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个奇怪的问题,花无缺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奇怪地打量小鱼儿片刻,说:“你确定这是你的第一个问题?”
小鱼儿勾起唇角,拿着一颗白玉似的白子在手中把玩:“玩笑而已。那么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有没有怀疑过身体互换的缘由与我有关,或者说是我造成的?”
“实话实说,我确实怀疑过,因为这件事最大的受益人是你。”花无缺斟酌着回答,“这只是我浅薄的看法。”
小鱼儿颔首:“不错,从恶人谷之徒变成声名鹊起的移花宫少主,确实是我最得益。”
“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花无缺迎上他的目光,“若你真有这种本领,何必换我,移花宫也并不是那么……”
最后几个字,小鱼儿没能听清,但他却得到了未有言明却更珍贵的答案——信任。
自互换那天起,花无缺只是叮嘱一些习惯起居类的小事,好像从未担心过他这个恶人谷魔头会用这副身体做些十恶不赦的事,就连他冒险服毒也未责怪,若说是花无缺性格使然,也不一定,这样的大事,再好脾气的人总要有些怒色才对。
在小鱼儿的固有经历里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亦与他的认知不大相符,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把这一切归咎于“信任”。
小鱼儿慢慢收起棋盘上的白子,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第二个问题,如果我们永远换不回来怎么办?”
也许是这个问题远远超出花无缺的意料,是他没有认真想过,故而思考的时间多了些。小鱼儿安静地等待着,因为他们都明白这是最难得的坦诚的机会。
良久,花无缺似乎得到了能够说服自己也能说服对方的答案。
“我认为只要能坚守心中道义,外表如何并不重要。真有那一天的话,我会如实告知二位姑姑,也为你陈情。”
小鱼儿不稀罕那听起来恩惠的“陈情”,心想,杀我也是你的道义吗?但他绝不会说将这一句出口。
“在外两年,你没有找我,几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再来一番莫名其妙的身体互换,她们只会认为你已不把移花宫放在心上,才配合我做一场戏逃避责任。”
花无缺完全没想到还能这般解释,拧眉沉吟片刻,点头道:“我会再思量的,但在事情有转机前,还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小鱼儿道“那是自然”,很快开始第二盘。这一局他们都拼尽全力,所耗费的时间远比第一局更多,然而小鱼儿的棋风灵活如水,常常出其不意,花无缺始终棋差一招,再次输给他。
能在某件事上赢过花无缺,小鱼儿既兴奋又畅快,提问时也更直接。
“移花宫主为什么让你杀我?”
那年峨眉初见,他曾问过相似的问题,花无缺的回答是“我不必问”,随后小鱼儿施计逃脱,这个疑惑就在心里埋藏了两年。
花无缺摩挲着指间的黑子,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感慨,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
小鱼儿很清楚花无缺不会撒谎骗人,他确实不清楚缘由,也确实没问过,却免不了失望。
“总有一天……”花无缺在回答的瞬间,像是为自己作出某种重大的决定,“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到那时一定给你一个答案。”像是害怕对方不相信,又郑重地添了句:“我保证。”
成长环境使然,小鱼儿很少相信什么人,但前方的面容是他自己,立下承诺的是花无缺,小鱼儿就愿意这么不管不顾地信他一回——反正没有损失。
“如果没有这条命令,你会做什么?”
花无缺:“大概还是待在移花宫里。”这个问题比前面的好回答得多。
但这在小鱼儿听来唯有无尽的迷茫,他猜到花无缺是为追杀他才离开移花宫,失去这项准绳,花无缺在他眼里竟是连要做什么、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
这样看来,花无缺也没有那么令人讨厌。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第三局棋小鱼儿改了路数,出手温和许多,僵持许久,终是花无缺赢了。
事不过三,花无缺承了这份情,也明白对方想让他问、更期待着他会问怎样的问题。
这一次,花无缺放弃试探铺垫,选择遵从内心。“你恨我吗?”
小鱼儿瞪大眼睛,彻底愣了,那份刻意相让、期待和看好戏的心情彻底扭转,他成了这出戏的戏眼。
他认真揣摩着“看客”的心理,琢磨回答“恨”或“不恨”之后该怎样把这出戏唱下去。
思考了很久,就在花无缺几乎要把这种沉默当作默认时,小鱼儿忽然开口了:“我不恨你。”
“为什么?”花无缺脱口而出。
移花宫长期的规训和压抑之下,花无缺的情感比寻常人埋得更深,甚至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破土而出,此刻心底的种子却生出了芽,急切地冲破桎梏想看一看外面的天。
他想说,你不该这样的,你应该恨我,恨一个要杀你的人才是天经地义。
万般深思如潮水汹涌而来,千言万语只化为三个字——“为什么”。
“我没有必要恨一个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就好像和三岁小儿争论太阳是圆是方。”小鱼儿没有违背规则中的“坦诚”,因为他想了很久后发现,回答“恨”或“不恨”其实并无分别,他们的关系不会因一个答案改变,而且既有答案果真让花无缺的表情变得很精彩。
“提醒一下,”小鱼儿道,“两次机会已经用完了。”
花无缺很懊恼,他没有把握下一句能赢过对方,若是输了,反而要被盘问得一干二净。
这状态放在二人之中的谁身上都是极其少见的,小鱼儿欣赏着他的表情,心情颇好:“破例再给你一次机会。”
和江小鱼相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出人意料,花无缺习惯不了,但这次提问确实是额外的,他决定投桃报李。
“江小鱼,你在恶人谷吃过很多苦吗?”
他的关心落在小鱼儿耳里就是自以为是的同情,刚攒起的好心情瞬间化为虚无,更何况这句话还是花无缺以他的面目说的,就像自己拷问自己。越是心情不忿,小鱼儿的笑容就越发灿烂,“你看到我身上的伤了?可惜有句话是‘汝之蜜糖,彼之砒霜’,还有句话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虽未正面回答,却什么都说尽了。
花无缺见好就收,无意对这两句话发表见解,正当要开始第四盘棋时,荷霜过来敲门,问晚膳想吃什么。
不知不觉,竟已夕阳西下。
晚饭后,夜幕降临,江别鹤叫了小鱼儿过去,段氏父女也在,是江别鹤发现地灵庄要绑他们做人质,及时救下了。江别鹤还道今夜请段合肥一起去地灵庄做证。
小鱼儿听着段合肥迭声痛骂赵香灵和铁无双,并未发言,只是盯着后面那顶轿子默默出神。
子时,他和江别鹤打倒地灵庄外的埋伏飞身进入庄园,而庄园里的门客,据说是名为罗三罗九的兄弟俩直言铁无双与赵香灵卑鄙无耻,此事与他们毫无关系。
小鱼儿打量他们几眼,只觉得古怪。
在江别鹤的鼓动下,铁无双的弟子们竟也以为师父做了恶事,纷纷卸下配件,站在江别鹤那一边。江别鹤乘胜追击,命人抬上轿子,赵香灵看到从轿子里出来的段合肥,差点昏死过去。
小鱼儿却在看那些轿夫。
轿夫打扮的花无缺已提前来到地灵庄外,趁轿子入厅时暗中替换下后排的轿夫,藏在易容的“轿夫”江玉郎身后。
“贤弟是苦主,你说该怎么办?”江别鹤居然在征求小鱼儿的建议。
小鱼儿想自己现在是花无缺的身份,倒也寻常,便说:“即便上公堂,也要听人分辨,铁老前辈有什么话要说?”
铁无双又气又痛,蓦地喷出一口鲜血,他门下弟子又惊又怒,却无人敢上前。他凄厉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长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无话可说!老夫就站在这里,你们谁若认为老夫真的有罪,就来取老夫的性命,只怕苍天也不能容你!”
烛火飘摇中,只见他目光尽赤,须发皆张,一种悲愤之气,不禁令人胆寒,江别鹤竟不觉向后退了半步。
小鱼儿是真心希望他能洗脱冤情,可见铁无双一副大义赴死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几句古板迂腐,恨不能替他开口。
江玉郎却一步蹿了出来,高喊道:“多行不义,人人得而诛之。普天之下,谁都可以取你性命,别人若不忍动手,就由我来动手吧!”
此处无人阻挡,只见他的步伐越来越近,就在离铁无双两步之遥时,忽有一人动手拦住了他。
“江玉郎,你何必如此着急。”
是一直用轿子遮掩身形的花无缺。
众人皆惊。
小鱼儿假模假式地问道:“小鱼儿,你怎么在这里?”
花无缺:“来找真相。”
小鱼儿:“什么真相?”
花无缺:“双狮镖局灭门的真相。”
小鱼儿明知故问:“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差不多吧。”花无缺看了他一眼,迅速出手撕掉江玉郎的伪装。
赵香灵大惊:“真是江玉郎!”
江别鹤眉头紧锁,故作惊讶之状:“玉郎?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会友了吗?”
“我……今天刚回来,听说段老爷被绑架,又听说爹你们要来地灵庄,实在放心不下,才乔装打扮暗中保护您!”江玉郎眼神飘忽,猛然想起一套说辞,又高声道,“江小鱼与段老爷非亲非故,出现在这儿不也很奇怪吗!”
花无缺道:“我是庆余堂的伙计,倒不算是全无干系。”
“那就更不对劲了,一个伙计突然成了段姑娘的座上宾……”江玉郎忽然收了声,装作沉思的模样,紧接着神色变得惊骇,“江小鱼是十大恶人的徒弟,出事那天他正好在段府,说不定他和铁无双是一伙的,帮着里应外合打探消息!”
铁无双和十大恶人勾结,实在令人震惊,不说当事诸人,便是地灵庄的门房小厮,都不由得投来探究的目光。
论倒打一耙的本事,江玉郎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小鱼儿极怒之下竟然笑了出来:“双狮镖局中的人,俱是仓促而死,连一招都不及还手,而这江南双狮武功并不算弱……请问各位,武林中谁能有这样的功夫?”
江别鹤转头看向他,目光意味不明。
“熟人不正是江玉郎。”花无缺如今占着小鱼儿的身体,第一次看清这对父子的真面目,又平白蒙受这样的冤屈,这两年的相交之情消散得一点儿都不剩了。
江玉郎冷哼一声,毫不畏惧地走到“江小鱼”面前:“马夫所见,下手的乃是个白发白须的威猛老人。”
“他能假充轿夫,为何就不能改扮成威猛老人……”花无缺看向江玉郎,目光如炬,“马夫显然就是你们刻意留下的活口……”
“我们?”江别鹤目光锐利,“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都是我和玉郎所为?可第一次镖银被劫,是玉郎诛杀太湖三煞,帮双狮镖局抢回镖银,我们父子为何又杀他们呢?”
江别鹤话音刚落,内堂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铁无双擒住一名弟子,弟子右手掌插着一枚暗器,这暗器正是移花宫的墨玉梅花。
小鱼儿盯着受伤的绿衫弟子,语气沉重:“方才他趁你们不注意,居然企图杀害铁老前辈。”
那弟子已被铁无双踢断了一条腿,匍匐在地,右手鲜血直流。铁无双痛心疾首,拧着那人的胳膊不断拷问,那弟子只顾流泪哭嚎着,一个字都没说。
江别鹤父子站在旁边看着,从容淡定,一点都不担心会被供出来。直到有一阵关节错位的响声,那弟子一声痛呼,总算肯开口了。
“有个人……给我钱,让我找时机下手……点心也是他让我送的……我不知道那里有毒啊!”
铁无双:“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人戴着面具……声音怪得很,不男不女的……我不知道是谁……”
再问什么话,他仍旧说不知道。
花无缺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江别鹤低声呓语几句,复而朗声道,“江某总算知道幕后黑手为何人。”
小鱼儿已经预料到江别鹤要把脏水泼在谁身上,却也时刻记得自己现在是“花无缺”,上前一步问道:“是谁?”
“十大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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