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冬季也潮湿,寒凉周而复始,他眼里没有白茫一片,心里却有一场久别经年的落雪。
王九知道阿暮今天要拿掉天义盟,可她刚刚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如果这一次没有成功,那她应该会多留一些日子。
他把车停得很远,看到了大量的警车,无数的闪光灯,还有浩浩荡荡的人群。他好像一下子懂了她在做什么。把事情闹到最大,让那些蛰伏在黑暗里的利益纠葛无处遁形,让政府不得不出面控制,让他们的罪恶昭然于公众眼中。
到时候天义盟剩下的人也会被警察清算,而他们留下的蛋糕高悬于烈日之下,无人敢动,只能等待逐渐融化。她真的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在拯救更多的人。
可是那样她就没有退路了。□□和警察本来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被一举打破,□□其他帮派都不会放过她。连带着龙城帮、架势堂,甚至王九,都无法在道上立足。
她那么聪明,把死局搅和成势均力敌,一刀两断之后是一场盛大的落幕。
那一刻王九才意识到,原来今天就是离别了。可她站得那么远,周围还有熊熊大火,他走不过去给她一个拥抱。
王九将汽车引擎发动,手握在换挡杆上,似乎要将其捏碎,但仍是无法下定决心开动。他开始点燃一根又一根的烟,影影绰绰中,清凉的气息钻满了鼻腔和肺。
他知道回内地的船都集中在哪个码头,现在开过去,应该来得及再见一面。可是又该说什么呢?他不肯走,她亦不能留。阿暮是一段终章,无声息地远离了他的故事。可是人生哪能没有结局呢,他只好自己执笔来续写。一字一句,都接向她。
王九掸落指间的灰,那烟雾升起一点就飘散开来,像极了他无法凝聚的思绪。他嗅到尼古丁的苦,于是唇角扬起一个颤抖的弧度,今天的烟草味太过刺鼻,还是别呛着她了。
王九终于发动了车,不过是向着果栏的方向,他们告别于同一场暮色。
回去的时候,果栏的一切一如往常,他们还不知道此时在新界发生着多大的一场变故。王九忽然想到,暴力堂虽然也牺牲了两个场子,但够不够压住□□之人的口舌?不过他此时已经顾不上了,也许他们会长期存在于□□之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中,那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九哥,你买的东西被人送来了,放你房间了。”A仔此时还在牌桌上笑嘻嘻地剥着花生,虽然前两天丢了场子,但大老板意外地没有发火,作为不知道内情的马仔们,只觉得自己走了大运。
“嗯……”王九心不在焉地继续往里走,他的步伐很轻,像失去了一半的灵魂。
他走了几步终于回过一点神来:“你刚说什么?”
“九哥,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A仔注意到王九的不对,放下了花生,从牌桌上转过身来。
“九哥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蛙仔蹙眉提醒着A仔,他显然也察觉到王九的情绪不太对劲。
“噢。就是九哥你前几天在绣庄打的棉被呀,店家说他们生意太好,订单积压得有点多,当时就留了地址说这几天送上门的。”A仔说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些微的不解,毕竟打棉被这件事情实在不像王九能想到的。
好像一支箭贴着脑袋穿过,他听到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那床棉被方方正正地放在自己的床铺上,浅蓝色的底,上面简单的有一些白色的条纹,或粗或细。他伸出手轻轻按了上去,柔软得像云朵一般。
果栏外的这条路上就有绣庄,他曾无数次路过,犹记得里面的被子都是大红大绿的绸缎被。阿暮大抵也是挑了很久,才在那堆俗气的老花中挑出一款最为素净的被套。
听光头师兄说,以前的日子,似乎是他照顾她更多,可是失忆以后却完全变了个样子。三年的等待,她成长了很多很多。王九想,接下来的日子,该轮到自己成长了。他应该会有足够的时间,学会好好爱一个人。
那晚他没有失眠,只是梦里从最初一览无余的白,渐渐染成一片琥珀色。后来的很多个夜晚,他都不再需要闹钟,只要遇见那双眼,就知道到了梦醒时分。
一早起来就听见屋外闹哄哄的,王九不必想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换好了衣服,给窗台那盆绿樱浇了水,这才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小弟们一拥而上,每个人都着急说话,听起来像是一大群鸭子一般聒噪,而且一句有效信息都听不到。
“都给老子闭嘴!”王九一声怒吼,围在他周边一圈的小弟们迅速闭上嘴且后退了少说一米远。他看向站得最近的A仔和蛙仔:“蛙仔,你说。”A仔此刻急得满头大汗,王九怕他又半天说不到重点。
“九哥,昨晚天义盟那边出了好大的事。”蛙仔眉头皱得能挤死苍蝇,他此刻又是着急又是担心。
“我知道,你往下说。”王九想他何止知道,他甚至就在现场。
“呃……那个,他们都说阿嫂是警察的卧底。”蛙仔显然没想到王九应下得这么快,惊讶了一番,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句话。同时所有小弟都敛声屏息,谨慎地观察着王九的反应。
“嗯,我也知道,还有么?”如果阿暮还在,王九一定会当面夸她,这出戏真的很有意思,可惜他没有机会参与。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A仔更是双眼瞪得像青蛙,王九觉得他才应该叫蛙仔。
“还有……还有……”蛙仔两手紧张地抓着衣角,有点说不出口,他拘谨地看了看其他人,那些人赶紧移开了目光。
只有A仔用手肘捅了捅他,低着头声音细微如蚊:“你就直说吧。”
蛙仔叹了口气,赧然地看着王九:“他们说,阿嫂,啊不是,阿暮故意用美人计骗你,换取帮派的机密。”说着这句他忽然提高了声量,赶紧接上,“当然!不止是我们帮派。龙城帮和架势堂都中了套,被她耍得团团转,损失惨重呢。”
王九不禁失笑,此刻落在小弟们眼里,却是癫狂的前兆。各个都退缩得更远。
“都是有头有脸的帮派,被她一个人戏弄成这样,不觉得你们阿嫂很厉害么?”他微微侧头,轻一挑眉,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啊?”几个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才纷纷点头,“是啊是啊,阿嫂真厉害。”
王九没有理会他们,笑着向大厅走去,这个时候大老板一定有一堆讥讽的话等着对他说。身后则传来小弟们窃窃私语的讨论声,虽听不清,但大约是怀疑他受刺激过度。
“起这么早啊?我生怕你躲在被子里哭呢。”大老板正在边看漫画书边吃早点,见到王九来了笑嘻嘻地抬头,眼里闪着精明的亮光,“多买了一些,你也吃点啊?”
王九没有跟他客气,坐下来就抓了一块马拉糕往嘴里塞,大不了被踹一脚,他正好想试试自己还会不会疼。
大老板见他这副死样冷哼一声,却难得的没有计较。
“你知不知道外界都在传你什么?”
“说我中了美人计。”
“废柴,我看他们说得一点都没错。”大老板白了他一眼,用力翻了一页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进去了,“我会安排人传得更开一些,让大家都觉得你是受害者,才不会连累帮派。”
王九觉得阿暮的剧情不够完整,最好有一个卧底警花深入魔窟,却假戏真做情难自抑的故事转折,这样才更有戏剧性。不过以大老板的脑子是绝对想不到这些的,没关系,王九也可以派人去传一些别的版本。
“谢谢大佬!”王九觉得马拉糕有点噎,伸手拿朱古力奶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偏了方向拿过一杯冻柠茶,咕噜一声喝了整杯。
“扑街!冻柠茶是我买给自己的!”大老板果不其然踹了自己一脚,挺疼的。王九觉得很开心,自己终于记住疼了。
“你在笑什么?”大老板的脸上带着一丝惊恐,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会真的受刺激傻了吧?算了算了,今天放你一天假,赶紧给我调整回来。明天开始好好干活,不然我砍死你得了。”
王九笑着说了声好就离开了,他今天确实有不少事情要做。背后的大老板还在嘀咕:“要不要去问龙卷风要点精神损失费啊?”
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公寓楼的门口,见到王九以后胆怯地上前询问:“请问是王先生么?您之前在我外婆那订的二十盆三角梅我给送过来了。”男人指了指背后的三轮运输车,额头上全是汗,“您是要送到几楼?”
王九看着那一车的花,许久都没有移开目光。送花的男人很是局促,不敢催他,更不敢擅作主张。
“把花放在大堂就可以,我自己搬。”王九把手伸进右边裤兜里,掏出来所有的硬币,也有个几十块。
“王先生,我外婆说您给过钱了。”年轻男人愣了一下,没有接王九递过去的硬币。
“别废话。”王九有些不耐烦,他只是想起阿暮在邮轮上的时候很喜欢给服务人员小费,她说他们看上去很辛苦。可王九觉得眼前这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跟辛苦更沾边一些,公寓楼在不矮的山坡上,他一路骑上来,应该会很累。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管别人的辛苦与否,但他想试试阿暮的活法。
二十盆花堆在大堂,保安走过来想说几句,被王九一个眼神瞪走了。王九一次抱上五盆花,走着楼梯到了五楼,05C是他们的门牌号,出了楼梯左转走到头就是了。他把花先放在客厅,又下去搬第二趟。
他不是闲的,他只是尽可能不让陌生人踏足他和阿暮的家。
再一次抱起五盆花的时候,大堂的保安实在没忍住,走上来问:“05C的王先生是吧?您可能刚住进来,对我们这楼还不是很熟悉,电梯在那边。”说着试图带路。
“滚。”王九懒得跟他啰嗦,那保安闻言果然缩回了角落。
二十盆花都搬进家里,王九一点汗都没出,一口气又把花放到了阳台。剩下了五六盆,分别放在了客厅和卧室。
最后定下来这套房有823尺,王九最喜欢它的一点就是户型好,别的房子一旦有这么大面积,不是三居就是四居,王九觉得很浪费。这套好,只有两居。一间主卧采光很好,落地窗外就是海,每天都能看见海上日出。而小卧室被王九当成了衣帽间,只是现在空有衣柜。一进门面对的就是一个敞亮的客厅,墨绿色的长沙发很舒适,如果哪天阿暮生气了让自己睡沙发,也不至于腰酸背痛。还有一个自带岛台的大餐厅,岛台边上做了个铁艺的酒架,能放不少小甜酒。浴室里有一个浴缸,还有阿暮最喜欢的热水器,上次她在十二少家差点被热水器拐走,王九可忘不了这一茬。
他把花盆摆好,穿过客厅,走到了阳台上,这个阳台连结着屋子和大海。阳光透过云层洒在乳白色的瓷砖上,像是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幔。白色的罗马柱栏杆被紧贴着摆了一圈三角梅,或白或粉,淡雅得不像话。
王九拎过一把圆木椅,整个人放松地坐了上去,上半身靠在椅背上,头发垂在椅子和栏杆之间,闭上了双眼。咸咸的海风一吹,几簇三角梅的花枝抚弄在他脸上,明明很痒,薄唇方一勾起,眼尾却跟着海一起湿润。
失落像潮水忽然而至,他心中涌动着苦涩的遗憾。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阿暮,他们有一个好大的阳台,能看见月相,能听见潮汐。
回到果栏的时候情况很不对,那儿停着一辆警车,A仔他们正一脸不满地与差佬交涉。王九的车还没停稳,A仔就冲到了窗边:“九哥,你别听差佬胡说,他们都有病!”
王九还没来得及思考他话里的意思,两个差佬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说道:“王九是吧?你跟暮拾是不是很熟?请跟我们回警署认尸。”
“你们别放屁!”A仔直指着两个差佬,差一点就要冲过去动手。
“知道了。”王九拽了A仔一把,很好脾气地应下,对着差佬们轻声说,“麻烦两位带路。”
警署的停尸房在地下两层,王九到达的时候看见狄秋、信一、十二少都在。狄秋在长椅上坐着,手中撵着脖子上的串珠,看见王九来了,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没有任何表情。信一倚着墙抱着双臂,脸色铁青,如果不是差佬阻止恐怕早就抽起烟来。十二少蹲在角落,怀里抱着他的幼稚长刀,眉头紧锁。
在进门之前,信一同路过的他解释道:“林Sir坚称她不是阿暮,如果不是秋哥坚持,恐怕阿暮的尸首就要被这群警察胡乱安个身份了。”信一说着还故意瞪了警察们一眼。
浮夸。王九觉得信一的演技越来越差了。而且他是不是当自己傻子呢?他还能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吗,哪需要他提醒。
王九进到停尸间,这里的温度倒是跟室外差不多,一旁领他下楼的警察同他简单解释,天义盟的事故现场已经被付之一炬,放火杀人的阿暮消失无踪,现场只有这一具女尸,所以她的身份至关重要。
法医掀开白布,饶是王九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也被吓了一跳,虽然身体还完整,但面目全非,真是说谁都行了。若光说身形,其实比阿暮要矮上一些,可她身上残留的衣服碎片却确实是阿暮那天穿的,当时那么多记者,照片都可以做证据。
王九心想不能认得太快,做戏还是要做全,他在心里默数了五个数。忽然他看到女尸左手腕上已经烧成了一团的镯子,他愣了一下,默数也漏掉了节拍。
“就是暮拾。”王九坚定地看着警察,“她手上的镯子,是我送的。整个香港没有人比我同她更熟了,就是她。”
王九转身的那一刻,背着所有人,眼里投下温柔的光。她留下了手镯,却带走了耳环和戒指,那是她死无对证的爱意。在他的血肉里,开出不败的三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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