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金小姐哪里晓得“寻道台”的典故,正当笑料讲予茶叙的小姐妹们寻开心。
王遗时在书房做功课,听一群女郎叽叽喳喳拿他原配妻子当笑话看,心里顿生厌烦。
正此时,臧克渠闯了进来。
他从馄饨摊回来,一进门看见几多女郎正在茶叙,想返身就跑,谁知金小姐仿佛看穿心思一样,朝他点了点一处房间。他就晓得,往后屋里来女客,识趣的男人该往哪避。
臧克渠一边在架子上寻书看,一边留了只耳朵听声。
外头正说到上海滩新来的那帮国民党,强蛮得很,竟然想要插手租界事体。
上海何等犀利一座销金窟,一派歌舞场,管妳是英国佬、法国佬、北洋还是现如今光头宁波佬,地头蛇们有的是信心,叫你们来一个吸纳一个、腐蚀一个,最后化作一块填窟窿的烂砖,屁都不是。
臧克渠不屑这些蝇营狗苟,看王遗时脸色也不大好,领悟此子原来亦是耿介之辈,遂对他高看一眼。
王遗时看金小姐千好万好,唯独受资本家老爹的熏陶太甚一点,接人待物都功利,没有大的是非观,已导致两人多次不愉快。
今天惜予登门造访后,金小姐又提出要王遗时同原配离婚,同她一道留美读书去。王遗时犹豫不决,她便气得甩开他约了一大帮人来家里吵吵闹闹,存心弄得王遗时烦躁异常。
好在有臧克渠在,王遗时放下手头事情,开口问他关于谢惜予的故事。
臧克渠一拍大腿,把他如何在火车上巧遇惜予到刚才馄饨摊上的闲聊一气儿讲给王遗时听。
怪不得几天的路程愣是走了半个月。
王遗时初听觉得匪夷所思,到后面竟对惜予心生好奇,遂又向臧克渠打听她落脚处。
“喔,她有跟我讲过,离家前偷偷印了爷娘在上海房产的钥匙。具体地点便不知晓了。”
“你该问问才是。”
臧克渠憨憨一笑,“这毕竟是你们家事,我不好多管。”他对惜予此行目的一清二楚,不希望自己任何举动打乱她的计划,便不肯对王遗时透露更多。
谢家往上数代皆仕宦任职,攒下的家底经子孙经营,即便在惜予父辈分家以后,依旧丰厚殷实。她们大房名下的房产、铺子与土地是最多的。
惜予给自己和瓶儿挑的落脚点,是座落于亚尔培路一所三房一厅的公寓。并非祖产,是她的嫁妆。
这栋出自西洋建筑师之手的公寓楼与传统的骑楼、弄堂比邻,新旧交替着一起扎根在繁华的租界内,附近西医院、百货大楼、邮局……应有尽有。
惜予出嫁以前,谢太太考虑到女儿将来或许跟随丈夫常居上海,出资使她娘家一位表亲帮忙筹备两套新房,作为嫁妆。亲戚虽不常往来,办事倒还尽心,列了张单子并各居所的平面图扎成一叠厚厚的包裹寄到杭州来让谢太太过目。
谢太太最后挑中亚尔培路上比邻的两栋公寓,各置一户。
若将来一户女儿女婿住,家里来探望时可住另一户,两户之间只隔了一条弄堂,往来方便。再者,她未曾实地相看过,分开置户也是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谢惜予选择亚尔培路公寓,只因心仪它阔气的阳台,站在街口眺过去,林荫掩映着乳白色的清水砖外墙,向阳那面足足开了三座阳台。
客厅、主次卧均设有双层阳台,里层落地玻璃,外层黑胡桃木百叶门,不难室内阳光多么充足。
三座阳台中,又以客厅阳台最开阔,罗马柱方形阳台,其中一间卧室也是这样的方形阳台,但规格缩小不少。剩下那座在靠近公寓大楼转角的卧室,是设计颇为新颖的封闭式凸形窗(bay window),不设门,装三樘双层结构的对开窗,里层玻璃,外层黑胡桃木百叶窗,采光极佳。
惜予带着瓶儿来到亚尔培路公寓楼前,主门不朝大街,闹中取静,对着一处花红柳绿的浓荫外墙敞开。
绕过马路走入前院,再进到公寓大厅里,直接可见宽敞的扶手楼梯,角落舍友门脸狭小的电梯。她们的公寓在四楼,去等电梯倒不如走得快。
每层楼之间的转角平台上都开着格子玻璃窗,只要太阳不落山,整栋楼就连楼道里也亮亮堂堂的。
瓶儿走在其间,心情大好,对未来无数美好畅想也随着流光晕影一同闪烁着。她想:小姐可千万要留在上海啊。
走到四楼,遇见同层的一位挎着菜篮的邻居太太,太太刚关起自家大门,瓶儿还是听到了门背后孩童的笑声,猜想这是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太太见惜予驻足,也不急着下楼,来到她们门前,指指大门问:“小姐,侬住这里厢(你住这里)?”
惜予收回拿钥匙的手,点了点头。
太太灿灿笑开,拍手称道:“这层楼就住了我们一家,以后大家隔壁隔伍,可算有个伴了。”
“怎么会只有一家?”瓶儿问。
太太快人快语,“嫌弃意头不好呗,四楼,四听着像死呀。不过我倒无所谓,死不是西(方言读音)么,横竖和四不搭嘎。不过最搞不懂那些洋人,迷信方面入乡随俗倒是快。喏,我家旁边那户,上个月有个意大利人来相看,本来说得好好的,就要住进来了。结果不晓得听了哪个戅棺材讲不吉利,又不要了。”
“许是做生意的,讲究比较多。”
太太极是肯定她的话,“是呀是呀,就是做生意的,轮船公司的!”
两拨人聊了一会,太太姓施,丈夫姓袁,有两个儿子。袁先生在报社上班。
袁太太走了以后,瓶儿才舒了一口气,与惜予讲:“小姐,这位太太真是能说会道。”
惜予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梁,“你也很能说会道。”惹得瓶儿娇嗔抗议起来。
进了门,一股久无人气的霉味扑鼻而来。家具和大物件都用布盖着。
惜予带瓶儿打扫。厅里摆了一台钢琴,想当时谢太太亲自去上海盯装修,回来兴高采烈地同惜予献宝,说她喜欢弹钢琴,老宅不给摆,新房有,住进去随便弹,好似笃定她一定会住进去一样。
真是无巧不成书。
惜予掀开琴盖,瓶儿揿了一记,发出刺耳一声,竟已荒腔走板。
“原来是个花架子。”瓶儿讲。
主仆俩从早打扫到晚,累得一齐倒在沙发上休息。
这时楼下有人叫卖馄饨,惜予立忙奔到阳台叫他不要走,又喊瓶儿下去买。
不多时,瓶儿捧着馄饨,肘间挎着一篮子嫩白喷香的栀子花上来,惜予笑她怎么买这么多花。
瓶儿讲买馄饨时有个卖花女凑上来,赞小姐卖相漂亮,隔着阳台在夜里都看得出清丽脱俗,就好似栀子花,如此云云,哄得人心情大好。
“原来是被人灌了**汤。”惜予笑她。
瓶儿说这房子朝向不算差,又才三、四年的新公寓,怎么霉味这么重,一进门熏得隔夜饭全要呕出来。
惜予靠在阳台上乘凉,轻声细语道:“哪怪得了朝向,再好的房子没人住,只能越来越破落。”
夜里天上吹来的风极适意,凉凉的,密密的。惜予起身走回客厅,和瓶儿一起坐在餐厅里,点了两支蜡烛,就着烛光吃馄饨。
几天后,经过办理,公寓通了水电,里外基本都收拾了出来。
惜予又喊了调音师上门来,是位洋师傅,提着家什,笑容灿烂。瓶儿家生家养,这回出来一路上不是没见过金发碧眼的洋人,可哪里这么近接触过,人家一咧嘴一开腔,把她吓得缩回房里。
洋师傅好似习惯这样被人对待,但仍是不欢喜的,笑容霎时黯淡下去。
“密斯,是那架琴吗?”洋师傅站在门口伸长了手臂指着厅里那架施坦威,惜予看到他坦坦然胳肢窝下印湿的白衬衫。
洋师傅意识到失礼,立即缩回手。
“请进吧,先生。你国语说得很好,比我从前的外教都流利。”
惜予带上门,迳向瓶儿房去,好容易才把她哄出来去厨房倒茶。
洋师傅调好音,请惜予坐到琴凳上试音。
门外头,臧克渠与王遗时从楼梯上来。
臧克渠正要敲门,忽闻琴声,王遗时便阻止了他,臧克渠垂下手侧耳聆听。
王遗时听着笑了起来,“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一曲奏完,换王遗时站到臧克渠前头去抬手敲门。
应门的人,他认得是那天跟在谢惜予后面的小丫头。
一看到王遗时,瓶儿面露不忿。直到臧克渠自后冒头出来,瓶儿才释然一笑,带他们进门。
过了略昏暗的玄关,眼前顿亮。
宽敞的客厅中,窗帘拢到两边束起,两扇格子玻璃门开了大半,灿烂的阳光毫不吝啬地从白阳台注入屋内,头上藤编夹板吊扇哗啦啦转,旋动空气里弥漫的栀子花香,既凉爽又芳馨。
厅里贴着米色蔷薇花纹的墙纸,铺了浅驼色短毛地毯,再摆上一组乳色沙发,沙发背上盖着嫩绿色的方巾子,色彩淡雅和谐。
斜对角的钢琴里,惜予正坐在琴凳上,背对他们,只见她半低着头,边试音边与调音师闲聊。
尽管只是背影,王遗时看得出她今天梳了两股辫子,穿一件淡紫色倒大袖旗袍,背脊挺直如一杆青竹,纤细却不枯瘦。
臧克渠此刻拍起手来,惊得她肩膀一抖,抬头转身望了过来,那双水涟涟的杏眼明明和前些日子找上来门来时一样,王遗时却不再觉得烦人,越看越觉顺眼起来。
瓶儿端来两杯茶予王臧二人,惜予起身,对臧克渠讲了句稍等,先回房里取了铜钿给调音师,唤瓶儿送客,才来招待他们。
臧克渠不和她假客气,坐在沙发上呷一口茶,还招呼王遗时一道坐。
惜予在两人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定。
“布置得很用心啊!”臧克渠探手划了一圈。
惜予环顾两眼,咧嘴笑了,“捡现成的。你怎晓得我在这里?”
此事要从王遗时说起。
那日听过故事,心生好奇的王遗时当即给杭州家里拍电报,将惜予偷印钥匙一事说明,托王先生问谢老爷要一份谢家在上海地产单子。过了几天才收到寄来的名单,不短。这些天,排除掉租给工厂主和商户的、地界过于偏僻的那些,王遗时按着单子一一排查,找到了这儿来。
惜予听了以后,浅笑着对臧克渠说:“好哇你出卖我。”可任谁听,她都是没有动气的,似乎早就料到了。
他们两人有说有笑,王遗时在一旁腆着脸坐立不安。惜予终于“注意”到他,两眼一瞥,臧克渠登时也只笑不说。
惜予并非可以冷落王遗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他们几乎是陌生人,按从前家里的交情叫声阿哥虽然不尴尬,但如今已经不合适,他们是夫妻,可这么一想她又觉得别扭,索性一声不吭。
惜予将刚才取钱时一块拿来的纸头递给王遗时,王遗时伸手接过,一看抬头——离婚申请书。
惜予没拿笔,问臧克渠:“阿哥,你带自来水笔了伐?”
臧克渠抢先摆摆手,对惜予说:“你可要想好了。”
王遗时捏着离婚申请,后背隐隐发麻,问:“家里可都晓得?”
当然是不知道的,如果让谢老爷晓得这桩事,肯定要将她赶出家门,指不定从此不认这个女儿了呢!因此拿离婚书给王遗时的时候,惜予心里直打鼓,隐隐怕他答应,自己不晓得如何同谢老爷交待;又怕他不答应,自己的终身幸福就此被毁了去。
权衡轻重后,盼他还是答应为好。
“重要吗,”惜予问,“那晚你既选择离开,便已置两家情面于不顾,这桩婚事现在是我和你的事。”
王遗时哑口无言,原以为新婚妻子是迎春那样的二木头,没想到她一次次打破他的成见。
王遗时掏出自来水笔,刚拔开盖头,又抬头问谢惜予:“若我同你离婚,你归去杭州,不会被为难吧?”
她不讲话,便是默认了,王遗时又合起笔盖。
“要离也不该让你一个人去担。”他将离婚申请递回去,被惜予推了回来。
“离婚书你带回去好了,女方名字我已写上去,若哪天你签好,只消邮递来。至于面不面对,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是后话了。”
王遗时心中大为悔恨,眼前哪里是个封建女性,只怕还不够新潮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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