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我想把乌的入职引导交给你去做。”
“社长!我、我——”
七星虹郎嘴巴抿得紧紧的,脸上的皮肤都收缩了。
“别紧张。”我双手放在他紧绷的肩膀上,轻轻捏几下。
“但是,那位乌先生实在太厉害。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已经是成功的创业人士了。我,真的有资格教他吗?”
“你当然有资格。”我肯定地说,“乌熟悉潮牌运营,但婚庆策划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从方案设计到项目落地,每个环节包括细节,你都有参与。我知道你有一本专门做记录和复盘的记事本,利用这本笔记对乌进行引导吧。”
“是有这么一本笔记。但是社长,我还是实习生啊,作为各位的临时助理,所以才有机会参与每个环节。”
“正因为所有流程你都没有错过,我才觉得,七星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入职当月就陪我参加过婚纱博览会,并没有害怕和品牌方谈话。了解到新娘喜欢真丝但预算不足,亲自去面料生产车间寻找平替。一天内试吃13款蛋糕,测试5种奶油调整出最终用料和甜度。及时发现新郎对部分花材过敏,连夜开车去种植基地进行调换。将剪裁余料制作成手工书,记录婚礼过程送给客户——就是这一本迷你手工书,那对新人为我们介绍好几位意向客户,订单也都顺利完成了。”
“这些,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但是……连我吃了多少蛋糕,社长,您都还记得啊。”七星腼腆地挠头,又非常感动。
七星是北海道人,成长环境远离大都市的嘈杂与荒芜,笑起来总有一种孩子般的质朴。同事们都愿意在帮助他取得进步的同时,避免他美好的内在被商务应酬快速磨损。
这也是我作为社长,能为七星提供的最大助力。
“七星,你是一个勤勉,刻苦,感情真挚的人,体会他人内心如同自身,拥有带领大家化险为夷的细致和温柔。所以,再次拜托你,请你为乌进行入职引导吧。同时,从下个月起,你就是我司的正式员工了。”
我诚恳地低下头。
七星诚惶诚恐,要把身体拦腰折断似的向我深鞠躬,“我、我知道了!此身既为会社所驱,纵使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
我刚准备喝水,杯子悬在半空。
办公室只有空调吹气的声音,又紧接着,门外爆发一阵哄笑。
唉,七星的声音太大,大家都听到了。而他本人这才回过神,操一口难懂的家乡方言,语无伦次,同时眼泪汪汪地向我道歉。
“不,没关系的,七星。只要别在客户面前说类似的话。在公司,在我面前,你的神经可以不那么紧绷。”我安慰道。
不料七星更沮丧了。“呜……”好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垂头丧气离开了办公室。他开门的瞬间,外面正听得起劲的各位,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接着纷纷朝我看过来。好像问:你把七星怎么了?
我捂住额头,感觉自己作为社长的威严荡然一空。
傍晚下班,集体去居酒屋庆祝乌入职。
因为白天那一声响亮的宣告,七星又多了新的标签。连平时不爱开玩笑的二子也调侃,如果七星考虑转行,NHK的正月时代剧将有一颗新星升起。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我脑中灵光一闪。也不只是我,其他同事都恍然发觉。七星的面庞,那立体感充足又不失古典韵味的骨相,浓眉大眼,顺滑乌黑的头发,搭配中分式平刘海——
“很适合梳古装发髻,戴头盔也不错,去扮演年轻武士。”
“我觉得公家的角色也不错啊,留长发,穿高足袋之类的。”
“七星还是适合演庶民豪杰啦,像是坂本龙马——我要将日本彻底清洗一番!大海是连通的!没有萨摩与长州之分!!”
“噢噢,是《龙马传》。鼓掌鼓掌。”
“我也来——扶弱挫强,这才是清水次郎长!”
“呃,这是哪一版的次郎长?”
“这都没认出来,当然是长濑智也的版本。演员甩开羽织下摆的潇洒动作,真是百看不厌。”
不知不觉,七星从话题中心隐去。他也趁机挪位子,悄悄溜到我旁边坐下,“社长,我要不要切腹?”
“哈,你在说什么傻话。”我直接给他一个脑瓜崩,再瞄他杯子。清澈的浅棕色液体,和其他人正在喝的梅子酒颜色无异。但这是我教他的,用乌龙茶兑清水代替酒。他酒量不好,总担心自己应酬时因为醉酒闯祸。“你脑袋还清清醒醒的,都在想什么呢?”我朝他嘴里塞天妇罗。嚼吧嚼吧,他总算咽下去,也恢复冷静,“对不起,社长,我失言了,总觉得自己太出风头。我们来这里明明是为了——”他朝乌看去,正好,对方也在看这边。乌笑着,冲我们眨眼,模样有点做作,生怕我们没看见似的。
“乌先生他没生气吧,明明是他的入职庆祝会。”
“他高兴得很,又有新的观察对象了。”
“啊,观察对象?”
“他有点像《阿童木》里的天马博士——人类就该被抛弃。人类太无聊啦。请赐予我更多乐子吧。”
“欸,天马博士是这种设定吗?”
“蠢货,完全OOC了。”乌的声音冷不丁从头顶落下。七星这就起身让座,丝毫不把自己当前辈。
“哎呀,我发现乌才是最适合扮演公家的人!!”有人叫起来,其他人纷纷附和,“我也想起来了,京都腔是选角的加分项。关西出身的演员更易获得公家角色,像是藤原龙也。”
“怎么还在讨论大河剧。”乌嘟哝,又拿同事的起哄没辙,随口回应几句。
“我也觉得乌先生扮演公家或贵族角色,一定很帅!”七星握紧拳头,表现得非常确信。
“我的生写一张十万,你买吗?”
“是,我会买的!”
七星毫不犹豫,声音洪亮。乌端着酒杯,表情有些木讷,好像被七星强烈的气势震惊到。“哈,你还当真了。”他耸耸肩膀,继续喝酒,当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心虚。
我窃笑,端起杯子和他碰杯,小声提醒,“不要欺负七星,会自作自受的。”
“你都招了些什么人进来啊。”他以同样低沉的声音嘟哝,扫视沉浸于台词模仿的同事们。整个居酒屋,就数我们这桌人最吵闹,嘻嘻哈哈的声音没有停过。老板却很喜欢客人尽兴的模样,听说公司有员工入职,还免费送了小吃、烧酒,以及还在开发的新菜。
“就算是答谢客户,送的福利也太多了吧。”乌不解。
“老板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照是在我们这儿拍的。”七星一边解释,一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他在认真写菜品的反馈。
乌看在眼里,我趁机在他耳边悄悄说:“不仅是这家店,这条街上几乎每家店的老板都被七星俘虏了。”
“嘿,前辈很优秀嘛。”
“包优秀的。”
“那冰织呢?”
我诧异,“怎么突然说起他了?”
乌看我,瞳仁里又黑又深的地方,里面有一种孤独的神色。忽然间,下班后轻松欢乐的气氛离开我。一种奇异的紧张感渗透进身体。
“你,身居要职,没有固定假期,必要时24小时待机。体察他人的需要,提供对方所需要的照应,接受约定俗成的商业秩序,为事业献出一切。”
“不。”我摇头,“还没到献出一切的程度。我可不是那种比起丈夫的生日,更记得客户喜好的工作狂。”
“哦。”乌笑了笑,喝一口酒,“在现有的企业制度下——事先说好,我不喜欢——家庭在这种制度下,慢慢变得像耐耗消费品。冰织,他很爱你,为你放弃从前拥有的全部,姓氏也好、父母也好,他豁出去所有,只为和你在一起。”
听惯了乌时而刻薄,时而漫不经心,总是不诚实道明真心,捉摸不定的话语,此刻他这番话听在耳边,织成一场幻觉的梦。我怀疑又心神摇曳地看着他。他投入地饮酒,夹菜,进食,仿佛刚才的坦率虽然真心实意,却只溢出那么一点点。变成箴言,美丽又尖锐的字句,泡沫似地浮动在耳畔。我突然想见小羊。那天,被压倒在玄关,被他像潮水包围起来。他几欲倾诉又咽回喉咙的声音,我想知道这声音会组成怎样的文字,表达他需要怎样的照应。
“狭隘的男人。”乌突然又开口
“什么?”我不明白。
“我说的是别人。”乌摇晃空酒杯,留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从座位离开,说是要去卫生间。从背影看得出他不想解释什么,无论我如何追问。
“不行,都不行。”
士道不耐烦的声音突然从另一边传来。他被好几个同事团团围住。
“七星和乌的眼睫毛过翘,现代感太强,没法入镜,海选就会被pass掉。”他大声强调。
立即响起一片嘘声。
“怎么这样。可要这么说,士道你才是最不上镜的那个吧。”
“别提了,我根本想象不出这家伙留月代头会是什么模样。”
“视觉系武士,好灾难的画面。”
士道听得嘴角不断抽搐,但他还是什么都没做,也没有嚷嚷,就这样翻着白眼,满脸写着:懒得理你们。
我看着听着,心情舒缓许多,也最终决定提前离席。和大家打过招呼,再去前台偷偷结账,不想被告知,已经有人付过钱。
“是一个高高大大,眼角有泪痣的帅哥,他说想给自己的入职欢迎会买单。”
哎,这个乌旅人。我好笑地叹气。心想他真不懂事。
没有特殊情况,小羊晚上从7点半直播到11点。今天我不回家吃晚饭,他大概会提前开播。看着前面红成一片的汽车尾灯,叹着又赶上堵车,索性进入他直播间,想把他的声音当做放松心情的白噪音。意外的是,他今晚没有直播,请假理由是参加街道活动。我皱眉,猜想是那些阿姨婶婶以缺人手为理由把他叫走了。
刚搬过来时,得知小羊是入赘,又以游戏直播为主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有老太太当面咕哝这未免不像话。我也听说有主妇甚至小孩议论他是靠女人养的游戏废柴。但参加过几次义务活动,不止是小羊,街坊对我的评价也发生巨大改变。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啊。
我再次感慨。
家里没有开灯,心想小羊还没回来。但冰箱里有新鲜酸奶和切好的各类水果,料理台上的小黑板写着:水果捞自助。今年社区夏日祭,便利店老板脚扭伤了,我要代替他去抬神轿。今天学习步伐。
理论上讲,非本地居民,又没有亲戚关系,外人没法参加这样重要的活动。
了不起啊。我为小羊感到骄傲,这时一阵闷雷声滚过头顶。担心很快会下阵雨,我把每个房间窗户都关上。
推开客房的门,光从走廊照进去,床上人形的轮廓依稀可辨。我小心走近,发现躺上面的人果然是小羊。他睡着了,浑身散发洗浴过的清新香气。好像累坏了,他眉眼里带着些许疲惫。呼吸长而沉。
我坐在床沿。床垫里的弹簧发出咯吱响声。他没有被惊醒,眼皮也没有跳一下,看上去真的累了。
抚摸他的头发,略有湿意。便猜想他也是不久前回家的,休息前还不忘给我准备夜宵。晚上吃酸奶和水果不会对肠胃造成太大负担。
心里百感交集,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可实在不好意思吵醒他。
继续在床边坐着,雨悄然下起来。先是几滴淅沥的声音,滴答滴答,轻轻敲在玻璃窗上,短短数秒后又变得汹涌。密匝的水网从天上覆盖下来。整个城市都黯淡了。但家里,有小羊在的地方总是温暖明亮的。
“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偷偷睡客房吗。”我极为小声,笑着凝视他的睡眠。
在窗外无尽的雨夜里,他神态安详,完全放松的脸让我感到踏实。一种像是幸福的气息缓缓充满了房间。
我半闭上眼睛,徜徉在这样温柔的氛围里。
“学姐……”
小羊忽然梦呓。
一瞬间,心脏为之紧缩。他很久没这么叫我了。
学姐。因为他这一声呼唤,身体感到微微燥热,我这就洗浴,泡在浴缸里。鼠尾草、橙花、白檀木,放松精神的香氛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净化了,后来吹头发时也愉快哼着歌。
如果小羊想睡客房,就让他睡好了。我隔着窗户看外面,雨下得很大,伴随雷声。要是搬动他,把他吵醒,在这样的天气里二次入睡,似乎不太容易。这么想着,我关灯离开浴室,准备回房间。
“晚上好。”
柔柔的,仿佛棉花糖的声音。我愣在原地。小羊靠在门边,歪过头和我打招呼。
“你、你醒了啊。”装作镇定的样子,我伸手捋顺他睡得翘起的头发。
“嗯,做了噩梦,然后就醒了。”他微微弯着腰,方便我拨弄,语气闷闷的。
想起他那一声梦呓,也许他梦到从前。几乎整个学生时代,他都生活在父母的阴影里,被要求成为职业足球选手,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不顾一切和我结婚,多少有一种渴望重生,亲自经营生活的期待。
“那个,今晚我可以睡客房吗?”
“欸?”
“就是,和乌君见面那天,我的表现不是很不像话吗,简直就是失控的野兽。说实话,我想把自己杀掉。”
他对我苦笑着,一边满怀歉意,同时说出可怕的话。
“别这样。”我下意识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体温比以往更冷。他的脸色也很难看,白得像纸。
“小羊,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但是,我想知道你内心的想法。我不像你那样敏锐,有时很迟钝,不特意提醒我,我什么都注意不到。所以,你能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忍住急切的心情,等待他开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小羊含糊着,视线摇摆不定,“我不想告诉你。”
“这么不想让我知道吗?”
“绝对不想让你知道。”他一改犹豫,对我露出温柔又坚定的表情,“绝对。”
我没把握能撬开这种状态下的小羊的嘴,但也不想吃闷亏。我松开他的手,换作抓紧他腰间的衣服,顺势跪坐在他跟前。
“你、你要做什么?”他一下子慌了。
“这个姿势更方便。”
“方便什么、唔,哈啊……!”
“这是对那天的报复,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抬起头,他咬住下唇,充满挣扎之色的面庞映入眼中。
看来是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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