男排部的队员们往他们身后跑去，他们让出那块一直被用来画站位、贴赛程表的白板，把它推到镜头前，然后将空白的一面往后一翻。
被藏起来的那一面正当中，是川崎真穗画的三位学长的简笔画卡通头，周围写着各种琐碎的话，有感谢的，有抓某人拼写错误的。
唯一有女朋友的加藤学长头像周围有一圈字，祈祷新学期能够谈恋爱，松下学长那则是工工整整写着：学长，做搞笑男是不会有女朋友的，而正中间的黑川队长头像旁礼貌地空开一截，不同字迹都齐齐写下自己的保证书。
泽村和木下扶着白板，西谷夕和田中进来抢镜头，被缘下力一把从镜头里拉出来，成田跑去捡走了田中中途脱落的运动鞋，菅原孝支在镜头后面比划调整白板的位置，东峰旭站在侧面笑呵呵地看着。两位经理手里拿着乌野男排的应援团扇，川崎招呼清水洁子，又指指镜头，两人一起对镜头比耶，清水洁子站得端正，含蓄地举起手，而川崎歪着头，左手举着应援扇，右手伸直比出剪刀手。
镜头里的每一个人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川崎真穗和菅原孝支刚看完一遍，摄像机就跳出电量告竭的标识，他们只好意犹未尽地关机。
“小真，之前乌养教练让你拍照，那些照片后来怎么样了？”
“发给西谷和田中之后就删掉了，怎么了？”
菅原孝支撇了撇嘴，把手垫在脑袋下面：“早知道当时就赶在教练说之前让你帮我拍了。”
川崎真穗说：“你想要被拍照吗？现在也可以，正好樱花开了，电量应该还够拍几张。”
“才不是，我也想体验一下众目睽睽之下只被你一个人追着拍。”
川崎真穗都已经把相机包的拉链拉开了，一转头，菅原孝支脸上写着“不可以吗”。
“那等下次有班级活动？等修学旅行我们再一起拍照吧。”
“那就说好啦，请小真花心思找机会跟我独处。”
得到川崎真穗再三保证，菅原孝支才调整了一下姿势，从椅背上滑下来，上半身横躺在椅子上，两条腿垂在椅子外。他主动跟泽村和东峰加训，此刻累得坐不住。
“你突然说要最后一个录，是不是不想跟学长们道别？”
川崎真穗把相机包放在地上，看到他被汗打湿的头发粘在鬓角，从包里拿了张餐巾纸帮他擦汗，菅原孝支被戳破了心思，不肯承认，说他抢不到第一个就要做最后一个。
“前几届素未谋面的学长都来了，我们和黑川学长他们以后也一定会再见的。”
菅原孝支又问她要了一张纸巾，用杯子里剩余的水打湿，小心翼翼地展开摊在额头上，凉意让他舒服地闭上眼睛，川崎真穗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为了队长的位置这么拼命。
菅原孝支听到她问，闭着的眼睁开一只，懒洋洋地伸手去拉她的手：“你猜猜。”
就像清水洁子说的，菅原孝支过去的一年多没有要争取队长的心思，偶然提到这样的话题，他会笑嘻嘻地接受别人的提名，畅想自己沉浸在学弟一口一个队长的呼唤，但等列出每一个队长要做的事情之后，他会拍拍泽村大地的肩膀说，知人善用的菅原队长会派出麾下泽村大将。
川崎真穗想不到菅原孝支身上有什么驱使他去做的理由，只好从其他方面推测：“……难道男生间在打什么赌吗？”
“不是不是。”勾着她的手晃晃。
“那是因为什么啊？”
菅原孝支直起身子坐起来，一只手撑在椅子上，转头来看她，他眼睛里有着细碎的光亮，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好像期待她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因为我想跟你多见面，你是经理，那我得努力当上队长，才有理由站在你旁边。”
川崎真穗愣住了，第一反应是心虚，他可能并不知道，她当初是不想回家又图省事才来没落的男排部当经理的，妈妈总是天南地北地跑去拍照，家里常常只剩她一个人。
因为她轻飘飘决定的身份，才导致了他这几个月的付出，菅原孝支看过来的目光温柔又坚定：“你说不想大家知道，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他们高一学期结束确认关系，川崎真穗答应的唯一要求是暂时不跟同学公开，她不想让现在平稳的生活因为恋爱再起风波。
“小真，我不想因为不能被知道而把喜欢藏起来，如果能离你更近，那么我不会选择站在你的对面，如果能跟你对视，那么我不会把头转开。
“做到这一些需要理由的话，我会去创造一个又一个大家不会发现的借口。”
心底的惊讶和感动就像是打开了一瓶摇晃过的汽水，汽水从小小的瓶口喷涌而出，在空中爆开的气泡溅在她的脸上、嘴唇上，一抿唇，舌尖就尝到那喜欢的甜味。
“我愿意花很多时间去认识你，因为我想跟你建立更加深厚、浪漫的关系。也许它不坚固，会随时拆开重组，但是小真，我们之间……
“永远有足够的时间。”
在他面前，她可以不用给自己贴上标签和吸人眼球的广告语，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时间和他的眼睛会知道。
川崎真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静静地听菅原孝支将一大段话讲完，脸上有点发烫，啊，她可能在傻笑吧，因为她看到菅原孝支笑得更灿烂了。
菅原孝支是一个笃实的人，相信一步一个脚印，如今这也成了恋爱里的粉色泡泡，他不是时时刻刻把自己做了什么放在嘴上夸耀的人，甚至是最近才偶尔试着对她说些剖白的话，以至于她今天惊喜又害羞。
“好肉麻——可以忘记刚刚的话吗？我需要那种综艺里哔——的消音。”
他突然叫了一声，捂住脸弯下腰。川崎真穗笑着伸出一根食指，穿进他手指和脸之间，把他的手勾到自己手边，然后掌心向上分开手指。
川崎真穗感觉仿佛有一朵巨大的花蕾从身体里绽开，它柔软的花瓣充盈着每一个角落，令人怦然心动。她的手指碰了碰菅原孝支的手指，就像小蜗牛探出触角。
令川崎真穗心跳加速的晕眩感褪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如枝叶在阳光中舒展的平和，至少现在，在这个被深绿浅绿掩盖掉踪迹的小路尽头，在暖阳与凉风都适宜的午后，她要花在东京最奢侈的空闲时光，去发呆，去牵手。
东京的一切不会卷土重来，而未来会怎样，川崎真穗此刻无暇去担忧。
因为菅原孝支装不解风情，随手捡起长椅上的一朵小花放在她的手心里。川崎真穗手一斜，花又落回长椅上，她再次张开手心晃了晃。
菅原孝支手背朝上，把手掌悬在她的掌心上方一厘米的距离，深吸一口气：“预备——”
压根没准备好川崎真穗甚至差点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菅原孝支缩了缩手掌，她福至心灵地翻转手掌的那一刻，菅原孝支猛地缩手躲开了，她的手落了空。
谁会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玩拍手背的游戏啊！
真是破坏气氛！！
川崎真穗好气又好笑，第三次掌心朝上放在菅原孝支面前，她暗暗发誓这次再不成功，就休怪她压着菅原孝支牵手了。
修长的手指穿插在她的指间，十指相扣，川崎真穗挨过去，肩并着肩，牵起的手能感觉到对方每一次呼吸起伏所带来的轻微拉扯，这很容易给人一种幻觉，仿佛他们的命运也紧紧相依。
她是为了安稳才回到宫城县，跟菅原孝支交往的未来里一定有着她无可预料的，无法未雨绸缪的事情。
她故意用了点力气握紧又放松，菅原孝支也用同样的力气握回去，两个人像是在人行道上要互相挤来挤去的小朋友。
“阿菅，我要说句什么。”
他们坐得很近，川崎真穗能看到菅原孝支的睫毛轻轻颤动，她突然有点说不出口。就像菅原孝支所说的，太肉麻了，他刚刚如果没有因为害羞喊着句话，她或许还能直接说出来。
现在这么一打岔，川崎真穗的直抒胸臆和羞耻心在打架，她张了张嘴：“我……”
果然不行！甚至连手都牵不下去想要逃跑，菅原孝支已经看穿她要干什么，牢牢扣住她的手，她往旁边挪一点他就跟着过来，直到川崎真穗无路可退，被他压在长椅的扶手上。
他们当时选中这个长椅就是因为它在一个角落里，周围灌木茂盛还有遮挡，空间刚刚好容得下两个人。眼下扶手抵在她的腰上，后脑勺已经碰到了长时间没修剪而长出来的灌木枝叶，面前是菅原孝支凑近的脸，他甚至很刻意地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孩子气地腿一迈把她的腿夹在他和椅子间，防止她逃跑。
以川崎真穗对他的了解，他绝对是故意的，他现在盯着她眨着眼，呼吸敲在她的手指上，无声地催促她。
他眼睛下面的那颗痣真好看，她不合时宜地走神想道。
“你刚刚可是自愿说的。”川崎真穗垂死挣扎，把他往旁边推了一下。
“一句话还一句话嘛！”
“都怪你说那些！”
“哦又怪我了……”
天哪，这个软绵绵的语气，菅原孝支牵着她的手也放松了一点，只要她想，就能轻易地抽出手，但那双眼睛像是浮着冰的薄荷柠檬水，清亮的，徐徐晃着她的心神。
谁跟她说的二传都心思很多来着，她这次是真的相信了。
“你闭眼行吗？”
“好啊。”
“不行不行，你还是睁眼吧。阿菅，你把耳朵捂上行不行？”
“可我就一只手空着。”菅原孝支举了举他们牵在一起的手，那已经远远偏离川崎真穗的本意了，简直就像是警官扣押罪犯。
“罪犯”又靠过来，川崎真穗警官忙于思考对策，顾不上他这些小把戏。
“我帮你捂！”
菅原孝支一边一只手捂住耳朵的样子很滑稽，川崎捂得很严实，他半边脸上的肉挤作一团，像团被捏扁的糯米糍，他艰难地开口说：“可以了吗？”
其实她再拖下去，或者再表达一次拒绝，菅原孝支就会善解人意地放过她，他一向不做强迫别人的事，有今日的一遭或许是她上次把吃什么的难题丢给菅原孝支，还随口扯理由说了喜欢男生强势一点，没想到菅原竟然当真听进去了。
可她想说这句话的，想回应菅原孝支所有的喜欢，他想拉进他们的距离，她也不应该逃避。她在东京感受过语言的杀伤力，许多个不在意的忽视会累积成难以回头的错。
抛开一切“她应该去做”，她想吗？菅原孝支说她可以做她任何想做的事。
川崎真穗深吸一口气，把视线集中在菅原孝支的领带上，用气音轻轻地说。
菅原孝支小时候玩拍手背的游戏一定很厉害，他自己捂耳朵的那只手往外一翻，脑袋朝她这里转过来，将她的话听得仔细。
他说他们之间永远有足够的时间去认识彼此，那么……
“阿菅，”她喉咙忽的哽住了，川崎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抬眼看向他的眼睛，手从他的耳朵上松开，自然地搭在他的肩背上，清清楚楚地说下去，“那我们一定要长命百岁。”
阿菅，我们还要认识好久好久。
在宫城县努力跟人打好交道的川崎真穗，头一次不想要那张热心助人的标签。这并不与她自身的性格违背，算不上是勉强自己去做，但答应帮忙所带来的事情占据了她的休息时间，疲惫让人心生抗拒。
愿意帮助人是她，会拒绝人的也是她。
三月，在县民体育大会上，乌野首轮便遭到伊达工铁壁拦网的碾压，一轮游结束比赛。
黑川、松下、加藤正式退出男子排球部，泽村大地接任队长，菅原孝支接任副队。
在这个春天里，乌野什么都没有变，曾经那个充满辉煌与荣光的乌野不会来了。
命运的彩票没有落在他们手上。
期末考的成绩出来后，川崎家里的电话久违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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