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次日回门,小夫妻同去,惜予却是和公婆一块。
前座副驾的王先生一路上都在说些安抚她的话,惜予只低头听着,瞧上去像个乖顺的小媳妇,可嘴里一句顺着王先生话茬的回答也没有。
王先生心下叹气:他们谢家的人就是长得软,气性都大着呢。
谢老爷谢太太一早就等着女儿女婿,没想到盼来了亲家。
听了昨夜里的事,谢老爷气得操起本来打算送给女婿的玉镇纸狠狠一掼,摔出了玉玺同款缺角。
谢太太起身走到惜予身边,将女儿揽入怀里,问王家父母:“若不想结这门亲,何不早说?”
王家夫妇自然只有不断赔不是的份,惜予心中又不落忍。跑的是王遗时,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父母来收拾烂摊子算什么事?
“你们打算怎么办?”谢老爷问。
王先生表了态:“惜予绝对是我们儿媳妇,那个孽障我必好好教训。”
“怎么教训?打了还是杀了?”慎予在后面听得一耳朵,气愤不过也冲了出来,“要我阿姐守活寡,那是万万不能的!”
事还没谈拢,谢老爷生怕儿子又喷些“离婚”之类离经叛道的话出来,喝道:“退下,有你什么事。”
惜予把弟弟拽到自己身边,“说气话无用,不如先听听。”
“还有什么好说的,离……”他没说完就被谢太太掐着大腿拧了一把。
谢太太对惜予说:“把他带下去。”实则也想支开惜予。
惜予拽了拽弟弟。
出了正厅往后花园走,慎予还气不过,骂道:“姓王的做得出,怎我就说不得,多金贵呢!阿姐,你怎么也不说话,难道任由他家坑害了你?”
“你说的离婚,恐怕王遗时正巴不得我们提呢,”惜予摇摇头,“爸爸不会答应的,就连王先生,也不会。”
慎予一把拉住她,两人脚步停在游廊里,看着弟弟哭将出来的脸,惜予摸摸他的脸颊,“放心,我不会守活寡的。往后日子长着呢,且不争这一两日的气。”
“阿姐,你已有打算了?”
“暂时没有,”惜予挽着弟弟的胳膊,“但迟早会有的。”
慎予总算绽开笑颜,“这才是我阿姐,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他又提起王遗时,“那家伙竟然背家而走,足见不是个有担当可托付之人。还是趁早了断为好。”
瓶儿已经等候在惜予闺房,见姐弟俩姗姗来迟,她跑出来与惜予诉苦:“小姐,您可算来了。你不晓得,刘妈、蒋妈和连云她们几个,见姑爷没露脸,方才抓着我好一顿盘问。我什么也不敢说,只好装聋作哑。”
慎予说:“瓶儿,你是个懂事机灵的。往后在王家可要好好护着小姐。”
“那是自然!”
慎予与同学有约,不多会辞了姐姐出门。
他是刻意为之,不高兴吃这顿回郎饭,也不喜欢那个神色冷漠的姐夫,谁想人家压根没露面,他更气了。
慎予前脚走,天便落起小雨,好在天光还算明亮,不似昨日晦暗。
房中的圆桌上还搁着喜糖盘子,惜予剥了一颗桂花糖含在嘴里,又挑了一颗玫瑰糖给瓶儿。
瓶儿含着糖嘟嘟囔囔,“小姐,有没有薄荷糖?”
惜予翻拣一遍,挑出所有的薄荷糖给她。
主仆俩正坐在一块吃糖,慎予冒着雨又跑了回来,冲进房里甩了甩头发,往姐姐身边气汹汹一坐。
原来他越走越不踏实,那个坏蛋抛下姐姐,自己怎么能在这节骨眼出去玩。
“等下要是吵起来,我骂死他们!”他已经酝酿了一肚子难听的话问候他王家门。
“吵不起来的,”惜予也给他一颗糖,“消消气,吃糖。”
瓶儿对慎予说:“明天三朝设宴,亲朋要来家里吃饭,我急得要命,小姐却说不要紧。”
这点上,慎予也同意姐姐的看法,“眼下这情况,明天是不会办三朝了。”
“哼,”瓶儿气不打一处来,“亏我当时觉得姑爷卖相好看,还对他笑了好多下呢。就该吐他一脸口水!”
结果反而是惜予安慰他们俩半天。
管家来唤惜予去前面与两家父母用中饭。惜予问他:“恩挺叔,可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了?”
恩挺叔是她父亲深信之人,他先开口安慰惜予,教她别太难过,而后才说王先生提议,对外称姑爷新婚夜犯了盲肠炎,急忙送进医院开刀,今日才由王太太陪小姐回门。明日的三朝酒席不摆了,着人一一将喜糖送至宾客府上。
惜予想:她这公公不愧是做生意的,头脑活络,什么瞎话都能编得合情合理摆出去唬人。
慎予和瓶儿哼哈二将似的站在身后,一个左鼻孔出气,一个右鼻孔出气,哼哼个没完。
—·—
又过一天,王太太来给儿子拿行李寄回上海。
惜予刚起床,穿着睡衣在窗边看天气,与王太太道了早安。王太太对她说:“不早了,你在家都睡到这时辰起么?”
惜予才看过台钟,现在刚过七点半。
虽然只打了两天交道,她已经基本能确定:王太太不满意她。但要说多讨厌却也是没有的。
在王太太看来,两家今非昔比,她的儿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博识多才,入大学读机械工程,前程大好,哪还犯得着为了旧日一些交情去娶一个足不出户的文盲小姐。
杭州城里往来的人家谁没背后议论过两边不匹配,都替王遗时不平。若遇着直肠子的蠢货,还敢当面对她道一声“你儿子可惜了”。这一天天下来,当真是越想越怄。
奈何两家亲事早说定的,王先生一再坚持。君子一诺,千金难买。
她本来有气想撒,谁想那个混蛋儿子干出新婚夜逃跑的事,叫她在新媳妇面前无法理直气壮,拎了箱子悻悻而去。
—·—
几日后,王遗时在上海收到母亲寄来的行李。打开箱子,一眼看到了那本从友人处借来苦寻不见的小说,他开怀大笑,隐隐自得有个天下最懂自己、体谅自己的母亲。看来母亲是乐见他出逃的,他没提起过遗落的行李,她却快快地送来了,更没有半句斥责之语。
笑着笑着,他却又生出隐忧,母亲事事偏袒儿子,为他抱不平,新妇伺候时免不得要吃排头。虽是没什么见识的乡野妇人,却也是父母娇养的女儿,不好太过苛待人家。
王遗时便回了封信给王太太,请她不要过于为难谢家小姐,到底是他对不住人家。
王先生行商,怪会往外跑的,家里常常就是婆媳俩过日子。
惜予不爱待在王公馆里与婆婆大眼瞪小眼,她的婆婆分明看她不大顺眼,多次想要出手管教的,却又不知为何忍了下来。说难听些,颇像一条脖子拽着绳儿的狗,竟不知背后是谁人拿捏了她。
出嫁的女儿三天两头回家住,不好好侍奉公婆,谢老爷看见惜予回娘家就指着她鼻子训斥,谢太太和慎予都心疼得不行。
慎予成天鼓动姐姐与王家小子离婚,谢老爷满心轰她回家伺候婆母,谢太太觉得谢老爷和慎予的态度一左一右,都不可取。凡惜予回门小住,便拉着她出门聚会、逛园子、打麻将去。
彼时仍然常见守旧的人家,不兴让女儿出去读书,女孩儿从小跟着母亲、祖母学她们上一代的规矩,持家、育儿、交际……将来沿袭祖祖辈辈的女性一样规行矩步的生活。
谢太太好些牌友的女儿便是从小在她们妇人圈子里被看着成长起来。
惜予出去上学堂以后,谢太太鲜少带她去女眷云集的场合露面,对外只称谢老爷太古板不肯让女儿抛头露面,又或者说女儿去了宁波外婆家长住,连王太太也被蒙蔽了过去。
惜予嫁人以后,露脸的次数才多了,那些与她不相熟的太太小姐见了无不夸她,说她好看,说她娴静,说最多的却还是她嫁得好。
好吗?惜予每每陪着笑的时候都不禁这么想。
他们夫妻异地日久,风言风语早就传了出来,王家公子顶不喜欢家里为他讨的少奶奶,在杭州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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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近半年的时候,王遗时寄了一封信给家里。
王太太启信的时候,惜予碰巧在身边,分到一张照片。上头年轻男女四五成群,都站在绵延雪白阶梯上,身背着雄阔的西洋楼宇。王遗时怀里搂着个女孩子。
谁知王太太信看到一半,立即慌里慌张从惜予手里夺走照片。
惜予的心倏地一抖,她想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下堂妇、糟糠妻这一些老套的剧情去。
后来,王遗时同一位金姓小姐同居的消息传到谢家门,不知哪个多嘴长舌的,说给满城都知道了。且又有了新话,(同居)也是不一两日的事了,怕是比他家里明媒正娶的那个日子还要久呢。
原本那天下午组了牌局,惜予让瓶儿去朱家推拒掉邀约。
谢太太见她面孔板得紧紧,知是动气了。她这个女儿看着没声没响的,实际心里主意大,绝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泥人。真发作起来,便是她父亲也受不住。
惜予回想起那张照片上王遗时搂着的姑娘,瘦瘦高高,笑得一口白花花牙齿尽数露在外头,不由大摇其头,“阿娘,我早料到有今日。”
这桩婚事走到今天,该是见着头了。
谢太太看出她不对劲:“你不要痴!王遗时他呀,不过是只猢狲,翻来倒去,累得要死发现尽作无用功,肯定就回来了。”
可女儿静静地一望她,她什么粉饰太平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她过的什么日子,旁人不晓得,做母亲的怎能不知。
“我可怜的孩子……”
惜予本来觉得就当作没有王遗时这个人,反正冲着逃婚一事,王家这辈子都理亏,她一个人舒舒服服过日子算了。
可出了这事以后,虽不意外,心里还是越想越不舒服。
她早知道并接受王遗时不喜欢自己的事实,想着这场独角戏敷衍敷衍总归还能唱下去。
终究她一己想得太过美好,王遗时面都没露一下就捅破了这层纸糊的太平。
王遗时若有半点心虚,便不会将坦然同居之事告诉家里。退一步讲,如果只告诉了家里人,便也罢了,连他杭州几个要好的老朋友都知晓此事,都把他当文明先锋,往外传得沸沸扬扬。
她明白,这个所谓的丈夫只顾着自己,一丝一毫也没有为她着想过。既如此,她又何必再装糊涂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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