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说明天你会第一次死掉
人若变得冷漠要得到惩罚
盘算着手里边有什么剩下
那些憧憬、奔跑和好奇的暑假
——蛙池《秋分》
阿狗原本姓刘,名志雄,来自广东佛山。他爹妈姓刘,邻居姓刘,最好的两个朋友也姓刘。刘在百家姓里排名第二百五十二位,他们村就有二百五十个刘家人。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他的妻子也会姓刘,他们将诞育一个小刘,然后小刘生小刘。刘志雄的朋友刘福军认为这很怵人,他小时候想沿河跑出去看看,被表姐抓回家揍了一顿,第二天鼻青脸肿地喊刘志雄下来玩。他脚还没沾地,刘福军就破口大骂一声我丢,昨天差点被我姐打死嘞!刘志雄说谁叫你好的不学学坏的,上个月才有小孩游泳遭淹死。刘福军嚷嚷说什么我不后悔,淹死我算了。说完又赶忙呸呸呸了三下,算了,阿猫我要长命百岁,总有一天能闯出去,阿狗,跟着我发大财啊。刘志雄懒得理他,抱着糕饼啃得香,吹牛,就你?刘福军骂骂咧咧地说你别瞧不起人,以后我养你,一个月给你开这个数,你干不干。刘志雄说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这么想的,后来他疯了。刘福军彻底恼了,夺走他手里的糕饼闷声吃起来。狗不跟猫见识,刘志雄说走吧,找点乐子,下午我要回来写暑假作业。捕捉到关键词,阿猫颤悠地问还有几天开学啊,阿狗回半个月吧,阿猫于是哀嚎着,像一颗屎黄色的子弹飞进田垛里去。
跟刘家娟成为朋友是很后来的事了。他和刘福军成绩差,常被教导主任拎到走廊罚站,一站就是一上午。路过的同学早就习惯这对问题儿童,目光吝啬着,唯独一个妹妹头的男生,刘福军叫他阿娟。阿娟啊,帮我倒杯水咯,他喊。妹妹头就真的去倒了,还顺便给刘志雄一杯。谢啦谢啦,刘福军熟稔地同他打招呼,阿娟说小事。
你俩很熟吗,我没怎么见过他。刘志雄问。刘福军说他就是隔壁班的那个小李白啊,写文章很漂亮的,我都知道,你不晓得啊?他摇头,阿猫总是知道许多事,譬如哪条小溪有鱼窝,哪片野草地长了红薯。刘志雄深信,给阿猫一张说明书他就能还你一辆摩托车,所以刘志雄才喜欢跟他玩。现下他说阿娟写得一手好文章,刘志雄记下了,期中考试结束他果真在语文组打印的优秀作文里找到妹妹头的名字。标题是《我的梦想》,作者是初一三班刘家娟,开头第一句这样写:李白曾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刘志雄晓得为什么人家叫他小李白了。
小李白比阿猫的嘴还碎,笑点又低,老是讲着讲着自己先笑得不成体统。刘志雄搞不懂他一个人嘿嘿嘿地笑个什么劲,更不懂刘福军跟着笑啥,算了,笑一下算了。他于是后知后觉地也笑了。他们三个凑到一起就像这样,不知所谓地傻乐,有时也不知所谓地哭,其实没人主动讲伤心事,但都姓刘,都出生在刘家村,左不过就那些不幸——贯彻始终的贫穷,无处安放的暴怒。沉默不失为一种幽默的默契。
七年级暑假,他们三个轮流上对方家中做客,阿娟爷爷热情地掏出家庭相册供孙子的朋友赏看。阿娟指着父母与他的合照向朋友炫耀,你们看,这是我妈,抱着我的这个是我爸。阿猫说你讲什么废话咯,难不成男的当妈,女的当爸?阿猫踢了他一脚,阿猫吃痛,抱腿蹦到一边哀嚎。阿狗趁机凑上去瞧这张旧照片,塑封膜在光下折射出刀锋似的寒光,相片里的阿娟比现在小很多,也精神很多。刘父将他高高举过头顶,刘母留着干练的短发,一只手亲昵地护着儿子,而小小的刘家娟滋个大牙对着镜头乐开了花。背景模模糊糊地透出佛山乐园四个金字,阿狗凑得更近了,想要从曝光的底片里看出更多乐园的设施,阿猫这时挤了过来。哎呀,阿娟,你那时牙都没换全诶!阿猫又在耍宝,阿娟恼羞,抢过相片小心翼翼地收回相册。爱看看不看拉倒。他说。
后来阿猫提议去村口那片原野转转,男孩们就移了窝,阿狗落在最后,脑子里还想着方才那张合照。小时候刘志雄也央求妈妈带他去佛山乐园玩小火车,可每次妈妈都说忙,下次吧。跟其他姓刘的小孩一样,刘志雄的家长也外出务工,不过他爹走得早,家里就妈妈一个顶梁柱,阿狗一年到头根本见不到她几次。刘志雄和婆婆一道生活,老人年迈多病,第二年春天生了场大病,虽侥幸抢回一条命,基本也算是废了。阿狗喜欢婆婆,得知她时日不多,跑到河边大哭了一场。他朝河对岸使劲喊妈妈的名字,陈善春!你怎么还不回家!幽深的树丛摇曳,以苦海似的沉默回应男孩。阿狗哭够了,拍屁股回家,路上碰到邻居李家宝李三叔。三叔一看到他就冲上来踹了一脚,臭小子死哪儿去了,你婆婆找了你大半夜!这一脚落到经脉处,疼得刘志雄飙泪,三叔大吼,不许哭!哭什么!你家现在就你一个男人了,男人就该有个男人样,把你的马尿收回去!刘志雄始终对这记佛山无影脚怀恨在心。说破天,李三叔也算不得好人,街坊领居传他年轻时暗恋陈善春——也就是你妈——远近闻名的大美人,那会大家还叫她小春妹。他三天两头就跑到隔壁陈家村去找小春妹谈恋爱,本来都快定亲了,不知怎的又染上嫖赌,婚事自然告吹了。刘志雄一想到母亲跟这么个二五仔有过一段就恶心,看他总很不顺眼,只是阿狗不擅长愤怒,顶多结巴着说,你、你下次别来了。后来三叔不知犯什么事进去了,惊惶中,刘志雄亦困惑。三叔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却也在他家最困难的时候送来一斗米。刘志雄搞不懂到底要怎么看他,渐渐把他忘了。
阿狗跟两个朋友提起过这段旧事,那时他们跑去阿猫家玩。他表姐从里屋探头出来嘱咐他们动静小点,她要困觉,阿猫扯嗓子吼听到啦!狗娟两个拘谨地站在门扉边不好意思,小主人一边拽一个,磨磨蹭蹭地干啥?阿娟用手挡住嘴,你不是说家里没别人吗,怎么你姐在?阿猫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咋啦,我姐一直住家里,你俩害羞啊。阿娟把头摇成拨浪鼓,猛地指阿狗:是阿狗!阿狗害羞!阿狗冷不丁被伙伴供出去,也跟着指了下自己,我吗?阿猫上来就是一掌,不痛不痒地打在他后背,开玩笑地说好你个阿狗,算盘都打到我姐头上了。说完三个憨痴痴地笑作一团,等表姐怒吼安静才不得已收声,挤眉弄眼半天。刘志雄就在这么个空档提起家事,用他惯常的那副慢半拍的语气,讲完,原本愉快的气氛僵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件不合时宜的错事,好在伙伴都善良,阿娟说没事,我也一年到头见不到爹妈几次;阿猫抢着说对啊对啊,我家就我和我姐,她那臭脾气,我三天两头就要遭一顿骂。话音刚落内厅便传来泼辣的女声:刘福军,你又在背后讲我坏话!阿猫吐舌头,率先跑出家门。刘志雄长得胖,总是慢吞吞地当最后一名,但阿娟不会叫他一人落单,瘦弱的妹妹头领先他三步,边跑边哼哧喘气:
阿猫,你慢一点!
高中他们仨还念同一所,据刘家村2公里的野鸡高中。每天早上六点半起,七点准时到村口等人,三个齐了就跑跑跳跳步行半小时上学。刘家娟读书特别积极,雷打不动第一个到,天天背靠路牌边背古诗边等他们。刘志雄问阿娟,你这么爱念书,怎么没填佛山一中。刘家娟还在埋头苦读,轻飘飘地回:填了也读不上。刘志雄说好吧。心里想,其实你该试试,你可是小李白。
一条绵延崎岖的公路,连接起家和学校,山与太阳,以及一双尚未见世界的单纯的眼睛。像豆子,镶在胖乎乎的面庞中央,信赖这片土地,又被她的冷漠所痛。刘志雄的眼睛。里面装着小时玩伴的背影,有刘福军的烂书包,拖地的破洞牛仔裤,和刘家娟黏糊糊的发尾。刘家娟的眼睛从不看地,他追着红艳艳的太阳贪望,刘志雄学他看过,没瞧出什么名堂。
之后就高二,十七了。
十七已经是大人。刘志雄假期在肉丸铺打工,工作内容很单调,抬胳膊,放胳膊,油锃锃的刀在案板身上划口子,流出来的血变成肉团子。他挺喜欢这份工作的,不用动脑,饿了还随时随地有肉吃。最重要的是他很难出错,一个老实本分如他的孩子,理应在剁肉这项血呼啦茬的生活必修课里拿到95分。刘志雄找到一点认同感,好像只要不停优雅、严谨地挥刀,他就有成功的可能。刘志雄对成功的定义是健康,吃饱饭,活到十九岁,然后顺理成章地迎接幻想的自由。幸运的是,剁肉馅这项工作给了他毋需金钱兑换就能陷入甜美的幻想的时间,他在想象中与母亲陈善春团聚,父亲则站在山路尽头向他招手。阿狗啊,我的儿,爸爸在这里。他丢下糊满牛油的肉刀向着金光闪闪的那处虚无飞驰,哪怕身处幻想,刘志雄的脚程也提不起速,他只能硬着头皮不停奔跑。野草割破脚踝,他在现世中用力地瞪大两颗豆眼以此呼痛,直到后脑勺狠狠吃了一记巴掌。“又走神!我瞧你这样子就不会有什么出息,别耽误我生意。”老板怒斥。哦,刘志雄整理思绪。抬胳膊,放胳膊,油锃锃的刀在案板身上划口子,流出来的血变成肉团子。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刘福军就领着刘家娟找上门来,他们说要去参加什么舞狮比赛。
缺个打鼓的。阿猫说。
他行吗?阿娟问。
阿猫说,怎么不行,指定行。你看他剁肉那个气拔山兮力盖世的样子。
阿狗正在工作,敦厚的手臂抬得老高,案板经他指挥而吐的肉末细腻光滑。阿娟阿猫本还在争论,见状屏住呼吸,竟纷纷观赏起这通十七岁男孩与生肉末的角力。他们想拉他去打鼓,打鼓要怎么做?抬胳膊,放胳膊,鼓声乍起,轰隆隆响彻故事开始的那个午后。刘志雄砍下此生最优美的第一刀。绝非最后一刀。
王朝雨剁肉不小心把菜板劈裂了。刘志雄赶到时,她正对着厨房门,右手握刀,左手拎肉,脸上还沾了几点肉屑,而那张从中间一分为二的可怜的菜板静静躺在灶台。还是张瓦特那间只够一人住舒服的公寓,只供一人转开的厨房,她和刘志雄面面相觑。刘志雄眼见姑娘慢慢升腾起热意,哎,那个,不好意思啊。她念着道歉的话,浮上来的倒是窘色。刘志雄这才慌慌张张挤进来检查新买的菜板,始作俑者顺势躲到角落,刀还攥在手心。
要不还是我来吧。王朝雨立马将刀双手递上,刀柄还带着湿乎乎的温度,他郑重地接过,再郑重地想法子应对眼下这片狼藉。他又开始挥刀了,这回没给他幻想的空间,毕竟王朝雨还杵在一边。他挺喜欢王朝雨的,就像多年前十七岁的阿狗还蛮喜欢剁肉馅。他今年二十三岁,跟着猫娟两个一起在上海闯了近三年,什么都干过。现在除了和阿猫一块给张瓦特的小吃摊打工,他周末还会跟拳馆教练阿娟去教舞狮。刘志雄攒了点钱,和他们租了套整间一起住,签合同的时候阿娟也在场,刘家村的三个娃理所应当住一屋。只是六月小雨毕业回国,阿娟就时常留宿拳馆不回家,他们什么都知道。床给他留着,一直不会少。
虽说有了立足之地,大家还是爱往张教练那跑,张瓦特嘴上嫌麻烦,刘志雄看得出来,他其实很怀念零九年夏。二零一一年和二零l零九年在刘志雄心中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燥热,一样的饥饿。张瓦特说那是因为你还年轻,x的,年轻啊。年轻人一顿干掉三碗饭,真是饿死鬼投胎。刘志雄不好意思讲话,的确,他很久不挨饿了,却变得越来越爱吃。他胃里生了一只饕餮,整日贪婪地窥伺着一切吞食的机会,什么都吃:麦当劳,方便面,师父寄来的咸鱼和荔枝,十块钱一份的工餐。他吃得多,也干很多活,只要吃饱饭,刘志雄就生出一种撼天动地的胆魄。好像回到幼时坐在田坎边看阿婆干农活,婆婆喊阿狗啊,来帮忙。他便赤脚下地,踩在厚实的泥土里,摇晃地跑向现今已经看不清面庞的亲人。
阿狗,够了,用不到这么多。
王朝雨出声打断他。刘志雄眨了下眼,说好不走神,他还是絮絮叨叨地想了许多不相干的。
他在王朝雨跟前总很不自在,她让他联想到贯穿刘家村的河流,清澈见底,碧青似玉,可也很湍急。刘志雄依偎过,畏惧过,也对它发火过。譬如朝对岸哭喊一个女人的名字,以屁股上留下一个脚掌印告终。他试着和朋友涉过它,他们都游过去了,只有他被落下。河水叫正午的太阳炙烤得温吞毒辣,他呛了几口——滚烫下竟还是冰冷的——重重沉到河底。再睁眼就是阿猫的大脸,这可比湍流吓人,刘志雄像一具晒干的尸体立刻绷直了身体。搞咩啊!刘福军狠推他。我跟阿娟要吓死了,不会游泳你早说啊!
刘志雄怕水,怕女人,怕水一样的女人。王朝雨名字里就带水,性格更比水还柔韧,他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只有哑巴的份。小雨说够了,他就放下菜刀。小雨说剩下的让我来吧,他就说好。小雨问阿狗,我把你新买的菜板弄坏了,你不生气吗?他想了下,确实有点,但他说不,不生气。王朝雨抿嘴,试探道,阿狗,你可以生气的。刘志雄呆站着,嗫嚅半天终是放不出一个屁。小雨的目光逮住他尾巴,对不起阿狗。她似乎才反应过来,言辞恳切。对不起。之后门铃响了,王朝雨去开门,来的是阿娟和阿猫。他们寒暄一阵,没说几句张瓦特也回家了,小小的屋子像放炮仗一样热闹,他就把方才那堆温水煮青蛙的对话忘了。
饭桌上王朝雨主动提起她劈断菜板的事,不出所料,惹来四下惊笑不断。刘志雄也笑,边夹肉末茄子边傻兮兮地扬嘴巴。刘家娟坐对面,只有他没笑,刘志雄刨饭间隙看到他盯着小雨的手出神。以前刘家娟的目光追着太阳跑,现在除了太阳,他还追着王朝雨瞧。女人嘛,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王朝雨也一样。但你得去琢磨刘家娟看她的眼神,那个天蒙蒙亮捧着语文课本读得如痴如醉的小子,长开了,硬朗了,他向她递去一个愈发沉默寡言的男人所能献上的最颤心的挂怀。王朝雨发觉,特意在他眼前摊开手掌,“我好着呢,别担心。”阿娟没说什么,张瓦特倒是先叹气。哎——悠长的一声,叹得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乐起来。小雨有点害羞,脊背挺得却很板正,阿娟则抱着饭碗使劲吃。
饮食男女,刘志雄懂饮食,不懂男女。他专门去请教经验丰富的刘福军,阿猫,你说他俩怎么就在一起了。阿猫手指像交响乐队的指挥官一样在空中乱点,因为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就这么简单。阿狗似懂非懂,思忖半晌,继续问:互相喜欢就能一起过日子吗。刘福军翻白眼,我哪知道,我要晓得还至于单身到现在吗。
刘家娟今天跟他俩回出租屋,三个男人送完小雨,顶着夕阳漫步在上海街头。阿猫在前,阿狗殿后,阿娟领先阿狗几步,三人就这么松散走着,一排歪斜着寻家的黑蚁群。赤橙似血的天光被他们服服帖帖地敷在脸上,一不留神又回到幼时的队列。三人间歇聊起平淡的话题,刘家娟说师母打电话来,话里话外透着想念,叫咱们空闲时回去看看。讲着话,手臂不自觉叠到后脑,阿娟目光变成一只蜻蜓,悬在桥畔漫无目的地打转。上海多水多桥,有些有名字,有些成了无字碑。脚下这条河流速缓,汨汨地向两岸输送淤堵的臭气,夕阳又晒人,走得并不舒心,却是他们每日必经之路。阿猫先搭理阿娟的话茬,好啊,改天回去一趟,要不把小雨也叫上?话尾的问号可不像是好意,阿娟昂起下颚,拳头不轻不重地推搡阿猫后背。人家有自己要忙的。他说,语气竟然还挺闲适。啧啧啧,阿猫整个人都转过来。讲得这么见外,总有一天要带去见爸妈的嘛。然后眼光捺住走神的他,阿狗,你说是不?阿狗只听到“见爸妈”,揣摩了一下说,我也好久没见我妈了。阿猫霎时噤声,仍倒退着缓步向前走,只是眼神有点错愕,好像错手杀了人,血珠子静静地溅了几滴到他心口。
阿狗“喔”地,补充说我听错了。然后想起前几日跟陈善春的通话,三分四十七秒,彩铃是周杰伦的《稻香》。陈善春问他最近还好吗,好啊,吃得饱,穿得暖,朋友也陪在身边。陈善春像高中班主任逐个点他们的名。“阿猫呢,我记得你俩从小玩得好。”“嗯,他跟我一起做生意呢,”踌躇着,“大生意。”“还有阿娟,你上回说他在搞拳击?”“他好久不打比赛了,现在当教练,教拳,我们也一并教舞狮。”“哦,老师嘛。”这里陈善春停顿很久,再开口嗓音沙沙的,携着一股锵然的潮锈气。志雄,你吃得可还好呢?好的,都好的。刘志雄回。陈善春还想说几句,那边有女人腻着嗓子喊她阿春姐,她就撂下半截话:回家给你阿婆上柱香,她——嘟,嘟,电话挂了。
刘福军跟刘家娟对眼色,他们与他一道长大,晓得刘志雄的秉性脾气:一个习惯忍耐而非愤怒的实心眼的男娃,一尊死活游不过家乡那条毫无跌宕的河的泥菩萨。他胸怀宽阔,纵是打他一巴掌,踹得他跌跌撞撞,扔一颗尖石子正正当当陷进他心巢,也只能听到细微至深的默叹一声。可珍视他的人知晓,那便是他的泪,他的思潮,他懵懂幼嫩又不依不饶的脊骨。
十六七岁为拜师,他们涉河向山野对岸寻觅。无聊的冬天,河面无风无浪,徒日光四射飞溅入少子的眼眸。这河并不深,每一个刘家村的婴儿都被亲人抱着在里头洗过澡,倚住一对牢靠的臂弯,逆流而上。逆流而上,一如过去的他们。一如过去的你们。你,刘志雄,偏偏是你差点溺毙。阿猫!阿娟!你呼喊他们的名字,无人理睬你的求救,流水吞没了一切悲的、喜的。顷刻,天地倒转,万事万物重归鸿蒙,擒着山与树与泥与沙的产道,你悄悄向外伸张四肢,好像青蛙,又仿若蝌蚪。总之在那零点零一秒你陷入耐人寻味的恍然,你是谁?阿狗、阿狗,刘志雄!阿娟惊呼着游向你,他的两颗眼闪着灼然耀目的光。太阳。你伸手去抚后裔穷尽终生射落的九日。于是阿娟抓住你,河水和他角逐撕扯你,痛,痛啊!我痛啊!你最终还是退了法门,归了俗生。湿漉漉的三条水鬼,四仰八叉地仰躺在苦海对岸喘气。劫后余生的你盯着悬日愣怔,视网膜逐渐聚起两簇白虹影。河道汹涌中阿娟的怒吼还徘徊在你心头,像一只断了翅的苍蝇,打不死,驱不散。可最初,最初你分明不认识他!他先是刘福军的朋友,再是你认识的小李白。《我的梦想》,作者初一三班刘家娟,妹妹头,发尾油腻腻地黏在脖颈后面。他在作文开头写,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阿狗!
一声高昂的叫唤劈开刘志雄混沌的思绪,他狠打了个哆嗦,冷汗津津地爬满后背。眼皮向上抬,原来面前就是一根通天耸峙的电线杆,据他鼻尖仅几厘米。
走路不看路,活该撞头啊你。
阿猫骂骂咧咧地推了一把尚未完全清醒的他。
如置虚与实的边际,他通身血液回味着,舔舐主人的四肢百骸。
阿娟扶了一把,没事吧?
阿狗摇脑袋,没事,没事。
入夜刘志雄咂摸起一桩旧事。零九下半年是一场风云诡谲喜忧参半的梦,刘志雄印象中,两年前他们如攀上人生至高点狂喜过。亦在刹那跌入谷底,失望与无助流经五脏六腑,最后浓缩成一团可怖的呕吐物。他肠胃出了问题,经常半夜三更抱着马桶吐。刘家娟急匆匆下楼买药,刘福军守着他叹气,张瓦特想了又想,请他去里屋歇息。“反正小雨也不在了。”赴美留学的王朝雨被张教练讲出一股再也不回来的骇人的萧瑟,吓得刘志雄猛摇头,好像一旦应下,那个总是跑在最前头的姑娘就真的没了最后的容身之所。她的家叫法院拍卖,她父亲的招牌被豺狼分食,她只能抓住一个摇摇欲坠的梦远渡重洋。张瓦特看他的神情漠然又凄凄,那阵子他依旧和年轻人一起睡客厅,沙发已经深深嵌了一枚长坑。他在求刘志雄替他挥刀。刘志雄虽然愚钝,精神被肠胃炎折磨得萎靡,却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深夜、这句请求背后所蕴含的耸人听闻的隐喻。他不要做斩断风筝线的一柄刀!他禁不住哭了出来,阿猫只当他是疼的,叹气叹得更大声了。在哪儿睡都一样,先躺下吧阿狗。张瓦特也附和,阿娟很快就回来了,你先睡。咸水糊得阿狗睁不开眼,血丝裹着眼珠密密匝匝地豁痒,阿娟回家时他已经逃避似的昏死过去。
不大不小的炎症断掉刘志雄的好胃口,直到他们仨终于从金鑫的狼嘴里叼回本属于他们的公正与胜利。深秋,南京西路,石膏簌簌地落了,上海分明在下雨,又好似下起雪。他赢了。接下来的事顺风顺水,顺理成章,拳馆保住了,张瓦特再没露出过那夜般的神情,好像一切真的只是风云诡谲喜忧参半的大梦一场。刘志雄的口腹之欲也回归了,他吃得快乐也小心,生怕稍不留神就回到不久前。可大脑忘掉的,身体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刘志雄还是忍受了一段反胃的苦日子。某日饭后他胃酸上涌,怕伙伴担心,刘志雄假以散步溜了出去。他就在这时遇到他。肖张扬。
然后呢?
王朝雨整个人都俯过来,音调尖又细,问得急切。
刘志雄舔口冰淇淋,冰丝丝的糖在舌苔上化成水,斟词酌句说:“他问我,你在哪里。”
还是这个她失手劈裂菜板的夜,睡前王朝雨突然收到阿狗的讯息,说有事要跟她坦白。坦白,雷霆万钧的词,王朝雨匆忙下床,在归义路29号门口发现阿狗结实健硕的身影。她请他进屋,他说在这就好,然后从她未参与的深秋讲起。小雨屏息听着,倒不光为了零九年的秋,她在静心等待一个庞然的大故事,一个值得阿狗深夜到访的传说。于是肖张扬的名字自阿狗磕绊繁琐的叙事中亮了出来,王朝雨心一揪。她捺下莫名其妙的兴奋,几乎要弹跳到他面前。
“他没有为难你吧?”
融化的冰淇淋钻进阿狗指缝里去了,小雨递纸,他边擦边摇头。“没有。”
“那他找我做什么?”
他还是思忖的态势,小雨被催得冒出一股急火:“阿狗!”
“肖张扬说、说——”刘志雄不知念及何处,横道,“哎呀,我忘了。反正不是什么好话,我替你回绝了他。”
小雨真想像白日剁肉那般砍他一刀。
但阿狗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想说的话,你如何也逼不得他开口。王朝雨深呼吸,强硬地挤出笑容,好吧,还有别的事吗。阿狗说,那、那菜板你记得买个新的给张教练。小雨哑然失笑,禁不住发狠:买一次我劈断一次,每一次你都要像今晚这样支支吾吾的吗?王朝雨不爱追问人,但不代表她就那么宽容大度,刘志雄抿干净嘴唇周黏糊糊的甜水,难得忧愁地接上姑娘严厉的斥问:
“小雨,白天你说我可以生气,那是什么意思呢。”
咽喉像卡了根刺,她噎住,讶然盯着阿狗。阿狗抬起面庞,眼神中竟茫然一片的,他继续:“我应该生气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朝雨下意识地反驳,但伴随句号轻飘飘地落下,她的脑子也被虫蛀空了。在上海最燥热的夏夜,刘志雄,她的朋友,阿娟重要的伙伴,此时怀着真挚的困惑向她质询。为何偏偏是她?王朝雨后脊发颤,好像第一次触到一只硕大的灵魂的实体。她欲言又止,除了向阿狗投以温吞的凝视,实在没胆量做更多、言更深。她的目光叫阿狗想起刘福军的表姐。又一个韧性十足的女人,快三十了还没嫁人,街坊邻居个个领教过她嘴皮子的厉害。小时候他和阿娟去阿猫家做客,她困在里屋打盹,实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听男孩们讲故事。表姐对这三个男娃的秘密了如指掌,大到阿狗母亲的陈年旧事,小到阿猫最近又看上了哪个姑娘;还总神出鬼没,专挑他们仨被欺负得狼狈万分时嗑着瓜子闪出来,戏谑地似笑非笑。阿狗还记得她给他们上药,猫娟狗按顺序排队,轮到阿狗,表姐抬胳膊,袖口里逸出张牙舞爪的廉价香水味,呛得他直打喷嚏。表姐不耐烦地用五根红艳艳的手指头掐住他脸颊,嘴里严厉地命令,别动。他只好木楞地站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如果妈妈在,也会像这样为他上药吗?如果妈妈在,他和朋友还会被欺负吗?
阿猫的表姐忙活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意蕴深长地喊阿狗啊,你不能光站着任人打。你得出拳。
“我该走了。”
刘志雄看了眼时间,对王朝雨说,没给她发问的机会。王朝雨被莫名的冲动攫住,她想说一句文艺病十足的话:阿狗,没有脾气也是一种脾气,况且你只是比旁人慢半拍。但不等她开口阿狗就猛地转过脑袋,目光灼灼地问:“小雨,假如是你遇到肖张扬,会对他说什么?”
虽然不解,王朝雨还是不假思索地从齿缝里蹦出五个字:“我会叫他滚。”
刘志雄闻言,居然笑出了声。他的笑声低沉,却颇具穿透力,直直穿过她鼓膜,渗进左胸那颗跃动的心脏。她被朋友这阵笑感染,也困顿地快活起来。阿狗笑完,认真地看着他曾惧怕过的水一样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好吧,其实我当时原本抱着这棵树——”他指着拳馆门口高大漂亮的老伙计,“——哇哇直吐呢。他就在这时拎着大包小包经过咱家门口,我吓了好大一跳,差点吐他鞋上。他好像想揍我,又忍住了,只问我你在哪里。我反问他找你做什么,他也不回话,光在那皱眉头。其实我挺怕他的,你晓得吧?”王朝雨点头,阿狗神采飞扬地继续说,“但我那时不知从哪儿涌上来的勇气。也许,是因为想起你和阿娟,我突然就忍不住很想啐他一口。所以,我深吸一口气,先用广东话狠狠骂了他一声,然后攥紧拳头,实打实地吼出了那个字:滚!”
阿狗绘声绘色地演绎一通当时的情形,说完,复又看回夜半被她拉出来扯闲话的小雨。
“这就是我想跟你坦白的事,小雨。”
哎唷,王朝雨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她嘴里嚷着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哪至于你支支吾吾半夜。阿狗揉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他当时言之凿凿有事要找你,我怕耽误了拳馆。王朝雨道,扯淡吧,肖张扬那家伙只是自己心虚,随便扯我出来作闲话,谁知你当真了呢。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通通无关了。
告别王朝雨,刘志雄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将近零点,夜色浓郁,他途径白日那条不知名的河与桥,又一次同少年时的噩梦打了个照面。刘家村那条河,溺死过幼童,也差点溺死了他。他记得幼时刘福军想沿河跑出去,被表姐抓回家揍了一顿,第二天鼻青脸肿地赌咒发愿:我阿猫总有一天能闯出去!现在他们真的闯出来了,吃过不少苦,也收获许多珍重的爱。离家千万里,母亲河仍旧汨汨地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在他眼泪里,在他血管中。河水不死,随心脏每一次蹦跳流经全身。
莫名地,刘志雄迈开左腿,然后是右腿。他也挥起胳膊,就像十七岁那年寒假最后一次挥刀——抬起,落下,在空中划出优美得堪称绝叫的弧度。那年他也第一次拿起鼓槌,经他敲响的鼓点响彻四方,直直跨越时空,送到现在的他心海中。
仿若回到童年无数个灿灿的晴天,他和朋友争先恐后在原野里穿梭。
“阿猫,阿娟——慢一点!”
遥遥领先的阿猫旋身,跑跳着向他招手,示意他跟上。而阿娟一把拉起气喘吁吁的他,一如后来抓住溺在水中沉浮的那只胳膊。
他们的呼声伴着鼓声,一道撕开夜幕。
跑啊!阿狗,快跑!
把春色抛在背后
深夜让酒经过喉咙
那年轻的心脏醒来
送自己去战场
啊,生活多美好
——蛙池《生活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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