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说一下,凪诚士郎这位少年的迫切问题(虽然他本人完全不这么认为),打个比方,若把凪空投回战国时代,他定是那种在桶狭间合战前夜,被织田信长掀开阵幕时仍在被窝里裹成天妇罗卷的奇人。
“凪军师,该奇袭今川本阵啦!”
“夜袭的话,明天早上可以吗?好麻烦……还是信长公你自己加油吧Zzz。”
然后继续睡到鸣金收兵,历史已变,天下易位,本能寺都燃成露天烧烤了,而他只是翻了个身说一句这样啊。
问题就是这么严重,想让凪诚士郎对某件事上心,不如期待太阳从西边升起比较快。
这位避世教终身荣誉教徒,目前就读于升学率中等的市立暇中。学校设有七个普通班和一个特进班,后者偏差值较普通班高出二十点左右。按理说以凪的头脑进特进班绰绰有余,但入学考那天凪盯着小论文题目《我的理想》,沉思后果断写下「我的理想是不用写这篇论文」,成功以白卷之姿保送普通班,对此他本人举双手双脚赞成,太好了,特进班要早自习,不要,绝对不要。
枯燥乏味的第六节课终于结束,凪趴在课桌上,石川激情讲述昨晚的足球部练习赛,声音大得让凪不得不把脸转向另一边。
“然后我腾空跃起,像这样——砰!绝杀!”
爽朗的脸庞与足球的结合,注定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周围立刻响起惊叹声。
“哇!石川君好厉害!”
凪把脸埋得更深。
窗外樱花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女生们掏出手机拍照。“五瓣以上的樱花代表会有好事发生”“落在右肩的花瓣预示真命天子出现”之类的言论不断飘进凪的耳朵,他只露出一只眼睛继续观察窗外那棵樱花树。
这些被无数文人墨客歌颂的粉色小花,不过是植物的生殖器官罢了。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为什么要给植物交//配副产品附加那么多意义?就像他们把青春这个词包装得闪闪发光,却没人问过不想参与这场狂欢的人的意见。
“诚士郎同学。”
松本一掌震碎凪的节能结界,这位班导总带着一种教师特有的oblige,仿佛不把每个学生都改造成现充就不甘心。
“文化祭时你答应我的社交实践,进展如何了?”
凪从臂弯抬起头,他懒洋洋地支起身体,回答,“我每天都有在社交。”
“每天?”松本疑惑,“和谁?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十几个吧。”凪说,“有会喷火的粉色独角兽,戴着头盔的会走路的寿司,异世界转生的洗衣机,还有开普勒星球的外星人……”
不考虑物种的话,他其实更想和床缔结百年友好条约。
松本的教案啪的掉在地上。
实际上,让我们揭开残酷的真相,鲁滨逊沦落荒岛尚且还会养只鹦鹉解闷呢,而凪的社交圈比无人岛还荒凉,他连Line都没有安装,如果“麻烦”和“嗯”不算的话,凪已经连续一周没和现实中的活人进行过有意义的对话了,社交生活全靠游戏里那些奇形怪状的虚拟角色支撑。
就像某些手游玩家把紧张刺激的签!到!活!动!当作认真游玩一样,他把VRchat当成完成老师任务的捷径,戴上头显,将自己那个机器人往地图角落一丢,扮演废铜烂铁。至于那些在他周围蹦蹦跳跳的其他人,只要不主动搭话,他们和教室里的同学没什么区别,都是环境噪音的一种。
VRchat对凪来说是个新奇的存在,但主要玩法是社交,而社交=麻烦,他最近常常思考,如果能和常玩的FPS结合起来,把烦人的玩家形象当靶子,狙击枪爆头来打招呼,手雷清场代替告别,那社交或许还能勉强算作有点意思。
致某位素未谋面的游戏制作人,下次更新麻烦请增加「社交跳过键」。什么?你说那就是退出键?……斯国一,原来如此。
理想很美满,现实很骨感,他只能选择躺平挂机VRsleep。
大多数时候凪只是杵在随机地图里静止不动,其他玩家会好奇地围过来又戳又摸,见他没反应,久而久之就会无趣地离开。
但Ene却不一样。
最初加的那个狐狸少女是凪列表里唯一的活人,ID长得像泽野弘之作曲时的临时文件名,他也懒得记,直接简化成Ene(エネ)——刚好也是能量这个词的罗马音缩写,这对凪而言已经是破天荒的让步了,要知道在班级里,他连坐前排的女生姓什么都不知道。最让凪困惑的是,Ene似乎永远精力充沛,在他身旁晃来晃去喋喋不休。
“今天学校食堂的炸鸡排超难吃,简直像是把橡皮擦裹上面粉炸了一样。”
凪机器人一动不动地躺着:“......”
她大呼小叫起来,“喂喂,你还在吗?该不会又睡着了吧?啊,我看到你的手在动,别装死!”
这个人,好麻烦。
凪无奈地让自己的角色翻身,面朝下趴在地上,继续装死。
但Ene完全不吃这套,她总是一上来就拽着凪机器人往各种地方跑,有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哼歌,有时候带着一堆特效道具来恶作剧。
“来看我新发现的BUG地图!”拽着凪跳进传送门。(凪:放弃挣扎)
“教你用碰撞体积卡进墙里!”把凪往贴图错误处推。(凪:咸鱼突刺)
“来参加烟火大会!”往凪头上插仙女棒。(凪:Zzz)
凪忽然觉得织田信长人还不错,至少那位大人只会掀被子而不会追问他如果你是战**师的话会推崇谁当主公这种无聊问题。虽然最后本能寺变成了烧烤派对,他的主公正忙着cos火焰魔王可能没空理他……啊,当时自己在干嘛来着?
“光秀桑,我要七分熟。”
糟糕,这个玩笑有点地狱了,斯密马赛,信长公。
凪也逐渐建立了个简易的社交值计算系统:如果只是挂机在角落睡觉,每30分钟积累4点社交值,被Ene拉着胡闹则能一次性获得20点。
只要攒够老师要求的配额,他就会立刻下线去打别的游戏,连个再见都懒得说便直接消失在Ene面前。
这种高效的方式一度让他很满意,然而最近却出现了一个问题——Ene不再主动找他了。社交值增长变得异常缓慢,松本老师的说教威胁再度逼近,秉持着「只要忍受小麻烦,就能避免大麻烦」的宗旨,凪破天荒主动搜索了Ene的常用地图,她在和一群人搭积木城堡。凪机器人就卡进透明墙里,如果她看过来,就完成今日社交指标;如果没注意,正好挂着机打排位赛;她能主动过来搭话最好,这样他就不用费力气走过去。
后来这成了新的例行公事,登录后直接传送到她所在的地图,找个角落开始执行“盯”的作战。
(社交值 1… 1… 1…)
[Ene]: 啦啦啦~(哼歌)(搭积木)(^▽^)/
[凪]: 盯——
[Ene]:(后背一凉)(猛回头)(°ロ°!)
[凪]: 持续盯————
[Ene]:(假装没看见)(偷偷往旁边挪)(;一_一)
[凪]: 加强盯——————
[Ene]: …… ( _ _)ノ|
直到不知第几次,凪又蹲在角落里电子视奸,Ene终于忍无可忍爆发,她一个箭步冲过来:“mute users也不是这样的!你不会真的是个人机吧?”
如果可以变成梅德尔那样的列车,连走路都可以省掉,凪还是会考虑下,不过要充电的话还是算了。
“我合理怀疑,”Ene的手指穿透他胸口,“01该不会是官方派来测试服务器负载的机器人?就是那种输入「今天天气真好」只会回复「已读」的测试版?”
凪花了几秒理解这句话,然后缓缓打出——
“?”
Ene的狐狸耳朵竖了起来,“诶诶诶回复了,居然是活的!”
她的声音像夏日的冰镇汽水,清脆又带着跳跃感,还透着肆意的狡黠,滋啦一声在凪的听觉神经上炸开细小的气泡。
凪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形象,应该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女生,眼睛很大,笑起来很有感染力,说话会不自觉地前倾身体,结账时对收银员说请给我幸运积分卡的活泼系女生,现实中的她可能和他一样,正躺在公寓宿舍的床上。
“人类。”凪惜字如金,想了想又补充,“国中生。”
水族馆隧道里,鱼群游过玻璃穹顶,在Ene的瞳孔里映出细碎的光点。她慢慢蹲下来,和坐在地上的机器人平视。
“那为什么总是我在说话?”
他该怎么说?坦白一旦开启对话就可能被卷入明天见、下次聊之类的社交债务?
“因为其他人很麻烦。”最后凪选择最接近真相的答案。如果找其他人,又要从头解释自己等等等等。眼前就有现成的社交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Ene的形象突然开始闪烁,凪暗自期待她的掉线。结果Ene只是调出了系统菜单,下一秒,凪的视野里跳出一个好友道具,那是两个连接在一起的铃铛。
“这样就算我不拉着你,你也能知道我在哪个地图。”她将悬浮的铃铛推过来,声音带着笑意,“省得你每次都像地缚灵似的蹲在角落。”
凪默默接受了道具。这样正好,更加省力。
他走向水族馆的玻璃隧道,Ene小跑着跟上,沙丁鱼群在他们头顶汇聚成漩涡,像一场银色的流星雨。
“来VRchat的人很多,有的是为了交朋友,有的是为了逃避现实的压力。看你这种自闭式的奇特行为,应该也是后者吧?”Ene边跟着他边说,“在现实里做不到的事,在这里可以尽情尝试哦,就算当块安静的背景板也没关系。”
凪机器人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嗯。”
他是在逃避吗?这个词也似乎太重了,究竟逃避什么呢?
Ene还在兴致勃勃地给魔鬼鱼拍照,凪莫名不想待在这里了,社交值已经达标,现在下线打手游才是合理选择。但当他手指移到退出键时,却犹豫了。
某个新安装的人性化补丁突然提醒:不打招呼就消失,似乎不太妥当。
太糟糕了,这补丁肯定是Ene偷偷传输的病毒程序。
以前的他是绝对不会考虑这种无意义的事,这就是人类社交的可怕之处,一旦开始就会产生各种麻烦的后遗症。
“要不要一起去挂机?”借口去挂机睡觉,这是凪想到的最省力的解决方案。
Ene在调整拍照角度,疑惑地问:“啊?去哪?”
凪懒得解释,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打开操作面板传送到了新地图。反正对方要来自然会跟,当然不跟也无所谓。
当Ene真的跟着传送过来时,凪机器人已经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准备挂机。他摘下头显,窗外已经天黑,电脑屏幕上,凪机器人正被Ene暴揍。手游更新进度条卡在99%,以往他会焦虑地反复点击刷新,但现在却觉得更新失败也无所谓。
凪把这种现象归类为社交能耗异常波动,决定明天继续观测。
要怎么跟松本老师汇报呢?凪望着天花板发呆。
和Ene在水族馆约会——如果是这种说法,教员室大概会爆发比文化祭更热闹的骚动吧。凪默默在心里划掉了这个选项,决定还是说“和十几个人建立了这样那样的关系”比较稳妥。
——
“所以你就打算用网络上的社交糊弄过去?”松本感到不可思议,“真正的青春不是这样的!”
谁叫他在网络上社交了?
凪诚士郎觉得很委屈。
谁说是在糊弄了,他明明有在认真地完成作业好吗。
窗外的足球部成员正在训练,他们喊着热血的口号,为即将到来的比赛加练。这大概就是世人定义的青春,吵闹的、汗津津的、充满无意义却认真的执着。
凪收回视线,“他们那样才算青春?”
少年依旧是标志性的漠然困倦样,神情没什么变化,看起来无波无澜。
松本怔住,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难题的交叉口。
有人燃烧,有人静默。
有人把制服第二颗纽扣攥得发热,有人连第一颗都懒得系上。
究竟哪边才是正确答案?
是随波逐流地加入这场祭典,还是像眼前这般少年,以最低能耗维持着自我的宇宙?
作为教师,她应该给出标准答案。
但作为曾经的少女,她比谁都清楚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
松本最终说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觉得青春就是要轰轰烈烈,要像电影里那样在雨中奔跑,为了喜欢的人与全世界为敌,骑着自行车追赶新干线,当然最疯狂的,还是跟着棒球部那群笨蛋冲击野球选手权大会,让校歌响彻神宫球场。”
“成功了?”
这是凪难得主动的追问。
回答他的是染着笑意的叹息:“我们那支队服都凑不齐的杂牌军,”她比出三振的手势,“连地区予选都没通过哦。”
“这世间真正的天才凤毛麟角,更多的是像我这种普通人,既没有背景,也没有天赋,只能靠努力。组织乐队,参加校际辩论赛,甚至去挑战根本不可能赢的甲子园,在青春里拼命燃烧自己发光发热,哪怕知道根本烧不出什么名堂。”
“那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变得平庸,变得泯然众人,害怕变成泡沫经济破灭后的芸芸众生。”
“甚至会觉得成为普通人是比失败更可怕的事。”
有那么瞬间,松本在凪总是困倦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波动,像是深潭被蜻蜓点破。
“年少总幻想五年、十年后成为光鲜亮丽的大人,当上朝日电视台最年轻的制片人,或者踩着高跟鞋叱咤银座的精英女性,结果现在只是个每天和问题儿童打交道的国语教师,果然还是变成无聊又平凡的大人了啊。”
松本望向凪。
那位连制服扣子都懒得系好的孩子,映照着的是整个平成世代的彷徨。
“可现在觉得,”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虽然没能捧回那座梦寐以求的冠军奖杯,但青春能为某件事,真心实意地燃烧过一次……大概就够了。”
某个让心脏真正跳动过的,稍纵即逝的刹那。
就算变得普通,就算终究泯然于茫茫人海。
那一瞬的微光,已足够照亮往后数十年的平庸岁月。所有闪耀的碎片都留给昨日,剩余的人生,自有其静默的况味。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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