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情绪被搅和了,花无缺此刻的心绪很复杂,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离开恶人谷是为了报仇吗?”
“那倒不是。我打遍恶人谷无敌手,他们受不了,好吃好喝把我请出来的。”
听着这飞扬的语气,花无缺胸中郁结散了些,跟着调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恶人谷第一高手?”
“不敢当,不敢当。如果那几个人联手,我也很头疼的。”小鱼儿难得自谦,但他的表情动作无一不写着“非我莫属”。
他们并肩而坐,连日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不断回放,花无缺与小鱼儿相处,只感受过他的“善”,却未能发觉他的“恶”,和世俗观念里的恶人谷恶徒大相径庭。
“恶人谷……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恶人谷啊,可不是好地方。”小鱼儿犹豫片刻,“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小鱼儿有五个师父,和每一个人打交道都有好些故事可讲。最初他只是单纯地讲述着恶人谷那些人,宁静的夜里只有他和花无缺的私语声,他的心跟着松懈下来,开始说起一些本该不为人知的小事,说那些快乐、喜悦,还有偶尔的伤痛。许是有些话在黑暗中更好开口,又或许,他真的很想拥有一个能分享一切的伙伴。
花无缺认真听着,觉得恶人谷也不及传说中那样可怕,在每个平凡的日子里,那些恶贯满盈的人也在过着平凡的生活。
小鱼儿:“我讲完了,你的故事呢。”
珠玉在前,花无缺在移花宫的生活几乎十数年如一日,竟然几句话就将为数不多的趣事说完了,再聊下去就是他如何读书、怎样练功的。
小鱼儿听了暗暗咋舌,心想若是他自己生活在恶人谷,闷也要闷死了。
“这样看来我在恶人谷待着挺舒服的,若非要说个缺点……”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又望向窗格,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却倏而笑了,“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玩伴。”
恰好说进了花无缺心里。不过花无缺想要同伴不是想和他玩耍,而是学习——兴许有人商量、切磋,会更多进益,至少那些漫长枯燥的时光也好打发许多。
他顺便想起另一桩事。
“有一次我看书上说某些地方有中秋拜月许愿的习俗,所以那年的八月十五,我悄悄向月神许了愿——想拥有另一个我,陪我说说话。”
小鱼儿抿了下唇,终是忍不住笑了。他好像看到小小的花无缺倚在窗前,望着圆月虔诚又期待地许下天真的愿望。
比起初见时那副神气又高高在上的样子,还是现在的花无缺和小时候的花无缺更可爱。
他伸手勾住花无缺的肩膀,“看在我们同搭一条船的份儿上,我就屈尊做一下你的好兄弟,陪你解解闷。”
花无缺身体一僵,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你要和我结拜?”
小鱼儿愣了:“什么?结拜?”
花无缺格外郑重:“不结拜,如何做兄弟?”
刚刚还是拜月许愿,这会儿又成了桃园结义,小鱼儿真不知说他什么才好,善良、纯粹、又很傻,也就移花宫才能养出他这样的。
“五柳先生的诗里说了‘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只要我想,整个江湖都可以当我兄弟,如果每个人都磕头结拜,还要不要活了……你知道怎么结拜吗?”
说完一段不正经的,他开始考虑花无缺提议的可行性,小鱼儿没想过要向移花宫寻仇,自然也不把仇恨算在花无缺头上,所谓“与仇人之徒结拜”更算不上大事。
花无缺回答:“我知道有句誓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小鱼儿截断对方的话,只因他在花无缺开口时,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恐惧——被牵制的恐惧。原来花无缺不是开玩笑,但他还不想与某个人有太深的羁绊。
也许是察觉自己的语气太严肃,他清清嗓子,换上调侃的语调:“如果你真发誓了,把我杀了以后,你也得死。”
“小鱼儿。”花无缺忽然唤道。
小鱼儿应声,忽然发现这好像是近来第一回被喊名字。那时情势特殊,他们未免暴露身份,总是你啊我啊的,像故交老友似的。他们虽相识两年多,真正相处的时候却不久,或许这便是“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你曾说我天之骄子,生来立于群山之巅……这些我无法选择,听了你家的事,亦觉得十分不公。若我情愿如韩厥一般,你……”
花无缺虽说沉稳自持,但到底只是十六岁的少年,想到也许要牺牲性命,总是难过的。
小鱼儿险些以为生了错觉,慢慢才想起十来日前听的戏。
“为什么?花无缺……我不明白。”
“我师长害你父母,再令我追杀你,若为人所知,有损移花宫声名。”花无缺闭了闭眼睛,做出这个决定是很艰难的,“我知道血海深仇无法轻易消解,也知道我的话有失公允,但还是要请求你……我自愿认输,就算你报了仇,你也不要再向移花宫寻仇,可以吗?在此之前我会极力向姑姑们陈情,以我一命了解恩怨,以后你就安全了,也能保全移花宫的名声。”
小鱼儿彻底惊呆了,他看着身边这个孤注一掷的人,心底窜起一股无名火,靠着墙的后背却有着森森的寒意。
“死了这条心吧,我没想过找移花宫寻仇。还有你,你以为这样很伟大吗?做梦!我不会和你动手的,想死就自己找块石头撞死!”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冷笑:“又是结拜又是自愿赴死,说得冠冕堂皇,想骗我心软?花无缺,你才是心机深沉。”
花无缺所言皆出自肺腑,没想到还能这样拆解,立刻反驳道:“方才所说都是真心实意,并非诓骗,若你执意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小鱼儿冷静稍许,说道:“说了半天,我……我都被你绕晕了。哎,只要你不说那些生生死死不中听的话,我还是很乐意交你这个朋友的,毕竟移花宫少主的名头在黑白两道都能混得开。”
花无缺道:“那便‘不问生死,只求真心’。”
小鱼儿感觉有趣。他长这么大,从未向什么人问过真心,如果在恶人谷提起来,那几个家伙一定会狠狠责备他笑话他,再告诉他“世上没有真心”。他和花无缺亦敌亦友,求真心很难,才会显得有趣。
许是未曾有人这般认真地和他们说过体己话,他们聊到夜半阑珊,未宽衣就一起缩在小床上睡觉,天亮时的鸡鸣都没能将他们唤醒。
花无缺难得不守时,起床发现吴夫人留的早餐都放凉了,很是歉疚,帮她收了一筐稻谷,谢过之后才和小鱼儿一起离开村子。
二人得了吴夫人指路,可从村外小道直达镇子。路过村口时,看到牌匾上写的“张桥村”,有位樵夫在擦旁边的石碑,石碑上刻着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花无缺驻足看了片刻,他虽无家国之恨,但到底经历得多了,此时再看总比幼年读书时多些感悟。
小鱼儿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拿了根他自己用树枝做的拐杖。
“虽然我没有那种爱国报国的大志向,不得不说,文天祥最后两句写得极好。”
花无缺:“他二十一岁中状元,饱读诗书,加之写诗时真情所至,才能成就千古名句。”
“不过在门口放这首诗太不吉利了。”小鱼儿懒得应付被人听见可能引出的麻烦,走远了才将其说出口,又补充道,“如果是我,就在家门口放李太白的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众人皆知我。”
花无缺认真想了想:“不是‘深藏功与名’吗?”
小鱼儿不以为意:“做了惊天动地的事,当然要被人知道。”
花无缺:“不如换成‘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昨夜的触动尚有余波,此刻仍在震动心弦,小鱼儿不是恶人,只是难以打开心房,若有人真的对他好,他也会投桃报李。
出了村口,就是通往小镇的官道,花无缺忽觉身后有人拉住他的袖子,一回头,灿烂阳光中,小鱼儿穿着那身水蓝色,略显狼狈地扶着拐杖,用动人心弦的笑意拐着弯道谢:“花无缺,等你扶摇直上,可别忘了我啊。”
到镇上驿馆牵回马匹,再回青云观拿上行装,两人马不停蹄赶路,总算赶回安庆城东南。到锦绣巷时,小鱼儿似乎瞧见什么,想起与罗氏兄弟对峙那天在街上见到的一闪而过的身影,口称有事,牵着马去了别的方向。
花无缺先行回到怡园,一入院门,荷露荷霜立刻迎上来,看见他的烟墨色衣裳,露出诧异的眼神:“公子,可事成了?”
花无缺怔愣,此去是为了寻找换身的办法,纵然不清楚互换的缘由,但目的已达成。
可她们怎么知道的?
荷露笑道:“奴婢去安排一下,早日回移花宫复命。”
花无缺蹙眉:“不必,我和小鱼儿此行另有要事……”他想起东竹庙里的银子,朝院里瞄了一眼,“江大侠在吗?”
荷霜:“江大侠在段府,铁姑娘和段姑娘郊游去了。”
花无缺沐浴更衣,一口水都没喝,直奔段府,着实杀了江别鹤一个措手不及。
江别鹤老奸巨猾,不显山不露水,只问他出游是否愉快。
这一趟不算糟糕,但绝对称不上愉快,花无缺不打算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令郎何在?”
“昨天收到传信,家中有事,他先回去处理了。”
花无缺颔首,抿了口侍女端上来的茶水,又道:“江兄,段老爷,我这次出门,发现一样很要紧的东西。”
江别鹤听到这个称呼,神情微微松动:“愿闻其详。”
花无缺笃定那些杀手是江别鹤调遣的,并未隐瞒在东竹庙的遭遇。说到两箱镖银时,段合肥急得站起来:“当真?!”
得了花无缺的肯定,他当即叫来几个身手好的去东竹庙一探究竟。
相比段合肥,花无缺倒是格外平静:“二位以为,是什么人做的?”
“当然是劫走我家钱财的恶徒!”段合肥看向江别鹤,眉头一皱,“就是那群叫‘十大恶人’的!”
花无缺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盯着江别鹤,“当时江小鱼也在,十大恶人竟会这般不顾惜他们亲手培养的徒弟?”
江别鹤:“贤弟可知道‘弃卒保车’?贤弟查清镖银案的幕后主使是十大恶人,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所以派杀手设局除掉你。”
花无缺沉吟:“可他们如何得知我会去东竹庙?”
江别鹤胸有成竹:“当然是江小鱼传的消息。我想十大恶人应当做了番权衡,在除掉贤弟与保全徒弟之间选择了前者。江小鱼应该也没料到自己成了那枚被舍弃的‘卒’。”
花无缺心中一哂,他们会去东竹庙正是听到了那两位妇人的议论,“上香赠银”的事如此高调,不就是为了引他过去吗?
“江兄所言有理。”
“幸好贤弟平安无事,否则他们害了贤弟之后,我也不能幸免。”江别鹤呵呵一笑,换了个语气,“不若今日由我做东,为贤弟和段老爷压惊。”
段合肥是主家,立即抢了这差事说等女儿和铁心兰回来,晚上在府中摆宴,要花无缺务必到场。
花无缺答应了。
是夜,段府再次摆下席面,不过安排得匆忙,没有戏班子唱戏,只围了一桌吃饭。
铁心兰知晓他们换回来了,连连抚胸叹气,好似卸下重担,三两杯间却又染上愁容。
她的忧虑花无缺心知肚明。她在二人间周旋阻拦许久,是位侠义的奇女子,花无缺心生敬佩,竟觉言辞太过苍白,只能以酒呈谢。
另一边,他还要和江别鹤虚与委蛇,不知不觉,竟居然喝多了。
原先在小鱼儿身体里,怎么喝都不醉,昨日刚换回来,一时疏忽,怕是要耽误晚课了。
反正近来事多,花无缺的习惯早不知破了多少条,不差这一回。这晚,他早早洗漱睡下了,睡前还在想小鱼儿的事情办得如何。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醉意朦胧间,他好像看见了那个人。
小鱼儿坐在窗沿边,身后是清澈皎洁的半轮明月,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不知为何,花无缺总认为他应在笑着,还有几分像书中写的惑人的精怪。
静静对视半晌,小鱼儿跳下来趴在床前,像小狐狸似的幸灾乐祸:“花公子记性这么差,才在我身体里待了不到半月,就忘记自己的酒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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