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归人
6
田稻善一瞬间像是被雷劈了，愣在当地，他喃喃自语，“我为什么没回来？为什么没回来？”他狠狠的锤着自己的头，乔楚生和路垚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容貌在一点一点的变化，本来挺直的身板慢慢的佝偻下去，头发从乌黑变得稀疏斑白，脸上的皱纹像是雕刻一般一道道的冒出来，眼睛浑浊了，最后，他的一只脚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剩下的一条腿不足以支撑他，他一屁股在林望春的墓前坐了下来。
“我……”他把脸埋在自己手里，脸上的肌肉和手一起在抖，“我对不起小春，我……”他满脸痛苦的转向路垚，“小春是怎么死的？”
“林望春她一生未嫁，在小镇孤苦无依，最后生病而亡。”乔楚生听着路垚的声音觉得不对，抬头看了他一眼，路垚的表情很平静，但是他的声音在抖。
“路垚，”乔楚生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明白路垚为什么情绪波动会这么大。
路垚没有回头，继续对田稻善道，“你是对不起她，但你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田稻善抖的更厉害了，他道，“我做生意赔了钱，还瘸了腿，我没脸回来，我……我以为她早就不等我了，我不敢回来啊，”他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哪有脸回来见她，我……”
路垚打断了他，“那你现在为什么回来了？”
田稻善猛的抬头看向路垚，他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他真的以为林望春早就不等他了，还是自己心里其实是期待着林望春能一直等着他的？这么多年，他想要打听到林望春的消息并不难，他想告诉林望春不要再等了也不难，他为什么一直没说？
他想说我活的太苦了，他想说我真的很爱小春，这些话对着林望春的坟，都成了笑话，他开了几次口，最后只冒出来几声呜咽。
是他把林望春在等着他，当成了苦难生活里的唯一念想，他靠着这个念想活了下去，他想着林望春，却从未为林望春想过。
当年亲戚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不知足，总想着他现在这么有钱了，都能给小春她爸送得起茅台了，她一定会等着自己，他再多赚点钱再回去。
后来亲戚准备搞把大的，跟人搭伙走/私，不仅把所有本钱都赔在里面，人也进去了。
田稻善侥幸没有被牵连，却已经身无分文。
他又想，只要自己不回去，不告诉林望春，她就不知道这事，就还会等自己，那他可以干别的赚到钱再回去。
他没什么学历，只有一身力气，经人介绍去了工地上干苦工，危险的活工资也高，他每每抢着干，有次他已经做了十几个小时，还是应了一个爬高的活，结果脚下一软摔了下来，一只脚废了，落下了走路不利索的毛病。
他更不敢让林望春知道了，老板看他命苦，留他在工地上搬沙子，和水泥，每天从凌晨干到天黑的看不见。
几十人的大通铺里，鼾声此起彼伏，配合着蚊子的嗡嗡声，田稻善睡不着，搬沙子磨破皮的后背，被太阳晒了一天，火辣辣的疼。有时候他也觉得，人生这么苦，这么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死了算了。
他抬手擦去眼角那点不合时宜的水，碰到了自己眉梢的疤，他就想起了林望春。这块疤是小时候他带着林望春去小河沟抓蝌蚪，林望春不小心掉到水里，他为了救林望春在河边的石头上嗑的。
血流了满脸，林望春吓坏了，哇哇大哭，抓到的蝌蚪都不要了，拽着他的手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哭，“小田哥哥要死了，小田哥哥要死了……”
最后当然没什么事，只是小镇的医院连个缝针都没有，好了之后就留下了一道疤。
林望春还在小镇上等着他。
这是他做了几十年的美梦，用以支撑他暗淡的余生。
一年前，他被诊断出老年痴呆，开始忘事，他除了几个工友，也没什么朋友，在有一天他又一次没有关水龙头，被楼下的租客大骂了一通后，他选了一个郊区的野湖，看着东方新升的太阳，了断了自己。
他攒了一辈子的话想对林望春说，他说过要回来娶她的，他赶着路，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自己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总以为自己记得曾经的承诺，赚了钱回来娶她了。
林望春没等到。
“小春，”田稻善抱着石碑嚎啕，“你为什么不再等等我？你再等一等我，我们就能见到了。”他想起了什么，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的看向乔楚生，“小春的鬼魂呢？小春的鬼魂去哪了？”
乔楚生道，“人死后要有怨念，鬼魂才会留在人间。”
田稻善一愣，“小春等了我一辈子，她就不挂念我，不想见见我吗？就算她不挂念我，她等了这么久，就不恨我吗？”
乔楚生不知道，林望春的鬼魂不在，想必是没有什么怨恨了。
他转向林军，有些迟疑的问道，“林望春在之前有提到过什么吗？”
林军看不到田稻善，但话是有意说给田稻善听的，他的语气带着些报复的快意，“我姑临走的时候说，她等了一辈子，太累了，以后就不等了。”
天空一个惊雷，酝酿了许久的雨终于下了下来，大雨掩盖了田稻善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的身影在雨幕里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了。
林军先回了车里，乔楚生叹了口气，转身想拉过路垚往回走，却在看见他脸上表情时，猛地把双手拇指按在了他的眼睛下，厉声道，“不要哭。”
路遥有些困惑的抬眸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哭了吗？”这雨下的这么大，乔楚生是怎么看到他哭的？
“我……”乔楚生不知道怎么说，但他就是感觉到，路垚就要哭了，“鬼的眼泪是魂魄凝结成的，落泪就相当于燃烧魂魄，烧着烧着，魂魄就没了。”
“我没想哭，”路垚低头苦笑道，虽然他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我就是忽然觉得，不是所有事情都来得及，没有人可以一直等的。”他瞥向林望春的墓碑，乔楚生突然想起大于的话，果然路垚转回头看着他道，“我要找的，如果是个人的话，那么他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是吧？”
乔楚生没有答话，算是默认，路垚的年代离现在的世界太远，听路垚故作轻松的笑道，“说不定，连魂魄都没有了。”
乔楚生有一瞬间的心慌，下意识的拉过路垚的手腕，雨下的这么大，两个人这么面对面站着，都几乎看不清人，他怕他一个眨眼，路垚就不见了。
“你想起来了？”他艰难的开口。
“没有。“路垚看不清记忆里的那张脸，他只是被失去这种感觉攫住了，”说不定我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他举起那只没有被乔楚生拉住的手，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我还没有消失。有时候我想，我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妄想呢？”
“也许……不是妄想。”乔楚生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也许还有人在等着你，你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所以才留在这里。”
路垚的手腕一片冰凉，乔楚生知道路垚不属于这里，早晚都要走的，只是现在他还不想放手。
正如路垚不知道自己怎么留在了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才会消失，“也许吧，”他自嘲的笑，“谁知道呢？”
故事三：归人，完
tbc
故事四：胆小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