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一月。皖南事变。
浓雾如铅灰幔帐,死死罩住山城。罗家湾军统局本部大楼内,空气凝滞较以往更甚,入肺里的仿若不是氧气,而是锈渣与硝烟。
党国如何将同胞推向深渊的肮脏密谋尽数写在近日的文件中,而**科的工作让祝平僖得以由内部窥见这场滔天阴谋的真相。她将一份等级为“绝密”的电文摘要合拢,眼睫低垂,掩住眸中深色,只拢紧了赭色羊毛围巾,抬手拈过今日份《中央日报》。
今天是民国三十年一月十八日。
大字标题刺入眼帘——《新四军抗命叛变,全部解散番号撤销》。
颠倒黑白。
桃花眼泄出了怒意。
报纸冠冕堂皇的措辞、义正言辞的谴责与绝密电文所展现的血腥预谋形成极致的反差, 何其讽刺。不愧是党国的喉舌。
年轻的科员捏着报纸的力道重了又重,骨节在薄薄的新闻纸下微微凸起。
怎么能不失望呢?
怎么能不心寒呢?
怎么能不迷茫呢?
这样的党救得了这个苦难的民族吗?
她已不愿再信。
祝平僖抬起头,目光震颤着 ,扫过这方灰蒙蒙的办公室内麻木的众生相,希求寻得一丝光亮。
视线撞上了张离的。
这位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同僚不知注视了她多久,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审视的探询。
祝平僖心中一凛,迅速扯出一抹笑,对张离点点头。
出乎她意料地,张离极轻微地冲她摇了摇头,那神情分明带了安抚的意味。
寻求共鸣的冲动在胸腔中翻涌,但理智如锁链牢牢地将之束缚,桃花眼在主人克制的呼吸中震颤,她深知她不能冒进,不能留下任何可供解读的痕迹。
视线回落,祝平僖慢慢理好报纸,又起身将文件一一归档,上午的工作便算是了了。
午休,食堂。
祝平僖依旧和张离一桌,这些天来已成习惯。空气比往日更凝滞。
饭桌上祝平僖每每看向张离,目光都仿佛想要刺穿她的皮囊,直探进她的灵魂里去,洞察她的信仰,看看眼前人到底是姓国,还是姓共。
张离抬眸,迎上祝平僖,声音一贯的温柔而关切,“平僖,看你脸色不太好,上午工作有困难吗?”
“还好,”祝平僖声音透着疲惫,低头拨弄碗里的米饭,“就是……今天的报纸实在让人费解。”
张离夹菜的手顿了顿,瞥了眼面前年轻同僚略显苍白的脸,接话时带了些过来人的劝慰,“外面风雨飘摇,报纸上的事,听听就好。做好分内事,保护好自己,才是正理。”
“明哲保身方为正道……”沉吟片刻,祝平僖低垂的眸子忽地抬起,锁住张离那张似乎永远温和沉静的面孔,“可是离姐,山河破碎风飘絮,我等既忠于党国,不是早就做好以身许国、马革裹尸的准备了吗?”
张离轻笑,软绵绵地拂开祝平僖话里的刺探,“你也说了,我们忠于党国,又何必纠结于媒体报道的言辞呢?”
祝平僖沉默地盯住张离良久。
张离包容地接下她的凝视,还从自己的餐盘里夹了个鸡腿放进祝平僖盘里,“有些事情想明白了又怎样,徒增烦恼罢了,即便倾尽你我个人之力,也不过螳臂当车。”
没跟张离客气,祝平僖咬了一口鸡腿,心下思索,仿佛抓住了什么,于是她道:“我以为四万万中国人团结起来,是能抵御外侮、振新中华的。”
“是该团结抗战,”张离眸色深沉,“可耐不住……有人叛变啊。”
滴水不漏。
祝平僖几乎断定今日的试探将无疾而终,三两口吃完饭,收拾餐盘起身就要离开。
“平僖,”张离叫住了她,“看你依旧心事重重,下午下班后有空吗?对面街角新开了家‘雾都’咖啡馆,哥伦比亚豆子煮得不错,提神正好。一起去坐坐?”
祝平僖扫过张离一贯温和的面庞,也乐得在人多眼杂的食堂作出一派新旧和谐的样子,“好啊,离姐。这几天总觉得闷得慌,想换换脑子。”
下午,唐山海办公室的门被叩叩两声敲响。
唐山海正伏案疾书,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只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分明的轮廓。
听见敲门声,他放下笔,理了理袖口,道了声“请进”。
来人是祝平僖。
“山海,”祝平僖将一份文件递给唐山海,“这份行动简报需要你签批。”
唐山海接过文件,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年轻搭档的面庞,精准捕捉到了祝平僖眉宇间若有似无的倦意与沉郁。
“你累了。”他指出。
女生扯出笑容,“都是工作嘛。”
“先坐吧。”唐山海指了指小沙发,低头快速浏览文件,“听说嘉陵江边新开了一家做淮扬菜的,味道似乎地道,晚上一起?”
祝平僖摇头,“不巧,我和张离约了去‘雾都’咖啡馆。”
她歉然一笑。
唐山海抬头看她,分辨着她的笑容,本能地觉得不对,却也说不上来,他于是用安抚的语气退而求其次道:“那我等你,送你回家。”
女生眼睫轻颤,她直觉自己同张离下午的谈话不会浅薄,情绪不会平淡,唐山海毕竟是军统的老特务,难保不会被看出什么。
无论从档案看,还是从这一年来的相处看,唐山海对党国的忠诚都是毋庸置疑的。当初自己偏帮□□接头他能容忍,如若自己的投共倾向被他看出,他还能继续忍下来吗?
她明白作为搭档,她必须信任眼前的男人,但她同样清醒,涉及信仰涉及生命,她不能赌。
电光石火间,祝平僖做好了抉择。
“不必麻烦,”她再一次拒绝,“我让家里司机来接便是。”
唐山海轻轻眯了眯眼,直视着那双时而清澈,时而深沉的桃花眼,企图抓住那丝异常。
祝平僖没有避开,勾唇调侃,“做什么?难不成唐主任真想可怜兮兮地在车里等着我聊天喝咖啡?”
唐山海也笑,但说出的话并未让祝平僖如愿,“等你怎么会是麻烦呢?能等到你,我便不算可怜,你安心同朋友聊天便是。”
祝平僖哑然,正要再说什么,唐山海又补了一句“话到这份上你还要拒绝我,那我便真成可怜虫了。”
反将一军后,他抿着唇,作出可怜状地盯着她。
祝平僖明知唐山海是故意,却也无法再说一个“不”,只得应了声好。
确认文件无误,唐山海提笔签罢名,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一个深蓝色烫金英文字母“Suchard”的精致铁盒装巧克力,起身将文件与之一齐交给祝平僖。
“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些。”
祝平僖对上唐山海关切但克制的眼神,接过盒子,指尖感受到冰凉光滑的触感,脸上绽开笑容,“谢啦。”
她拿着签好的文件和巧克力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抬手晃了晃巧克力,发出了一阵叮呤咣啷声,这就是告别了。
办公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唐山海闭目靠进宽大的皮质椅背里。他默了很久。
她……很懂得隐藏,也很知分寸,不会一条路莽到黑。
她会是一个很合格的特务。
即便是最亲密的爱人之间,也得允许对方拥有自己的小秘密,何况二人只是假的男女朋友,未来也只是假的夫妻。
唐山海抬手搓了搓脸,告诫自己。
压下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他将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的工作。
张离(暗示):@%#&…#%个人之力…@%#&…
祝平僖(个人?):团结起来!
张离(满意点头,继续暗示):有人(党国)叛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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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叛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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