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替熟睡的少女掖好衣衫后，男人不动声色地坐到椅前。
桌上残留着蜡烛燃尽后的一截残根，凝固的烛泪宛若溃烂的疮痂，丑陋而冰冷。
少女一时的拥抱太过温暖，让他恨不得就此沉溺下去。
男人坐在椅子上，身子放松靠在椅背。
俊朗的眉眼隐没在了黑暗之中，连带着眼神中的疲惫。
他抬起头，喉结滚动，盯着帐篷顶。
接着伸出手遮住了眼睛。
“姐姐，这是什么？”
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崔府后院。
那时，他被姐姐带进府中，跟着仆从做些杂活，偶尔会溜到姐姐的院子，与她说上几句话。
沈瑶入府已有一段时日。
她脸上的青春神采渐渐褪去，像是一株盛放的花，被迫加速生长，最终一步步走向枯萎与腐烂。
她对着他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安儿，你怎么又偷偷跑来？”
五岁的沈康安童言无忌。
“我有好几天没见到姐姐了！”小孩嘟着嘴，“崔府里一点都不好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沈瑶苦笑着抱住了他。
小孩浑身圆滚滚的，衬着她的身材越发的消瘦。
她正想要同沈康安说点什么，院子口却传来了脚步声。
沈瑶身体猛地僵住了。
男人缓慢的步伐落在她耳朵里，她娇美的面容瞬间绷紧，眼中闪过慌乱。
而沈康安则是好奇地把目光投了过去。
他年纪虽小，却也被婢女们反复叮嘱过：见到崔大人、崔老爷，绝不能冒犯。
沈瑶咬住唇瓣，微微垂下头，袖袍中藏着的手指却攥得死紧。
“瑶娘。”
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成熟，听来并不像兰韵口中那般威风凌厉，倒更似一个唤着情人的寻常男子。
沈康安愈发好奇。
他从未离男人如此之近，以往所见，也都只是远远望着。
崔大人在府中行走时，身边总跟着一群随从，从没见过他独自一人。
见心尖上的瑶娘迟迟不开口，崔大人的目光终于移到她身侧的小孩身上。
男人笑了，在那张尚算英俊的面庞上，笑意竟显出几分真挚：“瑶娘，这就是你先前提过的弟弟？”
沈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崔大人没有介意，看到沈瑶坐在了小院的椅子上，他便朝她走了过去。
男人身影高大，在五岁的沈康安眼里宛如一座巨人。
巨人走到姐姐身边，将她揽入怀中。
沈瑶低垂着眼睫，神色被掩去，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男人却似全然不在意，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沈康安觉得没趣，便蹲到地上去抓蚂蚱。他盯上一只在地上挣扎不休的绿色蚂蚱，玩心陡起，悄悄靠过去，正要伸手去捂。
却不料下一瞬，一只宽大的手掌先他一步，重重落下，将蚂蚱牢牢扣住。
“哎——”
沈康安一着急叫了出来。
他顺着那只宽大的手臂抬头望去，只见男人正低头看着他，唇角弯起，露出一个似真似假的笑。
“初次见面，就当这是送安儿的见面礼。”
男人的语气温和，话却说得古怪。
明明是对着他开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沈瑶，仿佛整句话都是说给她听的。
五岁的沈康安哪里听得懂这些弦外之音。
他只高兴得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大人！”
男人失笑，伸出手掌，掌心安安静静地托着那只蚂蚱。
“你若是喜欢，可要好好把它关起来，放在笼子里。”男人平静地说着，“要不然跑了，你不是要哭鼻子？”
沈康安哪里顾得上这些，兴高采烈地捧起蚂蚱。
那蚂蚱通体青绿，翅脉清晰，在他掌心静静伏着，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小孩一时间看得痴了。
可下一瞬，蚂蚱猛地一跃。
沈康安怔了怔，立刻追了上去。
他没注意到身后，男人正拥着姐姐，神色迷醉——
他只顾着追逐自己的小猎物。
蚂蚱一路蹦到了院墙角落，钻向一个能供孩童通过的狗洞。
洞外隐约有人影晃动。沈康安没有在意，直接钻了出去。
眼前却是一滩被碾碎的残骸。
绿汁四溅，足肢零落，早已看不出蚂蚱那漂亮原本的模样。
他愣在原地。
这时，一双精致的鞋履无声地停在他面前。
鞋面干净得诡异，仿佛方才那血腥般的碾碎与鞋子的主人毫无关系。
沈康安顺着鞋尖抬头，看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
男孩额前系着温润的美玉，五官精致，眉眼却显得过于寂静。
那双漆黑硕大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不眨不动，像一汪映不出任何光线的死水。
风声从狗洞外吹入，带着尘土打在沈康安脸上。他忽然打了个寒噤。
男孩没有与他打招呼，唇瓣紧抿，沉默不语，眼睛却落在了墙壁的洞那边。
沈康安看了看那蚂蚱尸体，又看了看他。
“蚂蚱不咬人的。”
似乎是被那眼睛里的情绪所吓到，他有些磕磕绊绊地对那男孩说话。
男孩却只是露出一个僵硬得近乎诡异的笑。
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沈康安抿了抿唇，正打算从狗洞钻回姐姐的院子，却忽然发现，从院墙外顺着洞口望进去，院子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他猛地瞪大了眼。
只见崔大人将姐姐紧紧拥着，背影高大，正好挡住了大半光线。
而姐姐的脸却正对着狗洞的方向。
她没看见沈康安。
可沈康安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在流泪。
男人猛然在黑暗中睁开眼。
回忆中沈瑶的脸愈来愈模糊，可是那流泪的面庞，总是在午夜梦魇时刻让他惊醒。
帐篷外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了急促的交谈声。
沈康安下意识地戴上了面具，接着抓起桌子静躺着的长刀，迈开长腿出了帐篷。
掀开帘子之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少女还在熟睡。
“老大，你可算来了！”胖子见沈康安走出来，忙不迭地开口汇报，“俺们这营地入口那，有一大群狼堵着！”
他说话有些上气接不住下气，眼睛还在小心地环顾周围：“有几个兄弟已经过去了，可是那狼像是发了狂一样，怎么都打不完！”
沈康安道：“走。"
胖子正要答应，却听到他又说：“老三呢？也在打狼？”
“老三他刚先跑过去了！”胖子喊着，腿已经先跑了出去。
接着他就听到背后的男人道：“见到他后，让他回来守着这边的帐篷。”
***
江玖苏是被外面嘈杂的、兵器相接的声音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却听到帐篷外人声涌动，火光通明。
不好！
她猛地清醒过来，下意识地走到了帘子门口。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帘子的一脚，透过缝隙看到了外面和人打得激烈的老三。
老三同一个侍卫打扮模样的男人缠斗在一起。
那男人似乎无意间看到了帐篷里的她，刀锋猛地一转就要朝她这边刺过来——
老三一步踏前，靴底猛地踹到了男人的胸口，发出了沉闷的击碰声。他手臂肌肉贲张，刀锋掠出一道寒光，利落地切开了对方的喉管。
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血液从断裂的血管中急促喷涌的“嘶嘶”声。
滚烫的液体溅在了帘子上。
系统1987的声音在她最不想听到的这个时刻响起：“警告，请玩家阻止攻略对象崔昭被崔家侍卫在当前场景中救走，否则将任务失败！”
机械男音似乎还想要继续播报，却被江玖苏直接打断。
“闭上你的嘴。”少女的脸色沉了下来。
1987没有说话了。
她看向老三：“崔昭那边有人守着吗？”
老三摇头，她心下立马一跳：“快过去看看！”
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老三立马带着她一起杀了出去。四周有不少打斗在一起的人，那些侍卫打扮的人皆身着黑衣，看不出来是谁的人。
既然系统说是崔家人，江玖苏也就暂且当作他们是。
老三特意带她绕了远路，直到崔昭关着的帐篷前，他们也就遇到了几个来围堵的人。
都被老三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江玖苏径自走进了帐篷。
老三握着刀，挡在了帐篷面前。
崔昭悠然自得地端坐在帐篷中间。他依旧被绑着，但身姿挺拔，即使外面现在混乱成了一锅粥，他依然平静地坐在帐篷里，似乎毫不意外一切的发生。
他看到江玖苏走进来后便露出了温和的笑。
“苏娘，你来了。”他温柔地笑着，眼神也看起来平和无比。
举手投足间，一瞬间让江玖苏想起了两人第一次共处一室讲话的样子。
明明从副本时间来看，那事情发生在线性时间之后。
可在现在的江玖苏想来，竟来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可有伤到？”崔昭翩翩公子的模样无懈可击，“山匪莽撞，苏娘可别被吓到了才是。”
江玖苏朝他走进了些，两人之间的目光针锋相对，可谁也没有现移开来。
崔昭的目光清润如水，漆黑的眸子里似乎还漾着浅浅的笑意。
而江玖苏的褐眸却紧紧锁住他。
仿佛燃着烈火，炽烈得要将他灼烧殆尽。
“是你搞得鬼。”江玖苏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怎么跟他们说你在这里的？”
崔昭轻轻摇头。
“沈康安既然去找过他们，他们自然也会找上来。”男人温和地说这话，“此地并不难找。”
“啪！”
他的脸被扇了一巴掌，玉白温雅的脸上泛起了红印子，薄唇也微微抿了起来。
江玖苏没有讲任何废话。
她拿出上次同崔昭讲过话后在商店里买的道具【真话药剂】。
药剂握在她手上，眼前闪出了只能她能看到的物品描述：
【物品名称：真话药剂】
【物品描述：一次性道具，使用时效十分钟。被使用对象必须要回答问话者的问题，且回答一定为真。】
她猛地捏住崔昭精致的下巴，迫使他的脸微微抬起。
男人眸光深邃，偏偏还直直盯着她。
他甚至配合地微微张开了嘴。
江玖苏将药剂毫不留情地灌入他口中。
殷红的液体顺着唇角溢出，在他白皙的侧脸划下一道暧昧而凌乱的红色水痕。
男人轻轻吞咽，接着抬眸望向她，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唇角的红痕。
他笑着说：“是甜的。”
[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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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苦海金身（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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