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德弗林的每个当地人都对十年前的那一天记忆犹新,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所有怪异的事情都发生了。静默的河水从北方峡谷之底顺流而下,群星无法再注视大地,深沉的永夜唤醒了所有人的童年梦魇,飞蛾环绕着灯光,零星的光点散落在城市之中,勉强抵抗绝望的侵蚀,远方的概念几乎从人们的思想中永久剔除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颤动的天际线下究竟活动着怎样的未知。有人指出大地与天空的距离在逐渐缩短,整个世界陷入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终结的噩梦,那胆敢活下来的,尽是愚昧无知的疯狂生物。
盖德弗林镇现在的规模比十年前缩水了一半,但奇怪的是外来人口却在逐渐增加,城市拥挤不堪,每条逼仄狭窄的街道上都昏睡着流浪汉和乞丐,罪恶行径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尖叫和吵闹即是城市的白噪音。即便如此,也没人提出扩张城市,反而是城市边缘的居民反复向中心迁居,因为这些住在郊区边缘的居民受不了从自家窗子望向黑暗森林的每一秒,尤其是北边的谷地。十年前才开始流淌的河水正是从北而来,穿过了北边的险峻峡谷之底,再绕过谷地丛林,最后蜿蜒过城市的一角。
居民将房屋、道路和花园都让给了从北边蔓延过来的丛林,看上去这是一种理性的选择,但更像是逃兵的节节败退。不过居民都十分乐意遗忘这一切,遗忘丢盔弃甲的人类文明,遗忘城市之外涌动的黑暗,遗忘在盖德弗林旧址最北端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阿德蒙蒂斯。
这座凹形的宅邸坐北朝南,横亘在幽深的丛林谷地边缘,仅隔了一片目之所及的草地,河水绕过了它,扭头南下。门前的鹅卵石路已深陷杂草之中,干硬的藤蔓从墙角攀附而上,宅院铁门生锈,倒塌了半扇也无人在意,门铃喑哑,石阶破损。从它兴建之时算起,已见证了十数代人的命运,包容了无数的爱恨情仇,而时至今日,这些历史过往比不上一阵阴风带给人的战栗更为深切真实。
医生海德拉花费了三倍的价格才说服了年轻的马车车夫驱车前往,马车的四角都挂着晃晃悠悠的电灯,勉强看得清野草丛生的前路,偶尔能够瞥见路旁被藤蔓缠绕的废旧长椅、路灯或者拴马桩,对于超过光亮照射范围之外的黑暗轮廓,车夫很理智地选择不去分辨真相,他拉低帽檐,低垂着头,数着马蹄的步子,只要送完这两位客人达到阿德蒙蒂斯庄园,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和家人都不会挨饿。
“您感觉怎么样,奥丁森先生?”
“好多了,德维特医生,叫我‘洛基’就可以了。”
洛基合上马车的小窗,吹过一阵醒神的冷风之后,头晕脑胀的状况稍有缓解,精神也不再那么恍惚。在此之前的三十分钟里,他的身体在持续不断地发热,而最为怪异的事情是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不仅仅是大脑或者心脏,而是整个身体都在往下坠,连灵魂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压。而知晓洛基真实身份的读者也该明白,这绝非是病理性的,他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但洛基自己尚且捉摸不透。
“你看,我没有再发热了。”
在得到洛基点头允许后,海德拉轻碰着他的额头,果然那股高热已经消退。
“恩,那就好,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回去我可以给你开药。对了,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海德拉’。”
洛基笑了笑,适当地表达了感谢,但内心却没有这位人类医生那么轻松,他会发烧会生病这种事本就十分不对劲……而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还没有从混乱的记忆中整理出合理的头绪,他恍惚记得自己分明在阿斯加德的彩虹桥上,当万千流星同时开始倾斜坠落的时候,他——
“我……地方还有人……”
“抱歉,你说什么?”洛基回过神来,他看见医生掀起窗帘一角,焦虑地打量着外面,除了摇晃灯光所照亮的地方以外,只有模糊不清地黑影在向后倒退。
“我说我都不知道这地方还有人居住,所以从没想过会来这里找我妹妹……不,就算我知道这地方有人,也完全不觉得她会来这里……这太奇怪了,你不觉得吗?”
海德拉·德维特今年三十二岁,看上去要比年龄更加老成一点,他行医十数年之久,搬到盖德弗林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在其他地区度过了一段穷困潦倒的日子,但盖德弗林的情况让他的生活水平得以大大改善,这里贫富悬殊,他毫无节制地赚取富人的钱,而各种纠纷、事故、罪行和滥用药品的情况使他从穷人手里也榨出了汁水,加上他圆滑的处事方式,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站稳了脚跟。他全情投入在工作上,所以对于盖德弗林旧址上阿德蒙蒂斯庄园的了解程度仅仅在于知晓它的存在而已。
“我也觉得我说的话荒诞不经,医生,我之前说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你妹妹形象的画面,很难说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刻意把一幕画面放进你的脑子里吗?这种事怎么做到?”
洛基沉默了一会儿,这种被强行塞入视觉画面的推断是他自然而然的一种感受,这绝不会有错,但他忘记这对于凡人来说还无法理解,只会加深他们的怀疑,在彻底搞清楚状况之前,最好不要解释它。
“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海德拉阅人无数,对洛基这张俊朗的脸庞保持着很低的信任度和高度的戒备,他见过太多人面兽心、谎话连篇的精英贵族,只是他的城府让他不那么容易表现出来,他想看看所谓的巧合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神秘真相。他放下窗帘,无奈地耸肩,“我妹妹已经失踪十年了,说实话我对此行并不抱希望,但既然你的描述中‘看见’克罗塞尔站在庄园阳台上,所以来确认证实一下也是好的。”
“克罗塞尔是——”
“我妹妹的名字。”
“她是怎么失踪的?”
“消失了,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什么线索也没留下?”
“没有,那几年的寻找和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
这两句回答在洛基听来实在敷衍,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他没有兴趣刨根问底,既然双方都有秘密,那最好的现状就是不要互相戳破,何况他根本无需担忧海德拉的猜疑,他不过是一个凡人,做不了什么的,不过他有句话说得不错,的确有必要来庄园确认一下脑海中莫名出现的画面代表了什么,还有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说实话,他甚至无法确定这里是不是地球,因为天空上没有星星,没有太阳和月亮,没有任何星体的存在,只有一两道淡淡发光的弧线悬挂在空中。海德拉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些弧线。如果连一点光芒都没有,生物又是如何维持生存的?热量从哪里来?太阳系中其他星球在哪里?宇宙发生了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并不是一位医生可以作答的。
在目不能及的地方一定发生了某种变故。
距离到达阿德蒙蒂斯还有一段距离,海德拉为了忍耐心中的焦虑只好闭目养神起来,借此机会,洛基解开黑色西装的扣子,默默检查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没有发现任何外伤,没有和别人打斗过痕迹,也没有魔法和诅咒的残留,使他稍微安心了些,不过这反而使刚才“发热”和“沉重”的突发情况更加扑朔迷离。除此之外,他还记得那些拖着长长扫尾的白色流星,如瀑布的一般整齐地划过阿斯加德天际,就像群星在一瞬间集体死亡了一般。这个想法让洛基一阵颤抖,瞬间从回想中抽离了出来。
在寂静的永夜下,洛基听到马匹沉重的鼻息,车夫的马鞭划过冷风,车轮碾压在草地上,听见树木的根系在土壤里探寻,听见废弃的金属生出锈迹,听见神秘的四脚生物窸窸窣窣地跑动,他听见了许多惯常的和非常的声音。可他唯独听不见河流的水流声,也听不见河流底下被冲刷着滚动的东西。当马车停当在阿德蒙蒂斯倒塌的铁门前时,他听见这怪异的古旧庄园内部隐藏着无数人为或非人为的声响,秘密和真相像老朋友一样向他招手呼唤。
洛基暗自欣喜,他知道这就是他要来的地方,这是他的感受,绝不会出错。
车夫接过海德拉交付的三倍价钱,凑近提灯数了再数,确认数目后急忙驱赶马车离开了,其实他的马儿也有些按捺不住,轻巧的马车很快消失在了视野里。
阿德蒙蒂斯庄园的恢宏气派依稀可见,即便有些老旧,但能够看出它修建得十分坚固,像城墙一般不可逾越,透露出肃穆的威严感,而非回家的温馨。屋内的某些区域透露出光亮,显然居住者不止一两人,这种活泛的生气稍微驱散了黑夜的沉闷。
洛基和海德拉跨过铁门,径直来到庄园门前,海德拉摘下礼帽,拿在手里,洛基扣好西装扣子,两人对视一眼,示意自己做好了准备。海德拉去拉门铃,发现铃铛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洛基只好上前扣门,但这实心门扉难以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只好粗鲁地把门拍响,“砰砰砰”的声音炸响在黑夜之中,惊动了草丛中鬼鬼祟祟的四脚生物,朝着更深更黑暗的地方逃窜,鼻腔中发出哼哼的声音。
“野猪吗?”海德拉问道,“还是狗?”
“可能是狗。”
洛基经常跟随父兄打猎,单凭脚印就能分辨出是哪种猎物,而刚才逃窜出去的生物并非他所知的任何一种,指出这一点无济于事,他再拍了一遍房门,这次门后传来平稳扎实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位气质不凡的年长女性,头发已经全白,梳理得十分整齐,一双坚毅的眼睛炯炯有神,在洛基看来甚至带有某种攻击性,嘴唇抿起,脸色有些忧虑,似乎是对他二人的突然造访有些不快。
洛基和这位年长女性对视一秒后,他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像人类一样礼貌拜访人类贵族”的经历,加上怪异的疾病让他脑子有些发热,这位语言大师竟然一下子把英语忘光了,但他又用了一秒回忆起二十四种语言,没有一种是地球上该有的。
就在洛基加载语言的时候,海德拉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社交尴尬,满脸堆笑道:“冒昧拜访,十分抱歉!”
啊,就是这个!
洛基连连点头,接过话道:“我们在找人……”
年长的女人对此见怪不怪了,稳声说道:“主人都出门去了,无论你找哪位都不在,请回吧。”
海德拉连忙凑上前,洛基主动后退半步给他让了个说话的位置,“等一下,请听我说,我是在找失踪的妹妹,我……听说她来过这里,她叫‘克罗塞尔’您又以你印象吗?”
年长的女人本来神色无风无浪,但是当“克罗塞尔”这个名字一被提起的时候,她急促地皱起了眉头,神色半分惊讶半分奇怪,就像是听到了一个不该被提起的名字。
“你们是谁?”
这个反应使海德拉信心大增,满心欢喜,难道克罗塞尔真的来过这里?他神色飞扬地立刻说道:“我叫海德拉·德维特,是一位脑科医生,在镇上行医,这位是洛基,他……是我朋友,正是他告诉了我妹妹的行踪,她叫克罗塞尔·德维特,她的确来过,是吗?”
洛基抬起手打了个招呼。
“你妹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大概十年前。”
年长女性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快速地摇了摇头,仍然对他们的身份保持怀疑,还有对海德拉所说之事的不理解。她上下打量着二人,看上去倒是彬彬有礼,穿着整洁体面,不是招摇撞骗之流刻意包装出来的行头,在检视过程中她还多看了洛基两眼。
“请先进来吧,如果其中有一些误会,接下来我希望我们能够说得清楚。”
“多谢,多谢!”
二人相继踏入庄园内部,海德拉对其内部装潢发自内心的夸耀了一番,洛基暗自觉得如果他见识过阿斯加德的金宫之后,这个地方充其量只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寒舍”而已。
“我是阿德蒙蒂斯的管家,安朵斯。”
安朵斯在前带路,将他们印去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走廊上遇见了另一位身形圆润的年轻女仆,低声向她吩咐了几句,再继续向前走去,三人的脚步声按照各自的节奏敲响着光滑的地砖,其中洛基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巧,安朵斯次之,只有医生因为心情激动几乎要蹦跳起来了。
洛基突然开口问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吗,除了仆人?”
走在前面的安朵斯稍微侧过头,回答道:“有几位,我们会收费接纳一些房客来维持庄园的生计。”
海德拉觉得很奇怪,“我在镇上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安朵斯轻笑着,“这里毕竟不是旅馆酒店,自然不会去到处宣传,愿意来的都是主人曾经的朋友。”
“曾经的?”洛基问道。
“噢……他们入住庄园之前的朋友。”
几步路之后,三人来到一间会客厅,那里已经摆好了热茶和糕点,显然是出于安朵斯刚才对年轻女仆的吩咐,看来这位女管家声望极高,即便主人外出也没有疏于管理,即便庄园在他人看来已经落魄至此,仍然保留着某些规矩和流程。
二人谢过之后,一屁股坐在了舒适的沙发椅上,医生激动地等待着这次谈话的开始。安朵斯搬过一把椅子,坐下说道:“因为主人外出,所以由我代为处理庄园一切事务,德维特医生,关于您刚才所说……我认为那是个谎言,或者其中有些误会。”
洛基打算把谈话主导权统统交给医生和安朵斯,他捧起那杯热茶,一口一口很快就见了底,暖流流进胃里让他感到十分舒服。
医生变得很是焦急,他前倾着上身,急忙说道:“我绝对没有撒谎,你说的误会到底是什么?”
“您真的不知道?克罗塞尔·奥莱正是这座庄园的女主人,他的哥哥名叫‘菲尼克斯’,这对兄妹已经住在这里十年了……您仔细想一想,德维特医生,这其中真的没有什么误会吗?”
洛基舔舐着口腔里残留的茶水,放下空空的茶杯,杯壁上残留着余温,对于眼前这幕戏剧他总算感受到了一点点的乐趣,而且话题很快转移到了他身上,让他更加愉快兴奋了起来。
医生请求道:“洛基,你能再说一遍我们相遇的那件事吗?”
“当然,”洛基坐直了身体,他神采飞扬地开始讲述他的奇妙故事,即便其中有些关窍连他自己也没闹明白,“当时,我在一辆火车上苏醒,那可真是一辆老旧的火车……”
在医生的目光之外,安朵斯微张着嘴,突然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瞪着洛基,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恐惧……她的身体和双臂都在轻微地发抖,就好像她恍然大悟,知晓洛基是谁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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