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男人一星期之前就坐在那里了。
我所在的公司在城市东五环,为了节省开支在体感温度直逼四十的时候还在宣扬“心静自然凉”来逃避大家要求安装空调的合理要求,我坐在因为高负荷运转早已发烫卡顿的电脑前面,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烤羊肉串的摊主。
下班时就看到正对着公司大门那边人行道的树荫下坐着一个男人,旁边立着一个手写的纸牌:可指定变形,五十一次。
行为艺术?我被这个奇怪的人雷了一下。
脚步一刻不停地走向地铁站,脑子里还在想那个奇奇怪怪的纸牌内容。
Cosplay?真心话大冒险?街头魔术师?过去的话会不会等会就从树丛里跳出来几个扛着摄像头的壮汉说surprise?
如果真能指定变形,能不能把我的电脑变成空调。
等我第一次开口问他这行字的内容,才知道不是这个意思。
那个时候,距离我第一次看见他,已经过去了十天。
在这十天里有七天下班的时候我都能看到他坐在那里,偶尔收摊早一些,就把那个牌子从中间对折,自己坐在上面一张一张数今天的收入。我会注意到他不是因为在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还有人在使用纸币,而是因为我是个死颜控。
就像我有三天没有看到他不是因为我上五休二,而是因为我要加班,他却不用。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他主动双休,而是被片警以疑似开展诈骗活动带去派出所问询了。
再被放回来后他换了身打扮,熟悉的时间熟悉的地点,不同的是我第一次走上前去:“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字面意思。”
纸板被他轻敲出笃笃声响,他指着产品介绍道:“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
我去,卖的原来是时光机。
“我可以变成ta。”
原来是过气演员的下岗再就业吗?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盘腿坐在地上,六点多的夕阳角度渐渐倾斜,从他的脚尖爬到膝盖,再慢慢上移到胸口。
“你在看什么?”
“呃。”我紧急收回乱转目光,活像个打算偷窃卖艺可怜人钱包的坏蛋,“我在看蚂蚁。”
“哦。”他看着我,“所以你要让我变成谁?”
“能不能变成我妈?”
“可以啊,有照片吗?”他说话时的尾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拖长,直到后来我们熟得不能再熟,他告诉我是因为三天没开张没钱吃饭,饿得张不开嘴。
“呃,没有。”我有些尴尬地挠挠脸,“你不能直接通过我的脑子看到我想象中的她吗?”
他第二次抬起脸,这次角度比上次更大,让我得以看到他被过长的刘海遮盖住的眼睛。“你当我是神仙啊!”
“你不是啊!”我也很震惊。
最后我带他去公司附近的鸡公煲吃了一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吃完饭后的他似乎面色红润了不少,连表情都比坐在树下时真诚。
“你叫什么名字?”我试探着开口,问了个最容易回答的问题。他去自助区拿了一大盘西瓜正在暴风摄入,闻言顿了下,使劲将嘴巴里的西瓜咽下去道:“皆逆荒。”
“不像是人类的名字啊。”我小声地说了句。
他嘿了一声,忽然露出一个很熟悉的笑容,就是那种班里面男生好不容易端了盆水放在门框上然后躲在一旁看下一个推开门的人的表情。他按着桌子上半身塌下去,像只壁虎一样呲牙探过身来:“我是妖精。”
“原来是妖精啊。”我恍然大悟,那怪不得起这个名字。
吓人没成功,还被人以类似于“今天就吃面条吧”的平静语气回复,我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没有刚才好了。不过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他的恶作剧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妖精身份吓人呢?简直单纯得有点可爱了。
我心里好像被压起个翘边,毛茸茸的,再看他时比刚刚又顺眼好多——当然刚刚也是十分顺眼的。我猜他当妖精时也不大聪明,否则也不至于连吓人也不会吓。要是做坏事的话,估计就是那种还没打人先被狼牙棒砸到自己头的角色吧。
我被自己诡异的想象逗笑,皆逆荒以为我是在嘲笑他,脸色更差了。我听到他在嘟囔什么讨厌人类之类的,又招手加了一份牛肉丸。这下他停嘴了,因为比说坏话更重要的事情出现了。
我看他被一份牛肉丸就稳定了情绪,大概不是什么坏人,才继续开口解释刚刚的笑声:“我刚刚不是在笑你。”他不太信,在饭碗和眉头的空隙间抽空抬头白了我一眼。
“真的。”我凑近他,还没等我再说话,他就一把将空了的碗放在桌上,因为吃的太快而没有咽下的食物塞得腮帮子鼓起来,像是准备冬货的仓鼠。不过好在他确实意识到这副尊荣并不适合威胁或者说狠话——被食物堵着,张不开嘴——于是他用自以为恶狠狠地眼神盯着我,同时嘴巴用力咀嚼。
场面一时间十分滑稽,但我不会笑,我是专业的。
“我不喜欢人类,你不要跟我套近乎。”他伸出一只手做了个禁止的动作,我摸了摸下巴道:“那你也吃人类的东西啊。”
“我讨厌人类,又不讨厌食物。”这时脑子倒转得很快了。
“你也在用人类的钱啊。”我指了指他那个随身携带的牌子,他恼怒道:“我做的又不是人类生意。”
我才知道原来之前找他做生意的也是妖精。不过让他变成别人能做什么,我实在不明白。有时候人类也猜不透妖精的想法。
看他看过来我连忙摆摆手:“我没有看不起你啊,我这么平静是因为,我妈也是妖精。”
皆逆荒夹菜的筷子顿了下,嗤笑道:“撒谎水平比我还差。你不知道妖精都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吗?”
他随口说出了人类可能一辈子都不好意思说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反驳撒谎论还是震惊他没有生育能力。最终还是选择了比较紧急的话题解释道:“应该说我养母是妖精。我没见过我亲妈,是孤儿。”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
好半晌道:“那你还让我变成你妈。”
“我不是以为你是神仙吗?”妖精做不到,神仙总可以知道我亲妈长什么样子吧。
“我不是。”他摇摇头。
正值晚高峰,店门外车流喇叭声浪涌进来。他交握起双手脸色严肃了点,努力找回点专业人士的感觉:“如果你有其他的生意,可以找我。有照片就行。五官清晰点更好。”说完后他又补充了几句,“侧脸或者太模糊的,变出来细节可能不到位。”
“还有注意事项,不可以殴打我;不可以因为情绪激动乱说话而在事后说什么‘你知道的太多了’所以追杀我。”
他提出的两条注意事项太有针对性,几乎是描着边说明妖精的生意也不好做:“如果没有照片,就得靠你口述。身高,胖瘦,发型,主要特征。不过这种,”他坦诚道,语气里带着点“不是我不行,是客观条件限制”的意味,“变出来可能只有六七分像。所以建议还是提供照片。”
“其他特殊服务,我也能做。就是得加钱。”
“特殊服务?”我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在当下的语境里,配合他那张脸,让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些不太正经的画面。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露骨,皆逆荒立刻屈起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说的特殊服务是指,比如说你有个讨厌的人,我可以变成他的样子在监控底下搞点小破坏什么的。”他摊了摊手,像是在说“这很平常嘛”,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当然,后果自负。我只负责变,不负责后续处理。” 他飞快地撇清责任。
原来是这种,果然已经变成肮脏的人类了啊。暗自唾弃了下自己已经社会污染了的心灵,我们俩一时间都没说话,店内的嘈杂包裹着我们这一桌暂时的沉默,他托着下巴,眼神放空了一瞬,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只是单纯的发呆:“那个。”他看向我,“你刚才……到底想到什么特殊服务了?”
“没什么。”我立刻否认,开玩笑,怎么能让别人知道看起来如此人畜无害的我已经在压力下变成阴暗变态了呢。
他显然不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但也没再追问,大概是觉得跟一个人类纠缠这个没意思。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的碗,把最后几粒米扒拉干净,碗底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放下筷子,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身体往后靠在塑料椅背上,姿态放松了些。
我扯了下嘴角,转头问起另一个话题:“你住附近?”
皆逆荒摇头,几缕刘海随着动作在眼皮上方左右扫动,他抬手胡乱拨了拨:“没固定地方。”他答得十分随意,“桥洞,公园长椅,24小时银行ATM机厅……哪儿能待就待哪儿。前几天被片警盯上,就是因为在西边那个小公园躺椅睡太久了。”他撇撇嘴,有点不满,“他们以为我要么流浪汉,要么搞诈骗预备犯。明明我的牌子写得那么清楚!” 语气里透着点“有眼不识泰山”的愤懑。
这种流浪方式,在城市里确实容易惹麻烦。
“你们妖精没有收容所吗?”我真情实意地疑问,“我妈说过有个叫会馆的地方……”
“我去不了。”他打断我,眼神忽然带上了戒备:“你还知道会馆?”
“我都说了我妈就是妖精。”我耸耸肩。
隔壁桌的人在此时站起来,慢吞吞往店外走,在柜台边等候的服务员立刻拿着抹布和垃圾桶走了过来开始清理垃圾打扫卫生。皆逆荒的神情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中变得晦暗不明:“我去不了也不想去会馆,现在这样,挺好。”
他站起身,顺走了半包放在桌子上的餐巾纸:“走吧。我不会白吃你的饭的。如果你以后还有需要的话,也可以来找我。”
走到店门口,温热的夜风扑面而来。他夹着那块薄薄的纸板走向马路对面,我抬脚走向地铁站,又忍不住回头,他仍站在那里等红绿灯,身影在霓虹灯下显得有些单薄。
“皆逆荒!”我提高声音,盖过马路噪音。
他闻声抬头,眼神里带着几丝疑惑。
“明天要是开不了张,”我朝他喊,“我请你吃鸡公煲!”
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放松的弧度。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朝我挥了挥,高声道:“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行吗!”
还是个迷信的妖精。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妖精的存在到底是迷信还是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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