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雨季,阳光也带着凉意,在天上闪烁了几下,被乌云一点点掩埋,稀疏雨丝蒙蒙,淋淋漓漓地下着,湿透了流光。
凸守懒洋洋地卧在路明悠腿边,尾巴一晃一晃地在百般懒怠之中抽空拍打她的脚踝。路明悠一边摸摸猫头,一边看着笔记本上的养花注意事项,手指小心翼翼地轻轻碰碰重瓣风铃草的叶子,顺手再按下试图咬叶子的另一只猫头。
叶片有点绵软,又看到花土表面有点干燥了,于是她开始指挥一旁戴着头盔拎着水枪的哥哥沿土壤边缘往花盆里呲水。
丹麦风铃草是他俩在花卉图鉴上认识的花,浅紫色的花朵像一只只小铃铛,捧起来茂盛的一大簇,漂亮又浪漫。
于是这俩孩子对视片刻后达成共识,小步颠颠地抱着图鉴去找爸爸妈妈,一人抱住一个,叫着要养花,路明非甚至对乔薇尼保证接下来一个月都努力吃妈妈做的饭,绝不吃烤肠和奶糖了。
路明悠一愣,有些震惊地看了哥哥一眼,这是何等伟大的牺牲啊。她看看板正脸说不信的妈妈,又看看憋不住笑看热闹的爸爸,深吸口气以定决心,但开口时还是有点犹豫,路明悠说自己也是。
路麟城笑得更欢乐了,而乔薇尼则一改正色,异常亲切和蔼地摸了摸兄妹俩的头,说那就从今天晚饭开始吧,月底你们爸爸出差回来就带风铃草种子回家。
虽然还没得到什么,但好像已经失去了什么。路明悠看着笑得有点憨憨的哥哥,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直到再长大一点后,他俩就会知道,这就叫画饼。
时间在期待中一天天过去,除了放学路上闻到烤肠的香味会有点难捱到咽津止馋,路明悠和路明非经常想象着亲手种下的风铃草慢慢发芽长大开花会是什么样子。
好在前两天路麟城出差回来,真的带回来了一包风铃草植株,又陪两个孩子做了陶瓷花盆,将植株移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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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与客厅一门之隔的房门后,气氛并不怎么轻松,空气也变得凝重,吸进肺中,沉沉压在心脏上。
乔薇尼凝视着路麟城的眼睛,他在身后门关上的那一瞬就立刻憔悴了下来,不像当年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满身狂傲气的年轻男人,也不像后来那个冷静坚定而威望十足的行动专员,此时此刻的路麟城,像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至极的男人。
乔薇尼从床底的密码箱中拎出一瓶烈酒,放进了路麟城手里,“平静一下,然后说说委员会说了什么吧。”
路麟城拔开瓶塞,仰头急切地大口大口灌入烈酒,很快下去半瓶,他才放下了手,失力似的跌坐在床边,垂头丧气的,酒瓶底磕在地板上发出声脆响。
“委员会决定推进计划,三个月后,他们会派人带她回不冻港……”
路麟城言尽于此,但他和乔薇尼都很清楚,等待那个孩子的是看不到头的训练和试验,而这些只是其中最温和的部分。
她会成为希望的培养皿,战争的薪柴,为人类与混血种的胜利献出骨血,最后在不被需要或者失去控制后,无声无息地被抹消。
沉默无声地蔓延,盘踞在这个并不大的房间里,填满每个角落,挤压着所剩无多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乔薇尼起身向门走去,声音发涩,“那明悠会死去,在她踏上不冻港冰原的那一刻,就将不再能拥有自我,这些年的虚假幸福会成为拴在她脖子上的锁链,而这一切,是我们亲手划定的。”
路麟城说不出话,好像喉咙里卡住了什么东西。他都能想象到,北极的冰天雪地里,当真相被揭开在那个孩子的眼前时,或许什么都冷不过她的心了,她眼里清澈柔软的光会一点点熄灭,直到彻底死寂。
门被乔薇尼推开,沙发前两个挨到一处的脑袋应声抬起,献宝似的合抱起花盆,两张相似的稚嫩的脸上带着有点傻气的笑,“妈妈,你看,风铃草长出花苞啦。”
路麟城顿住了,手慢慢抱住了头,手臂上肌肉和青筋一点点浮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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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风铃草开花了,先是两三朵,嫩生生的清新娇丽,没几天,紫色小铃铛挂了满满一花盆。
两个人能兴致勃勃地盯着看好久,看水珠在花瓣上滚动,花蕊颤颤。路明非也总爱和小伙伴说家里的风铃草开得特别特别好看。
零号出现的时候,路明悠正在把风铃草干花装进密封袋里,动作很小心怕弄碎了花瓣,看见他的身影也只是微微抬头,淡淡笑了笑,“零号你出来啦。”
“出来”这描述听起来有点扎耳的怪,不过零号已经无所谓再与她纠结这些不太重要的细节了。
他拿起桌上倒扣的照片,正面是一簇风铃草,背面是笔迹不一的几行话,落款是几个不同的名字,有些歪扭的笔画显出字迹主人不大的年纪。
“杨爷爷,这是我和哥哥种的花,叫风铃草……”
零号只看了一行就放了回去,默默注视着她将干花和照片一起装进信封里。书桌底下,两只猫分别蹲在路明悠的拖鞋上,前爪抱着她的小腿,享受着轻轻晃悠的“秋千”。
窗台上,风铃草被笼罩在轻轻摇曳的温暖光晕里。它刚开花时,零号就被呼唤出来拉着手去看了。
零号忽然想起,在那已经非常遥远的过往,她似乎就很喜欢神秘兮兮地拽他去看一些东西,有时是海面的落日,有时只是缝隙里生出的一朵花,更无聊的是,她总试图悄悄摸摸地把花啊叶啦戴到他头上,虽然一次也没得逞过,但就是乐此不疲。
“明悠,你喜欢现在的生活么?”零号目光沉静,少见的有些威严。
路明悠不明所以,抬头静静看他,轻轻点头,眼里带着期盼与笑意,“如果零号一直在这里就更好了。”
零号沉默良久,摸了摸她的脸颊,“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了。”
“零号要回天庭了么?”眸光一瞬黯淡,路明悠像个被霜打过的茄子,浑身散发出快乐就此消失的气息,有泪水渐渐涌上来,在眼眶里盈盈闪动。
你到底对这自顾自的臆想有多执拗啊。零号屈指敲了下她的头,却见她握住了自己的手,满眼不舍地注视自己。
他愣了好一会儿,尝试回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是不是也曾露出这样的表情,但是,故友的脸依旧模糊不清。
无论反复回忆多少次,那分明也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分别,没过几天她就又会笑嘻嘻地从不起眼的角落里冒出头来试图“偷袭”他的,可是预想中的“几天”却过了很久。直到龙族叛乱,她和碎裂的冰原一同沉没进赫瓦格密尔泉,就此消融。尤克特拉希尔并没有护佑祂衍生出的生命。
两只猫跳上书桌的扑嗒声扰醒了零号深陷回忆的思绪,他看到凸守和小鸟游歪头看看路明悠又看看空气,像是不理解小主人是不是能看到他们猫看不见的东西。
零号瞥了眼埋头扒拉路明悠衣袖的小鸟游和尾巴甩得像逗人棒的凸守,但姐弟俩怎么卖力邀宠也拽不回主人的目光,他默默说了句傻猫。
“零号?”路明悠出声叫他。
零号低低叹了口气,“是啊,陪你太久啦,我要回去干点正事咯,不然就再也出不来了。”
路明悠听了忽然感觉有点歉疚,“那你快点回去吧……零号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等你十八岁那一年吧,我们终将重逢。”零号轻轻抚摸着路明悠的头发,无声地微笑,透着祝福的意思,“你要好好长大,去见你喜欢的一切,痛快地做所有你想要做的事,在那命运来临之前。”
路明悠不太理解,茫然地看着他,但还是握紧了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那零号你一定要回来啊。”
“当然,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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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个孩子?”
游乐园里,昂热望向远处,木马慢慢旋转,载着双手轻轻挥动塑料宝剑的女孩,像个身骑白马的英武勇士。阳光泼洒在她身上,发卡的水钻流淌着绚丽的彩晕,那么天真。
“是。”乔薇尼点头,“她的名字是明悠,另一个孩子叫做明非。”
“如果不是刚听完你们讲述的背景资料,我也许会认为这个名字的寓意真的非常美好。”昂热沉思片刻,“薇尼,我得说,在践踏了人伦之后悔过,这为时已晚。”
“您说的没错,昂热校长。”
乔薇尼望向那处,路麟城正把路明悠从旋转木马上接下来,托在自己背上,一起兴奋地喊着什么,她能看清路麟城的口型在应着女儿说:勇者大人,准备好了么?我们去拯救世界吧!
“您知道么?最开始我们一直是隔着玻璃和培养液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标本,我没有想到会有亲手触摸到她的时候。”
乔薇尼静静望着路明悠,目光渐渐柔和温情,“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时,她还很小,软软的,体温很温暖,我僵硬地抱着她,甚至不敢放松手臂,她就那么望着我,眼睛清亮,一点也不怕,我不知道她那时是好奇还是信赖,但在我试图揣摩她的心理时,她对我笑了,她伸手抱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受到她有力的心跳,和我的频率是一样的。那时,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想法:这是我的女儿啊。她仿佛就是我的生命,她来自我的人生,而我也将陪伴她的人生,倾注所有的爱。”
“所以你们向我寄出了那封信。”昂热为这份母爱而心生敬意,他肃正了神色。
“昂热校长,我们希望明悠的人生可以拥有第二种选择,延伸出一条在阳光下的道路。”
“未来她依然是生活在延续的谎言里,真相只是延缓了到来的脚步。”
“但她会在这弥天大谎里拥有属于自己的真实,友情、爱情、理想或是伤痛,她会一一经历,至少,她可以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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