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寺堂中，一左一右，两张相近的脸直直盯望过来，几乎像是民俗神话中披着人皮的可怖恶鬼，下一瞬便会扑上来吞食殆尽。
羌岁甚至要怀疑嫉妒是不是算准了时机，故意想要太子看到这一幕。
昏暗烛火明灭着照亮了少年苍白的面颊，羌岁仓皇站起来，腿肚一下子撞到桌案，在寂静佛堂中显得刺耳无比。
他下意识忍下溢到唇边的闷哼声，面朝太子恭伏下去：
“臣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拧着眉，即便吃痛时也不过习惯性地攥了攥拳，而那漂亮眼眸的尾端却是迅速地红了起来，沁出一点氤氲的水汽。
——这么慌张。倒像是……被他捉奸在床的漂亮妻子。
陆逐行眸色晦暗了些，却还是上前一步，俯下身隔着衣摆按了按羌岁的小腿外侧，在察觉到前者下意识的瑟缩后，眉心才微微蹙起来。
“这么急做什么？可是疼了？”
“不，不疼。”羌岁摇摇头，脊背僵硬成一团，他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丝毫不敢放松，而对方却一时凑得极近，华贵衣料轻轻蹭过羌岁的鼻尖，他嗅到来自陆逐行身上浅淡高雅的木檀沉香气息。
羌岁甚至一时都下意识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所幸那太子好像只是为了试探他的伤处，片刻后便自然离开了。
羌岁抿着唇，双手手指都搅在一起，勒出一点点殷红的痕迹来，他垂着眼，睫毛又浓又长，带着点幼鹿般的惶然之意，颤颤巍巍地问道：“殿下，，怎会忽然来此？”
他这样害怕，却是令旁人无端生出几分遐想来。眉眼疏俊的年轻太子忽而轻笑起来，伸手触碰上羌岁微垂的眼睑：
“本宫新得一尊鎏金赤铜香鼎，想着给阿岁瞧瞧。”他似乎是这才看到陆摇双，微笑着面向对方：
“——没想到五弟也在。”
新上的香散出袅袅白烟，悉数消弭于高堂佛前，高达数尺的镀金佛像慈目微阂，一双似怜悯似无情的眼睛将整个佛堂尽数收入眼中。
陆摇双用余光观察着眼前的少年伴读，双唇因紧张而紧紧抿着，眼睫如鸦羽般长而弯，便衬得那双桃花似的眸子湿润柔和，而其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光倒映出他的模样。
——他望着太子，像是流浪汉望着高堂庙宇，希冀、渴望以及不灭的信仰………种种情绪夹杂其中，竟比夏日篝火中的焰星要来得更加热烈。
燃尽的香灰摔裂在炉中，陆摇双轻轻放下玉箸，起身向陆逐行行礼。
年轻的太子垂眸，温和的瞳孔迅速地将眼前人打量一遍，确认后者的病态并不作假后，眼底的猜忌才堪堪消散了些。
“阿岁诚心礼佛，心地冗善……”陆逐行的目光扫过羌岁惶然抬起的瑰丽面容，唇角的弧度不变，“不过佛堂乃朝圣之地，本宫心未净，恐污了佛祖圣堂。”
陆逐行神色依旧温润柔和，织金暗纹镶嵌于素色白袍，将他通身的矜贵之气衬得有如神明。
“——看来是本宫来错了时候。”
东宫太子微笑着，眸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欢欣之意，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羌岁，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少年的价值。
他是在有意警告羌岁，若是一直保持着如今日般的寡断善心，那么陆逐行将会重新考虑是否要将羌岁收纳。
说来说去，他是不满于一个热衷于救济对手的圣母队友。
羌岁也不喜欢，但是没办法——
陆逐行也从不在他的“队友”范围之内。
后者的掌心温和地在羌岁的脑袋上按了按，看着少年慌乱到无措的表情，才微笑着转身，守在门口的太监连忙迎上，在高声传话的同时还不忘给羌岁了一个痛心疾首的眼神。
“羌公子，”太监身旁的小奴才偷摸摸地过来，苦着脸道：“干爹叫奴才来叮嘱您，可要快些向殿下解释清才好。”
他口中的“干爹”正是当初送狐裘的妄生公公，由此看来，妄生的确是打定了主意要在陆逐行面前推升羌岁。
“我知道了。”羌岁神色重新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垂眸整理衣袖，“还替我多谢妄生公公。”
他弯腰拾起被他碰落在地面上的玉箸，工整地放回案上，陆摇双脸色潮红，正半阂着眸喘息。
光看容貌的话，嫉妒的脸的确生得好看，再加上过了病气的孱弱，更在他的面貌上添上了几分阴柔。
“五殿下，”羌岁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来，与对方那灼得发红的双眼对视，他慢条斯理地用沾湿冷水的方巾掖去后者鬓角处的冷汗，欣赏了一会儿嫉妒半死不活的虚弱样子，才站起身来。
方帕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洁白巾面在一瞬间便沾染上了点点乌色渍迹，头顶传来少年重归于平淡的清脆嗓音，如玉珠琳琅散落在寂静佛堂中：
“五殿下，”他道，“就请自求多福了。”
小奴才引领着少年快步赶随向太子的銮驾，半熟的清贫素斋也狼狈散落在地，半晌后，一只手才缓缓拾起方巾。
“秦琛，回去了。”一个黑影很快从窗外翻身进来，陆摇双起身，眸中一片清明，他并不回头，只是随手拾起一个半硬的馒头。
这是寺庙内和尚们的日常膳食，此刻还有点温热。
他随手用帕子将这馒头包裹起来，随着一点窸窣的动静，馒头骨碌碌地滚动到杂草丛中，最终飞快地被不知何处来的野犬叼走了。
…………
宫中原先是不许帝后以外的人在宫道上乘坐轿辇的，而陆逐行算得上是例外，帝王对于嫡长子的宠信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如同一般家庭的父亲般下意识地仰仗向儿子。
瑰丽艳和的霞云堆积在天际，赤金曙光染上白云，书页没被翻动几下便又重新合上，陆逐行将凡俗策论丢给一旁的妄生，以手背半撑着面颊，眸子轻阂，唤道：
“妄生。”
“诶，殿下。”妄生妥帖地将策论收好，连忙抢前几步，靠近了陆逐行一些，“可有什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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