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毕业旅行。
中考刚结束，夏天刚刚好，气温闷得像捂在厚厚毛巾里。海风吹在身上黏糊糊的，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沙滩上叽叽喳喳地换泳衣、互相打水仗。
阳光烤得海水都有了点咸焦味，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像是来自很远很远的过去，周汐站在海边，脚趾陷入柔软又温热的沙子中，指尖颤抖着。
——他有点想下水。
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周汐是这样想的。
似乎带有一丝渴望。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是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酸胀，刺痛，甚至带着几分荒唐。
明明小时候连澡盆水溅到脸上都会惊叫，明明他曾经夜里梦见深海，就会吓得尿湿被子。
可现在，他的同学在海浪中欢笑、追逐，而他只想像个正常人一样走下去，哪怕只是踩踩浪。
“周汐，喂！你不来玩吗！”不远处，有男生在喊他。
他回头，笑得有点勉强：“马上。”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海里。
刚开始海水只是轻轻淹没脚背，随后是小腿，再到膝盖。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也不要看脚下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蓝。
他闭着眼，继续往前走了一点。
耳边传来哗啦一声浪涌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声模糊不清的童音：
“别动啊，要被浪卷走啦。”
他心头一紧，猛地睁开眼，脚下却空了半步。
一个浪打过来，他整个人摔进水里，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
——他以为自己又要被水吞没了。
可下一秒，一只手抓住了他。
那只手温暖、干燥，完全不属于刚刚还在海水中的人。
“你啊，太笨了。”
他咳嗽着抬头，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穿着宽大连帽卫衣的少年。
少年比他还矮一点，脸被兜帽遮住，只露出一小半，鼻梁高挺，嘴角微翘，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懒洋洋气质。他的眼睛……竟是浅金色的，明明阳光不强，却亮得像刚脱壳的鱼鳞。
“……你是？”周汐声音发颤，意识到那只手已经将他从水里拉上岸，甚至……完全没有湿痕。
“我？”少年笑了一声，歪头想了想，“你可以叫我耶泠墨，或者小墨就可以。”
耶？很少见的姓氏。
周汐的思路被拉回来。
“你是哪个学校的？我们这边包场了。”周汐警觉地退了一步。
“我不是学生哦。”那少年仿佛很享受他的反应，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踱步，“我只是刚好……对你有点兴趣。”
海风吹起少年衣角，像是浪头也在追逐他。
周汐皱眉，他的身体已经被晒得有些发热，可眼前的少年却仍旧像是从阴影里长出来的一样——即使阳光直照，他身上也没有丝毫灼热感。
“我们……认识吗？”他不自觉地问出口。
“也许吧。”那声音轻快如风，又带点微妙的童稚，“你身上，有个很熟悉的味道——不过也难怪，谁让你小时候不小心捡了那家伙的东西。”
周汐心脏猛地收缩一下。
他指的……难不成是鳞片？
他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任何人，也从没在学校说起过池塘的事。但现在，这个陌生少年却像是知晓一切。
“你到底是谁？”
耶泠墨露出一个让人不安的笑容。
“我是来看热闹的，”他说，“顺便给你一个忠告。”
“什么忠告？”
“别信那个大海怪。”他歪着头，指尖比划了个无形的弧度，“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救命恩人’。”
“你在说什么？”
“你以后会知道的。”他懒洋洋地摆手，“我只是看你挺有意思，不想你太早就坏掉。”
“你到底在说什么——”
“噓。”
少年的手指抵在唇边。
那一瞬间，周汐觉得周围的声音全没了——风停了，浪静了，连远处同学们的喧哗也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只剩下他的心跳，还有那个少年的低语：
“你已经不干净了，但还没来不及。”
“等到你想求救的时候，记得念我名字——”
“……（消音）。”
虽说表面上是消了音，但是周汐的大脑却被冲击着，就像是被扒开沟壑硬生生塞入了一个概念。
贝尔菲格。
耳边炸响一声“空白”的脉冲。
又是一个全新的声音，又是一个无法被理解、却又无法忘记的“名字”。
那一刻，周汐双眼睁大，血液仿佛冻结。
他后退一步，几乎要跌倒。
而那少年却只是歪头，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慢悠悠地笑了。
“啊，对了。你现在听不懂也没关系。”
“反正，以后我们会再见的。”
“别死太快啊，小汐。”
周汐听见那句话时，只觉得头皮发紧。
他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终究还是挤出声音来，嗓音发干，像被海水刮过的沙砾。
“干什么？”耶泠墨，不，贝尔菲格似乎被逗笑了，轻轻捻起一枚沙粒放在指尖，吹了口气。
那沙粒竟在空中悬浮、旋转，渐渐变得通透，内部像是封印着一张哭喊的人脸。
“人类的问题，总是这么无趣，”他耸肩，“每次见面你们都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我都能背下来了。”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贝尔菲格的嘴角勾出一丝极不对称的笑意。
祂踱了几步，忽然弯下腰，几乎贴近周汐的脸。
那金色眼瞳中，倒映出周汐睁大的瞳孔、濡湿的睫毛，还有……一种根本不属于人类的扭曲光晕。
“吓你呀。”
祂的声音低得像是从海底传来，温柔、悠长，却带着某种本能性的恶意愉悦。
“你怕我吗？”祂忽然问。
“你——”
“怕就对了。”祂轻笑着站直身，“毕竟，我这人啊，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让人类做噩梦。”
祂说着，抬手往海风里一抛。
海风里飘起了什么东西。
细细的、黑色的像毛发，又像某种鳞片剥落的角质碎屑，在风中飞舞了一圈，悄无声息地落在周汐的肩头、发梢、眼睫——无痕地融入了他的身体。
周汐没有感觉到。
可他忽然觉得头有些晕，耳边像是响起了几句听不懂的祷文，嗡鸣缠绕着心跳。
他以为是中暑，只皱了皱眉，没再追问。
而贝尔菲格却微微勾唇，低声呢喃：
“慢慢来嘛，不能让他一下子烂光了。”
祂仿佛在对风说话，也仿佛在自言自语。
祂的声音仍旧温和，却在某一瞬间轻微变调，那一丝波动像海底潜伏的潮涌，带着神明般的冷酷与悠然。
祂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
“对了，”祂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之所以今天能下海——”
“不是因为你战胜了恐惧。”
“而是因为……你的恐惧变味了。”
“它不再排斥水，而是渴望它。”
“你自己没有注意到，对吧？”
祂说完就笑，那笑容带着恶意又像小孩捉弄朋友成功的狡黠。
然后，祂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跳进了浪花中，身影融入日落的海面，迅速消失不见。
等到周汐想追过去时，海面已经只剩起伏的浪，远处传来班级老师喊集合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好像从一场梦中醒来。
可风还在吹。
金色的沙粒还在指缝中闪烁着异样的光。
他没能看见，在他转身的一刻，沙滩上留下了一行不属于人类的脚印。
每一个印子中，都有一颗蠕动着的宛如沙砾一般细小的眼珠，咕噜咕噜地转动着，映出周汐的背影。
就像某种无形的存在，在标记他的灵魂路径。
祂像是调皮捉弄邻居小哥哥的小孩，语气温柔，恶意藏得不深。
当周汐再次回过神来时，海边只剩下自己。
同学们已经开始清点人数准备离开，远处的老师在挥手招呼他。
他急促地喘着气，抬手摸了摸脸颊，全是汗水，却夹着一丝咸味。
他低头，发现自己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东西。
那是一小块半透明的玻璃状物，形状像是被咬掉一角的软糖，泛着淡淡的金光——像那少年的眼睛。
他不记得那块东西是怎么来的。
可它就那么安静地待在那里，像是某个契约的印记。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海水漫过房间，玻璃碎裂，楼梯蜿蜒着下沉。他看见那少年站在倒塌的钟楼上，笑着朝他挥手。
身后，是一双巨大的翅膀——由漆黑的羽毛组成，翅膀上都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眼球，如同天启之书中堕天使的羽翼。
那少年对他说：
“那家伙是条怪物，而我只是……另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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