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龙卷风终于答应进行身体检查时,莫妮卡简直欣喜若狂,总算发生了件好事,一扫前番重重低迷情绪带来的阴霾。顶着逐渐闷晒的天,莫妮卡一刻都不敢耽搁,立即开始着手安排。
八月初的工作日,龙卷风借口往九龙塘向狄秋交数,独自驾车离开城寨。与此同时,一辆黑色宝马如收拢翅膀的海燕,悄然掠入森麻实道,在绿丛掩映的豪宅区打了个旋后,又从歌和老街丝滑驶出,未留下半点水花。
莫妮卡陷在真皮驾驶座中,手握方向盘,打了个呵欠,半是玩笑半是恐吓:“这辆车我第一次开,不太熟悉,阿叔你坐稳哦。”
“……”副驾上的龙卷风看似波澜不惊,却默默地检查了一遍安全带锁扣。
很好,很有精神,终于有点求生欲了。莫妮卡稳稳掌控车速,细致地吩咐着:“等一下要做全身大检查,不能吃早餐,如果你口苦心慌,我这里有糖……”
龙卷风目光扫过仪表盘,很快又在茶色墨镜的掩护下,飘向那张初阳般明媚的侧脸。后视镜中,亦显映着他自己的容色,沉暗如铁,银鬓斑斑。
“不用,”他自若地回应,以彰显暮日的温度:“我还没有虚弱到这种程度。”
莫妮卡嗯了一声,继续解释:“这是个德国人出资的私人医院,同哪边都不搭界,有私人化验室,还会签保密协议,这个医生……”
“我既然让你全权安排,就不会多问。”龙卷风温和地打断,仿佛已将生死二字咀嚼得透彻。
而莫妮卡却感受到了沉甸甸的被信任感。这让她想要留住龙卷风生命的念头愈发强烈,不知从何时起,情势所迫的被动,已变成了真情实感的关怀:“嗯,等一下如果……”
“女仔,”年长的乘客煞有其事地侧过头,用戏谑的语气说教:“开车不说话,说话不开车啊。”
“OK,我闭嘴。”难得的爱心被泼了冷水,莫妮卡靠着窗生起闷气,心说自己可笑,竟然担心一个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老阿叔:“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谁做太监像你一样凶悍。”
莫妮卡一记眼刀飞过来,而后意味深长地视向窗外海景,龙卷风安详地靠住座椅,闭紧了嘴巴。
抵达医院后,两人不再有时间唇枪舌战。锁定预约后,拿着长长的体检单的护士将龙卷风带往楼上检查室,莫妮卡则留在休息房焦灼等待,一直到下午,特约顾问医生Claudia蔡才将两人叫入了诊室。
“莫妮卡,我跟你说实话。”Claudia戴着金色细框镜,两弯修描精致的棕眉都皱得都变了形:“张先生这个肺部肿瘤,其实几年前就已经存在。”
莫妮卡吃人的眼光狠狠剜向龙卷风。她想过能拖,但没想过他竟然这么能拖!
龙卷风看似泰然地安坐着,交叉的双手指缝扣合得死紧,一声不吭。
Claudia从厚厚的检验单中抽出X光片:“嗯……看光片呢,暂时还没有扩散到其他器官,”说到此处,她推了推镜架,向装死的龙卷风发出一声感慨:“It's nothing short of a medical miracle.”你命真大啊!
“没扩散。”龙卷风这才对着莫妮卡重复了一遍。
“不过呢,情况也根本不轻松,毕竟是多年肿瘤,详细性质要等完整病理报告出来,”Claudia身体前倾,用钢笔敲打光片上的阴影:“不过以我的经验看,我建议尽快安排切除手术,越快越好。”
“明白,”莫妮卡立刻问了一个病患家属都会问的问题:“只是这台手术做下来,成功率和复发率……”
“这种案例,在我们医院——甚至全香港的肿瘤科专家,都未必有十足把握。”Claudia大方地承认了这一点,诚挚又专业:“我建议带张先生去日本看看。那边的专科医院,癌研有明医院、浪速大学附属医院……他们处理复杂肿瘤的经验比我们多得多,术后五年生存率也比香港高20%。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写转介信和翻译病历。”
“Thank you,Claudia.”莫妮卡看向陷入沉思的龙卷风:“我们要回去商量一下。”
“总之,时间很紧,”Claudia将散乱的检查单叠整齐,合上笔盖,对眼下的紧迫盖棺定论:“你们要尽快决定。”
返程的路上,再不像来时那样你言我语的热闹。龙卷风始终一言不发,但莫妮卡却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可能现在立刻抛下所有去日本,去奔赴一场生死难料的赌局。
毕竟他放不下城寨,却极豁得出自己。
石头落了地,莫妮卡反倒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劝了。
等回到九龙塘换完车,信一竟然已经等在了必经之路上,颀长挺秀身影在前玻璃中越来越近,莫妮卡不禁陷入怔愣,躲了她这么久的人乍然出现在眼前,恍若隔世的悸动中,尴尬兀然。
信一大约也如此想。当熟悉的城寨座驾不偏不倚停在面前,日夜牵挂的人离自己近在咫尺,他忽然庆幸龙卷风坐了副驾,阻断视线,否则,该怎样忍住不去看她、不去细究她脸上的表情。
“怎么样?”信一拉开后车门坐进来,发问却不知向谁。
莫妮卡重新发动汽车,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在扮演一个“开车不说话”的好司机。龙卷风只能接过话头:“回去再跟你说。”
“就在车里说咯,回去未必比车里安全。”莫妮卡像跟龙卷风作对似的,找了个合适位置径直掉头,向更加幽僻无人的景区开。
轿车刚在路边停稳,莫妮卡关火直接下车,将独处空间留给了两人。
“莫……”
就让他们两个对着折腾吧,犟种老头和他亲手养大的犟种后生仔。
莫妮卡面向远近错落的绿野豪墅呼出一口浊气,逐渐平复因猝不及防和信一打了照面而起伏的心绪。她刚刚跨出车门时,似乎听到后座上的信一想叫她的名字,所以,是他终于愿意见自己了?
很快,莫妮卡又为这想法感到可笑。必然是龙卷风通知他来的,只会是这样。
半小时后,两人终于谈完,信一已经比先前冷静不少,然而深邃眼窝中的愁虑仍旧不曾消减,反倒叠层又添了霜色。
莫妮卡能猜得出龙卷风大约和信一说了什么,无非是借口托付的拖延:只有你担当得了城寨的重任,我才能安心去日本。且单看信一这脸色,莫妮卡就知他必然着了龙卷风的道,正在苦心孤诣怎么稳住城寨呢。
这边促狭刚起,信一就跟感应到了似的,立刻向后视镜的方向抬眸,莫妮卡一脚踩上油门,才没被抓个正着。
回城寨的路上,三人都感染了沉默症。汽车稳定匀速行驶,老旧的冷气系统却在打瞌睡,偶尔的异响就像鼾声,除了证明它生命迹象尚存外,吐不出丝毫凉意。
明明跟刚才那辆崭新的宝马E30比不了一点,但龙卷风却被冻得不行,深栗色臂膊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用余光觑向两个小年轻,一个装冷傲,一个扮深沉,简直辜负了他的一番安排。
眼见车已开回九龙城区,一旦回到城寨,两个人各自背过身去,下次独处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龙卷风挑剔地想起十分不稳重的十二少,不过是跟女仔看了场音乐剧,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信一那小子,拿什么跟他斗。
还需我出手。龙卷风眼扫过一间茶餐厅,轻咳两声:“我想喝咖啡,谁去帮我买?”
“我去。”
“我去!”
信一和莫妮卡异口同声。
“这么有孝心?”龙卷风气定神闲:“那你们两个一起去。”
莫妮卡在路边停好下车,往茶餐厅走。信一隔窗看向那利落的背影,顿感怅然,果然一路上都是他的错觉,莫妮卡,没有看过他。
“还在等什么?下车。”龙卷风催促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在等什么,但我知道,你再这样耽搁下去,她肯定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信一瞳孔一缩,终于跟了出去。
“年少轻狂啊。”龙卷风从副驾换到驾驶座,将车开走了。
年纪够轻,才有心气和本钱轻狂。至于他,只希望信一为此付出的代价少一点。
这家茶餐厅生意不错,收银处排在莫妮卡前面的有五六个人,等轮到她点单,她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龙卷风喝咖啡的口味。
“奶啡少甜,多冰。”信一几步来到莫妮卡身边,打开钱夹付账。
“奶啡少甜。”莫妮卡向收银阿嫂重复一遍。
信一又问:“你喝什么?”
好自然的语气。莫妮卡不答,只静静注视着他。
莫妮卡的眼神莫名让信一心里发空,他只好苦笑着解释:“大佬他才不想喝咖啡,只想快点开车走人,越老越顽皮。”
果然,依旧是龙卷风在制造机会。
“……我,也想跟你谈谈。”信一尽量将转折过渡圆滑,指节却不自主地攥紧了钱夹。
“鸳鸯奶,不要糖,多谢。”莫妮卡还是同意了。
就这样,冷战了将近半个月的两人,重新坐回了一张桌上,窗边向阳,面对着面,形似一对约会的情侣,看不到任何矛盾和怨怼。
还是信一先开口,打破了假象:“其实我们像这样安静坐着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在谈正事,就是……”
莫妮卡垂首搅动着杯里的冰块:“在吵架。”
凝结冷气的玻璃杯面,映着两张僵硬生疏的脸。彼此间曾无数次确认过的默契,就像失去魔法的羊皮卷,黯淡干涩。
信一盯着莫妮卡搅动冰块的手指,她曾用那双手为他系过领带、也曾在他的后脊上调皮地弹奏、安抚过他的伤口……
“抱歉。”信一两手死死撑着桌面,喉结滚动:“之前那段时间,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真相……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当憋了许久的话出口,信一感到一阵轻松,原来说出来没那么困难,就算立刻被反驳、嗔怪。他想,莫妮卡该对他有气的,就连他也气着那样别扭的自己。
“不,该道歉的是我。”莫妮卡忽然抬头:“我告诉过你,我进城寨是有目的的。直到现在,我做的许多事,也很难说不是为了自己。而我最错的一件事……不是瞒着你阿叔的病情,”
“而是,不应该对你动感情。”
失态始于惶恐,信一的手差点撞倒咖啡杯,呼吸不由随着莫妮卡的话音窒塞。她承认对他动了感情,却又说,不应该?
“没感情,至少你不会觉得被欺骗,而我也不会……”莫妮卡苦笑着,坦然又落寞地剖白着自己的内心:“像现在这样又难过又内疚。”
信一两只湛黑的瞳孔紧盯着她,音色介于沙哑与哽咽之间:“你真是这么想的?”
“这不是气话。这就是我的坦诚,虽然来得有些迟。”莫妮卡摇摇头:“黄曼玲从来都不是什么聪明人,更说不上善良。甚至……”莫妮卡抬起手,掩耳盗铃般,捂住自己的眼睛:“发现你喜欢我的时候,我还暗自得意过——‘看吧,你再怀疑我,最后还不是栽在我手里’。”
“你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久抑的情绪快要从信一胸膛中喷薄而出。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
不是因为足够好才值得爱,是因为爱才会觉得对方足够好,才会觉得自己……
信一的牙齿碰撞着,说出那个他迟迟不愿承认,却已成定论的想法:“我在意的是,我对你来说,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莫妮卡哑口无言。
因为那是事实——信一当然重要,但她从未真正衡量过这“重要”的分量。毕竟,信一从未真正同她站在过对立面。
看着莫妮卡失语的模样,信一没有流露出失望,只是自嘲般扯了扯嘴角:“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瞒着我大佬的事,是因为不够信我,还是……不够喜欢我。猜来猜去,又拉不下脸直接问你,只能躲着不见人,可这根本不像我,”信一抬起头,窗外日光入眼,好似泪光:“莫妮卡,跟你在一起之后,我……越来越不像自己。”
再也掌控不住自己的心,焉能不怕?
“是啊,不该是这样的。”莫妮卡喃喃道:“蓝信一一向洒脱果断,不应该为这种事纠结。”
至此,一切的矛盾与隔阂都找到了根源。
不够笃定的爱意,就像一颗甜美的炸弹。以身试法,值得敬畏;望而却步,也是人之常情。
“之前送给你的那条领带坏了……我可不可以,再送你一条新的?”莫妮卡忽然问道。
信一胸口不由一痛,而后缓缓摇头:“坏掉的东西,修不好了。”只有割除芥蒂,我们的感情才有出路,是时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不如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好吗?”反正,我是不会爱上其他人。
莫妮卡却是一怔。她张口想要反驳说“发生过的事怎么可能假装”,却在看到信一紧绷的下颌时,将话都咽了回去。
骄傲又善良的信一啊,能说出重新开始,已经是他的极限。到最后,他还是给了彼此体面。
奶咖被融化的冰块稀释得更加不成颜色,滑落的水珠在桌面积成一圈。莫妮卡低下了头,从手袋中取出钥匙串,将秘密基地的钥匙取下,奉还至信一身前。
从今以后,他们都不再属于她,如果这是信一对她最后的所求。
“好的,蓝先生。”
加了点小料,为后续联动龙卷风治病蓄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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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重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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