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去血色,白得如同宣纸上晕开的墨痕,丁五味望着这骤变,喉间滚动着试探的话语:“这……究竟出了何事?”
寒烟恍若未闻,唇齿间溢出喃喃低语,尾音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难道以为如此,就能将我逼入绝境?”
盛夏的热浪裹着蝉鸣涌进屋内,却抵不过满室令人窒息的压抑。楚天佑将折扇灵巧地旋回掌心,骨节叩击扇面发出清响,他沉声道:“阁主,下一步有何打算?”
“那姓叶的蛰伏十载,日夜钻研奇门遁甲与追踪秘术,不过是虚张声势扰乱人心。” 寒烟的指尖划过案上的棋盘,棋子在他力道下微微震颤,“屠龙会不过百人精兵,而唯烟阁麾下足有千众。若真刀真枪拼杀,他能有几分胜算?”
话音未落,寒烟抬眼,恰好撞进赵羽深潭般的目光里,凉意顺着脊椎攀援而上。
“恕我冒昧,阁主与他,究竟是何渊源?”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寒烟苍白的面容上流淌,却暖不透他眉梢凝结的霜雪。他盯着赵羽,凤目如淬了毒的匕首,寒光转瞬即逝:“不过是个故人。”顿了顿,又问:“赵少侠,若我说自己问心无愧,你可信?”
赵羽的神色泛起细微涟漪,似林间惊起的雀影,转瞬又沉入深潭。“自然信得过。只是,我们该如何应对这局面?”
寒烟转身走向门槛,一袭玄衣在身后猎猎作响。他背脊挺直如出鞘的剑,再不见往日红袖翻飞的风流模样,倒像是沙场点兵的将领。行至门前,他顿住脚步,声音裹挟着冰刃般的冷意:“此事交给我。”
日光漫过檐角,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胜负尚未揭晓,谁是困兽,谁是猎手,叶麟,这局生死博弈,且看鹿死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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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阳光很好,万物在旭旭暖日中显得分外宁和,连隔壁屋那个平日冷血惯了的少年也不例外。恍惚间只记得有人喂他服下了不知哪儿来的灵丹妙药,再经半天一宿的休息让他但觉神清气爽,只是那尚未愈合的血口子让他将昨日之事回忆得清明万分。陌尘自榻上起身,依附窗棂发起了呆,心里喃喃指尖隐匿袖间暗自掐算时日。
“快五个月了......”
垂眸看了看那瘦得近乎嶙峋的手,陌尘似想起了什么,随之将指尖轻握于微扬的唇边吹了一声呼哨。
只见天际有条黑影划过,墨色的苍鹰俯冲而下,利爪直逼前方,陌尘竟无半分慌乱,从容抬起左手,苍鹰就势落在他的手腕处,骄傲地抖了抖翅膀,尖尖的喙理了理羽毛。
“哎哎哎,这不是上次救我们那个小家伙么!”
眼中的霜雪融化了过半,陌尘见那人来此笑意更甚:“是啊,没想到殿下还记得这小家伙...”
西域来的公主本就生得浓眉深目,此刻见了猛禽,眼尾更是扬起锐利的弧度。她伸手要摸苍鹰脑袋,却被它偏头躲开,爪子在陌尘衣袖上勾出道浅痕。
“这脾气倒像你。”叶倾颜撇撇嘴角,指尖却趁其不备挠了挠它下颌,“叫什么?”
“霄。”
“好名字。”叶倾颜指尖蹭过鹰羽,“就该这样——”话音未落,忽然抬手作势挥向天空,“破云裂雾,直上九万里。”
“殿下,我们真的要与楚王合作?”
叶倾颜眯了眯眼睛,嘴角翘起一点儿:“谁叫那叶麟倒霉,得罪了这么多人。”
她环视了屋子,走了几转,最后点了点桌面道:“楚国不是咱们的草场,但这里的狼王想猎狐狸,咱们只需递支箭——“ 她忽然停步,指尖重重叩在桌面,”借刀杀人、借船过海,这么划算的买卖,为何不做?”
耳边的蝉鸣不绝如缕,微风席过心中热意上翻。曾几何时,西疆的千军万马足以护他的主子一家万事无忧,而他这条命,改日丢了去也不足为惧。因为这条命的意义,便是被热血和誓言沸腾着,被恩情和使命趋使着,在无数个夜色中执鞭浴血,为他的信仰护好那一方净土。可自昨日被袭,他开始惧怕那些凶险与未来,怕完不成该做的事,怕护不住想护的人,他甚至不想去挑起上元佳节飘摇的灯火。他在濒死的梦魇中看到了,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摩挲着她的耳坠,哆嗦着嘟哝着对不起。可也说得过去,毕竟陌尘,也不过舞勺之年尔尔。
他严肃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帮穷凶极恶之徒,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卑职只是怕...”
见陌尘眉色含忧地瞧着自己,叶倾颜更是不敢将自己遇袭之事告知于他,她赶忙朗笑一声打断了他的下文:“还记得小时候和兄长一起我们仨偷跑出来在草原被狼群围住那次么?最后不也咬着狼牙活到了天亮?”她退后半步,张开双臂转了个圈,银铃在腕间碎成一串星子:“再者说,连阎王爷都嫌我牙尖嘴利,不肯收呢。”
果然,在自家殿下这张巧嘴下占不得半点儿上风。他沉默许久,自肩膀处传来的温热安了安心神,无奈一挥大手:“去吧!”
空中划过一道清越的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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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苑庭水溪,残日卷尘抄来,锦鲤相嬉戏,空若无所依,真真是没有辜负这一方夏日盛景。
一旁的男子掰着细碎的糕点渣子投于河面,鱼儿竞相跃游水面争食,男人见此眸色愈深。
“主上,京都那边遣人送好些青梅来,说是给您尝尝。刚摘的,除了赵府君那儿,咱唯烟阁可是独一份儿的。”
一颗颗青梅浸在冰块里,饱满而诱人。寒烟站了许久嘴边也有些泛酸了,便拾了一颗青梅一饱口福,半酸半甜的感觉在口腔里蔓延。
“主上可是觉得梅子酸了,不若我拿去膳房叫他们用糖腌渍再呈上来?”
“不妨事,我挺喜欢的。绥之,你也尝尝。”
“谢主上。”被唤作绥之的少年垂眸致谢,他看上去比陌尘还年轻些许,他有着一汪秋水般深邃的眸子,透着祥和而圣洁的气息,细直的鼻子下面,一双唇瓣抿出淡淡的笑,比那开得正旺的木槿还诱人几分。
趁着他品尝的空隙间,寒烟又忍不住拿了一颗放在嘴边,看起来的确是喜欢。绥之便不再说什么,站在一旁边吃边帮寒烟扇着扇子。
“绥之啊,你猜猜,我接下来,要投什么以为饵?”
心思一动,眼波流转间似已想到这人说话应是别有所指:“......您不怕弄了个鱼死网破?”
......
绥之:“懂了。”
寒烟拍了拍手中的糕点残渣,再拾一颗青梅时余光瞥见那人苦大仇深之脸惹得他扑哧一笑:“干嘛摆出这副丧气脸,我这不还没死呢么?”
“......”
“对了,明个上街要带的东西都备齐了吧?”
“回主上,前些日子便准备好了,就等着明天呢。”
“今年我不同你们一起去了,你看着他们点儿,别行事不周叫人拾去了话柄,丢了我唯烟阁的颜面。”
“主上,您这是...”
“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那主上,万事...小心...”
绥之比寒烟矮了半个头,寒烟垂眸弹了下他的脑门儿,便作势离开,转瞬翻飞鹅黄裙袂直直撞进了他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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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国庆佳节
满城不夜,万灯如昼
少主复位,举国皆欢,遂定当日为国庆,对于楚国人民来说,可谓不亚于上元的一大盛况。临安虽不比京都繁华,不过官商庶民,娼门酒肆,家家户户上花灯、燃烟火,也极见喜庆。飞檐画栋,曲槛回廊,朱户鎏金,纱窗染翠......处处秾丽纤巧,雅洁精致。相较于皇宫的宏大气派、雄浑肃穆,这里才是叫人沉醉流连的销金窟、英雄冢。
临安的夜市素来热闹,加之今日亦是国庆,国庆无宵禁,通衢委巷皆是结伴而来的男女老少,行人如织,熙熙攘攘;勾栏瓦肆里皮影戏、傀儡戏、各大杂耍戏班齐齐开场,人声鼎沸;星布珠悬,皎如白日,喧阗达旦,沉寂了十几年的城终是有了前朝繁华的影子。
楚天佑与白珊珊择了间临街酒楼,要了壶武阳春雨。坐在二楼透过窗外看着底下游玩的人群。
看了许久二人也未言语。夜色初至,仿佛一张青灰色纱网从天而降,笼罩着整个城域。玉盘东升,皎皎月光倾洒而下,遍地清霜。凉风习习,恰到好处的驱散着盛夏的暑气,幽幽花香,悄然弥散在空气里,一呼一吸之间,似有几分甜蜜的味道。夏虫鸣音,高低错落,此起彼伏,奏响夏夜的乐章。茶水渐冷,从这里能看见华灯初上,灯火辉映,点缀整个长街,淡黄的光晕勾勒下倒有一番独特的轮廓与神韵。天幕中繁花绚烂,水面上流光盈盈,烟花流星在凝墨一样的夜色里炸开一片流光溢彩。
青瓷盏搁在漆案上,他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忽然想起无相谷的月夜——那时他只能透过竹篱,看流萤在药田里飞成虚线。此刻的临安却似被揉碎的银河,华灯从长街漫到河畔,连水面都浮着脂粉与烟火的碎屑。
玉盘攀至柳梢时,风里掺了荷香。楚天佑捻动着扇骨,看月光在白珊珊发间织出银线。她今日格外安静,指尖反复摩挲着杯沿,连最爱吃的糖蒸酥酪都没碰一口。
“天佑吾楚,终得重见天日。”楚天佑轻摇折扇,扇面上“山河永固”四字被烛火映得发亮。若在平日,白珊珊定会笑着应和,此刻却像被锁进了自己的影子里,目光飘向河心浮动的水灯,半晌未语。
楚天佑屈指叩了叩桌案:“珊珊?”
白珊珊惊了惊,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嗯?”
“可是哪里不适?”他探身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这茶太淡,叫小二换盏牛乳如何?”
“不必了。”白珊珊忽然攥紧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今日该喝些烈酒。”
楚天佑挑眉之际,她已扬声唤来小二。当琥珀色的女儿红倾入盏中,她的指尖在案上敲出急促的节拍,像战马在战前刨地。河面上突然炸开一朵金菊状的烟花,映得她眼底流转的光碎成星屑。
“十六年了。”白珊珊忽然举杯,酒液在盏中晃出涟漪,“该敬那些没能活到今日的人。”
夜风卷着街尾的胡琴调飘来,正是《秦王破阵乐》的变奏。白珊珊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在苍白皮肤下轻轻滚动。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响,惊起几群栖在檐角的鸽子,扑棱棱掠过挂满灯笼的长街,将她未说完的叹息,散在了重光节的烟火里。
楚天佑看她笑,遂笑道:“既是你有此等雅兴,那我楚某人,今日便舍命配君子喽!”
面前的公子端得是个丰神俊秀,白珊珊就静静地以眼底的柔光临摹着他的眉眼,捏着酒杯,像是在思考什么。
楚天佑见这姑娘今日呆得可爱,心生萌动开始调笑起了她:“又在想什么,是给我的祝酒词吗?”
白珊珊唇角微勾:“那就——”
“一杯风华无双,愿君千岁长健!”
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楚天佑回酒跟着喝完一杯。白珊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二杯意气风发,愿君得偿所求!”
第三杯:
“三杯河清海晏,愿君江山一统!”
楚天佑略带失落地哼道:“这就完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岁岁长相见那种......”
白珊珊持杯的手略一顿,继而笑道:“那个太久远了,我怕见不到了。”
楚天佑沉默了一会,随即以宽大的袖袍遮掩下牵起白珊珊的手:“珊珊,跟我来。”
这篇好多细节,都是为了后面故事做的铺垫,and下一章回很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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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夜灯如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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