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十五岁那年，九龙城寨发生了一件大事。
你放学后没等到信一，反而等来了坐在汽车上的狄秋。
他抬手示意你上车。
“秋哥？”你疑惑地拉开车门，坐上去后询问，“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来看看你。”他冲司机使了个眼色，后者咔哒一声关上门，汽车如兔子般窜了出去
你被巨大的惯性紧紧压在座位上，伸手拽住快要掉落的书包，大喊一声：“等等！”
“我们不等信一吗？！”
“他先回去了。”
等汽车开出一段路后，狄秋整个人才放松下来，他回头看你，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乖女想吃什么啊，今天我做东，放开点啦！”
你看着他含笑的眼睛，心里却逐渐升起一丝不安。
“龙哥不和我们一起吗？”你捏住粗糙的书包肩带摩挲，看着窗外闪过的与九龙城寨方向完全相反的风景，迟疑着开口。
“额，他，龙卷风今天不和我们一起。”狄秋怔愣片刻，你听见他结巴了一下，然后才继续道。
心底那丝不安开始扩大。
“秋哥，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吗？”你紧紧地盯着他，再次发问。
狄秋面色如常，态度和过去见到你时没有差别。
虽然说城寨里长大的都是人精，但狄秋毕竟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你也不能立刻从他的表现中看出不对。
只是隐约中，你的第六感不断地在向你示警，无形中仿佛有一只大手掐住了你的脖颈，窒息感无声蔓延。
你下意识按住胸口，这种感觉很熟悉，哪怕时隔三年，你也能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来。
在姐姐去世前，你也曾有过这样的不适。
“真的没有啦！”狄秋转过去，余光中你看见他摸了摸鼻子。
不对，不对。
他肯定有事瞒着你。
未知永远是最令人恐惧的。
一种巨大的惶恐刹那间如潮水般席卷你的所有感知。
你深吸一口气，抓住副驾驶的靠背，沉声道：“秋哥，我要下车。”
“下什么下，位置上坐好啊！”狄秋想也没想就驳回了你的请求，然后他放缓语气，哄小孩一样同你讲话，“乖一点啦，等会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乖女？”
不行，不行。
你要离开，你要回去。
当初姐姐就是因为你没有及时赶回去才发生了意外。
如果，你是说如果，龙卷风在你离开后发生意外。
或许你这辈子再也走不出来了。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是他在大老板追杀你时收留了你。
他给你饭吃，给你衣穿，教你武功，教你剪发，供你读书，供你上学。
你的所有要求他从不拒绝，甚至连你没有开过口的，只要当下最流行的小女孩喜欢的东西，都会如期出现在你的面前。
小到一根彩色发圈，大到衣服书包。
他也是第一个在你姐姐死后，说要当你家人的人。
你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那时的情景。
那是你被捡回去第一个月，某天你正在扫地时，龙卷风站在你背后看了一会儿。
“你头发太长了。”他忽然开口，“想唔想剪啊？”
“啊？”你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齐腰的头发，“长了吗？”
“系有啲。”龙卷风点头，比划了一下手势，“你之后要练武唔系好方便哦。”
“那，那就剪吧。”你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有些懵懵地点头。
“那就先洗头喽。”他的眉眼顿时舒展，从你手里接过扫把，扶着你躺着了洗发台上。
“想想要剪什么样子的。”他打开水，开始调水温，“闭上眼睛慢慢想啦。”
温热的水流从他的手心落在你的头顶，濡湿的触感让你忍不住瑟缩起脖子。
“怕什么？”
“惊我浸死你啊？（怕我淹死你啊）”龙卷风轻笑一声，同你开玩笑。
“不，不是。”你吸吸鼻子，闷闷地回答，“以前家里只有姐姐会帮我洗头。”
龙卷风没有立刻接话，哗啦啦地流水声充斥在你的耳畔，他的手指穿过你的长发，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某种易碎的瓷器。
“我好想她。”
“可是我姐姐死了。”你的声音嘶哑，“我最后一个家人也离开我了。”
“龙哥，我冇家了啊。”
泪水混着飞溅的水珠滚落，划过你的眼角耳畔，落入黑发中消失不见。
水声间歇，你来不及睁眼，就被一条毛巾给盖住了脸颊。
龙卷风揉搓着毛巾，帮你擦耳朵：“别把耳朵哭进水啦，小心发炎呀！”
你抽抽搭搭地开口：“不好意思啊，龙哥，我最近太激动了。”
他擦完又打开水，这次水温比刚才更烫一些。
“傻女。”
“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黑暗中，你听见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像是一场朦胧美好的梦。
所以哪怕只是想到龙卷风有出事的可能，你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
你会死的。
如果你看不到他，你会死的。
狄秋从后视镜里发现你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你飞快伸手按开车门锁，然后不顾汽车还在行驶，直直跳了下去。
“丢你老母！”狄秋瞬间破口大骂。
刺耳的刹车声和剧烈的疼痛发生在同一时间。
你在地上翻滚两圈，一时间只觉得地面，天空，房屋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所有颜色被揉成了一团浆糊。
这是一条单行道，路上车流不多，但也有两三辆，这也注定了狄秋他们不能马上掉头追你。
你忍着痛，在后车急促的喇叭声中，摇晃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狄秋用力拍了一下面前的车台，看着你消失在车流里的背影，忍不住骂了一句：“tm的龙卷风养的全是tm是疯子！”
你一路上没有打到车，不是你没有招手，而是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载你。
你隐隐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很糟糕，背后传来的连绵不绝的刺痛感和左手着地时轻微的断裂声都在预示某种不详。
直到路过一家店铺门口，你从摆在店门口的镜子里扫到自己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背后晕开一片的血迹。
难怪，你苦笑一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你并不熟悉这里的路，只是按着来时的记忆往回摸索。
你的运气不好，一路上都没见到公交站台。
如果不是秉持着要回去见龙卷风的信念，你估计自己已经晕厥了。
就在你眼前发黑，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前面的一家饭店里呼啦啦走出一群人。
你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人群中的大老板。
那一瞬间，你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愤怒，悲痛，以及因亲眼见到父亲被杀的仇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你没办法再移动半步，只是死死地盯住那个肥胖的身影。
可还没等你有所动作，一件衣服忽然对着你兜头照下。
你被轻柔地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别动。”熟悉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
是王九。
你这是才骤然惊醒，是了，你现在不可能杀了大老板。
不说他这么多小弟都在，你还浑身是伤，身边没有一个武器，就单纯比武你也干不过他。
他的武功正好克你的灵巧身法，所谓一力降十会，正是如此。
除非，一击毙命。
还要等，再等等……
你闭上眼睛，埋在王九怀里，重重吐出一口气。
你并不担心王九会把你交出去，因为在过去的两年里，你们的关系从陌生人一路向一个诡异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你教训过那群混混后的一个星期里，你发现王九一直在你们学校附近晃悠。
你很好奇，于是带着一盒打包的叉烧饭打算去找他。
你本来也答应过他。
却意外撞见他在揍一群小混混，里面还夹杂着几个你熟悉的面孔。
“以后不准来找她麻烦，知不知道？”
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王九好像在给你出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次感谢他总是没错的。
再说王九吃过你带给他的叉烧饭后，虽然没有明说好吃，但从干干净净的，连一滴酱汁都没留下，你知道他是喜欢的。
于是，你和王九形成了一种默契。
你会每周给他带两次叉烧饭以及城寨里其他美食，而他会在每次见到你时给你一些小玩意。
后来你嫌他的头发太长不打理，又因为龙卷风禁止你在技术过关前，在城寨里再次施展理发技术。
你便把主意打到了王九身上。
王九本身审美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你给他剪得乱七八糟反而让他更喜欢了。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你的专属理发模特。
等你反应过来，自己居然给死对头家的头马剪了无数次头发，还没有趁机弄死他之后，你们的关系已经像脱缰的野马，奔向了一个谁都没办法预测到下一步的方向。
其他你无法确定，但唯有一点你能肯定。
王九绝不会伤害你。
至少，他现在不会伤害你。
黑暗中，你听见王九身边的小弟打趣他。
“哟，九哥，这是嫂子吧！”
“嫂子这是校服吧，还在读书哇！”
“嫂子追这么紧啊，嫂子放心今天咱们就是单纯出来吃个饭，九哥啥也没干！”
甚至还有和王九关系不错的小弟凑上来调侃：“九哥好福气，怪不得之前兄弟们给你介绍对象你都不要，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都滚蛋！”
王九挥挥手，他想要反驳，却发现大老板的视线一直落在这边。
他不敢让大老板发现不对劲，于是心一横，一把将你抱起。
“我带你走。”他压低声音对你说，“我大哥在看。”
你没说话，只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算是坐实了女朋友这个名头。
“王九。”就在这时，大老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和他均是浑身一震，衣物遮掩下，你死死攥住他的前襟。
“大哥。”你听见王九很快笑嘻嘻地回答，“有咩事吩咐？”
“人都来了，不让大家认识一下啊？”咔哒的火机声在你的耳边响起，却无异于催命符咒。
你不知道大老板还记不记得你的长相，毕竟你杀过他的头马。
不知道是不是你的错觉，你忽然觉得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王九和你自己同频的剧烈心跳如雷声般回荡。
“她害羞的。”王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带着几分无奈，他的手护着衣服不往下滑，“还是个学生仔，没见过大世面，大哥你不要和她见识啊！”
你顺势夹着嗓子，嗫喏着开口：“九，九哥，我想回家了。”
“哈哈哈，你小子。”大老板盯着你们两看着半天，一双混浊的眼睛闪过几缕精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行了，赶紧回去吧。”
你顿时如释重负，轻轻吐出一口气。
“大哥再见！”
王九抱着你从一个小弟手里接过车钥匙，可就在他准备带着你离开时。
大老板的声音幽幽从你们背后响起。
“年轻人，别玩太花了。”
王九脚下踉跄一步，你不解地发出一声询问的哼声。
王九没搭理你，把你塞进车里，很快开车走了。
大老板站在你们身后，看了半晌，直到身边的小弟壮着胆子询问，他才慢悠悠抽了一口雪茄。
“去查一下最近王九去过的理发店，看看有没有哪个女仔和他关系好。”
“主要盯着勤工俭学的。”
一路上，你慢慢摘下王九的衣服。
你侧头看他，此刻华灯初上，绚烂的霓虹灯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柔和几分他带着戾气的眉眼。
“谢谢你啦，王九。”你慢慢开口，或许是刚刚被吓到了，现在你的心脏依旧跳动得剧烈。
“没事。”他哼了一声，“再喊一声。”
“喊什么？”你莫名其妙，忽然想到刚刚的事。
“哦。”你拉长声音，“九哥？”
王九没答话，但上扬的嘴角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情绪。
很快车到了城寨。
“你自己能不能回去？”他停下车，看着你惨白的脸色和苍白到极点的嘴唇，眉头不自觉地拧起。
你尝试了一下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瘫软无力到了极点。
“不行，不行……”你冲他无力地摇摇头。
然后抬起手：“王九，你抱，抱我进去。”
“我不是……”王九沉默片刻，看着你快要抽过去的模样，还是咬咬牙，“真是欠你的。”
他没问你为什么搞得一身是伤，就像你也从来不问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被烫伤的痕迹。
你只是会默默帮他处理伤口，不跨过那条线，是你们一贯默认的准则。
他刚刚抱起你，就听见背后传来信一的怒喝：“王九你个扑街，把我妹妹放下！”
“喂，靓仔，你这就不讲道理了！”王九闪身躲过去，抱着你的手却稳稳地没松开。
“信一！”你虚弱地喊他，挣扎着从王九怀里下来，“别，是王九帮了我。”
信一顾不得王九，赶紧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你。
还没等他开口，你顾不得王九在场，就抬手抓住他的袖口，急迫道：“龙，龙哥呢？龙哥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信一一头雾水。
“我没事。”龙卷风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你慌忙抬头看去，只见男人从城寨里走了出来。
他的背后似乎还跟着两个人，但此刻你已经没有精力关注了。
你颤抖着松开信一的手，踉跄地朝龙卷风走去。
但你没走到他的面前，才刚刚迈出一步，整个人仿佛不受控制般向地上倒去。
在你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你听见自己跳动的心脏。
碰碰碰。
碰碰。
碰。
宛如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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