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彧的债主身份告一段落。新年正式开始。
回想起来，那个鼠年还真是留下了很多精彩回忆，比如，除夕当晚警长就在王春彧家的庭院角落抓到一只落单的灰毛老鼠，被父亲看到后笑了很久，调侃说本命年的吉祥物也逃不过天敌的追杀。而那辆曾经让王春彧胳膊脱臼的二八自行车也被斜靠在角落生了灰，冬天积雪，偶尔还能看到动物散步的痕迹……
这是他第一次见爆米花摊，因为是过年期间，周围站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摊主是个年过半百的大爷，坐着小板凳，带着黑乎乎的厚手套，手下不停地转动着一个类似地雷的东西，每隔十几分钟大爷就用一节长布袋套在“地雷”口上，用力踩下连接处的皮套子，随即发出“咚”地一声，远处看去，真的很像隔壁熊孩子放雷王的情形！
王春彧双手捂着耳朵，很迅速给大爷塞了两毛钱，就换回了一袋白花花的爆米花，边吃边溜达……
路过市集，目光被随处可见的小摊贩售卖的各色年货吸引，他用刚收到的压岁钱买了糖葫芦和一大兜花炮，街上领着孩子走亲戚的，遇到熟人拜年的，还有路边讨价还价的人来人往，还被几个滚铁环的孩子踩到了脚！
他看着新鞋上的小脚印摇摇头，没过多久闻到巷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酒香气，往嘴里塞了块糖山楂，再抬眼，就看到了四个大字:郎氏医馆。
下意识让他往院子里看，却被大雪遮挡住视线。那天，郎家门口有一双最深的脚印是王春彧的。
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嬉戏的声音，但他很快意识到那不是普通的玩耍，几个年纪大的男孩手持鞭炮和雪球围着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男孩，正对着他侮辱打骂。
王春彧摸了摸兜里刚买的花炮，趁着他们离自己还有段距离，悄悄躲在墙根……还记得，上次碰到这种情形时身后突然出现的郎东哲。
这次，他回头看去，深巷里灯火通明却无一人。
被点燃的窜天猴像是迫不及待想要爆炸，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在几个男孩头顶炸开！被欺负的孩子像看到救星似的盯着那团烟火，就在他准备掏出另一根会飞的花炮时，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自己脑袋上飞过，
“啊！！！谁打我！”说话的是那群男孩中最大个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们几个，在我家门口聚众斗殴算怎么个说法！欺负他，丢不丢人啊！”
王春彧眼看着那块石子狠狠砸在男孩帽子上，听见动静后才敢抬头看郎东哲，那人正坐在自家屋顶上，嘴里叼着弹弓皮筋，冲着那群男孩单手比划着手枪动作。接着又连续发射了七八个用雪球做的子弹，几个男孩认得他，吓得四散逃跑。
事毕。
王春彧拍了拍身上的雪站起身扭头用鄙疑的目光盯着他，“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是我家，大过年的无聊，在我家楼顶看看新春雪景，如果我没记错，某位仁兄已经在我家门口戳了快半个小时了？”
王春彧见他故意不停将屋檐上的雪往下蹭，气的随手朝上面扔了个的擦炮，正中郎东哲下怀:
“错了！是二十三分钟。”
后者被炸了一脸雪，直接从房顶上跳下来，一反常态地将王春彧逼到角落，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王春彧……你理亏说不过我，就点我炮……”
“你，你你……”
“过新年了，我给你起个新名字，能说会道的小结巴，怎么样？”
那人恨不得把脑袋塞进红围巾里，用最大力气将郎东哲推开才缓过神，刚才几乎脸贴脸的举动让他再次乱了方寸。
他把最后一颗糖山楂吞进去，咳嗽了几声，“好啊，我是小结巴，那你就是小街霸。”
“什么？”
“街霸，你，街道的街，霸王的霸！”
郎东哲属实佩服他的语言功力，本来是自己占上风的话题，愣是被王春彧这么一解释突然变得幽默起来。
两人注意到，刚才被欺负的男孩跌跌撞撞离开的背影，听郎东哲说这孩子是聋哑人，家里条件不好，父母为人老实，在盛夏路靠卖早餐养活家人。跟着街头的孩子一起长大，但也是他们欺负的对象。虽说我们这位小街霸也是在群龙里混过，但名声都挺好，别人打架是为所欲为，他则是替天行道。所以头里的坏孩子见了他都得夹着尾巴跑。
大年初五雪停了，王春彧跟着母亲到当地的清水寺求符，因为父亲是老党员不信这套所谓的封建迷信，所以每次去庙里上香自然也都是王春彧陪着母亲去，一来他觉得心诚则灵，二来也是让母亲安心。想到这，他在脑海中努力回忆妹妹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不由得心头渐凉，再加上化雪天，气温骤降，冻得他站在寺庙前的台阶上直打哆嗦。
青石板上的苔藓在大雪的滋润下越来越鲜亮，他学着母亲虔诚祈福的样子，跟着双手合十跪拜神灵，闭眼时，耳边全是古庙里老方丈敲响木鱼和诵经的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书上写的，关于皈依出世的宁静。
正准备返程时，他和母亲都抬头眯着眼，看到在松树上苟延残喘的乌鸦正在反哺。他下意识搀扶住母亲日渐消瘦的身体，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直沉默。
因为是过年期间，古寺来来往往来上香的人比平时多些。王春彧在听见第三声钟声后，抬眼在前庭的矮树下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呆在原地看了很久，口鼻不停吐出白气，两个脸颊冻得通红。母亲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好奇问道:“小彧，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你朋友对吗？上次你胳膊脱臼，在医馆是他帮你接上的。”
王春彧不得不佩服母亲的记忆力，回过神木讷着点点头回应。他看见郎东哲裹着厚大衣，把手里的饭盒递给面前的中年尼姑，两人交谈了几分钟后，郎东哲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那女人。
“这孩子也信佛？小小年纪还挺有慧根，不过他好像和那位师傅认识，应该是来施斋的。”
“东哲他们家从医，悬壶济世，佛法普渡众生……这样一说，是有道理的，但是怎么只有他一个人来？”王春彧小声对母亲解释，内心的疑问越来越多。
“那孩子叫东哲吗？”
王春彧被母亲的问题绊住嘴，回想起来，这应该是第一次自己这么亲密地叫他的名字，“……对，郎东哲。”
母亲见他心不在焉，思绪全然被远处的孩子夺了去。便叹了口气冲他笑道:“小彧既然有事，那妈妈就先回去了，”女人和儿子对视后摆摆手，“不要打扰到别人，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妈在家做好吃的等你。”
虽说鬼鬼祟祟玩儿跟踪不是王春彧一向的行事风格，但事出有因，这次他不想去打扰到郎东哲，只得出于好奇悄咪咪跟在那人后面。
王春彧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清水寺后山上是一片陵园区，虽然过年这几天时常有来上坟的人，但这大冬天本来就冷，到了这里更是让他瑟瑟发抖。
阴冷的空气顺着西北风灌进脖子里。他看见郎东哲在一处孤坟前停了下来，自己则躲在树丛后……
郎东哲迟疑了半晌蹲下身，边用卫生纸擦墓碑，边悠哉道:“跟了一路你不累吗？出来吧，早发现你了王春彧。”
“你怎么知道是我？”王春彧探头，慢慢挪到他身旁。
“我掐指一算，除了你，好像也没人对我的**感兴趣了。”
郎东哲转身，才看到他冻成团长的狼狈样，沉了口气，顺势摘掉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就给那人缠上，语气更像是责备，“王春彧，怕冷自己不知道啊？上次节气感冒发烧还没好利索，怎么还敢——”
“东哲，”
“什……”郎东哲的手还停留在围巾上，两人面对面的距离不超过二十公分，他想掩饰刚才听到那两个字的慌乱，迟迟不敢直视王春彧投来的目光。
“……还是不肯说你之前跟我借钱的真正目的？”
听闻此话，两人的距离逐渐拉开，前者转身背对还在发抖的人，缓缓开口，“咱俩，也才认识了不到两年而已，你就那么想了解我的所有故事？”
王春彧的注意力一直在墓碑上的名字，他默默念完了上面仅有的两行字后，再次看向郎东哲，“如果你可以告诉我的话？我不介意当一位合格的倾听者，同时你也放心，我会保守秘密。当然，你也可以不说，今天就当我没来过，现在立刻原路返回。”
王春彧见他沉默了很久没有想说的意思，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
郎东哲伸手想要抓住他，却发现两人距离已经很远了。
“我想说……这里容易迷路，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很危险。”
王春彧这次顺着他话里的台阶下来了。做完一整套祭祀流程后两人靠在对面的松树下。他拍了拍身上的香灰，盯着碑上那个从来没听郎东哲提到过的名字问，“是你什么人？亲人还是朋友？”
这是王春彧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落泪。
郎东哲动作很轻，理了理王春彧脖子上的围巾，惋惜的语气犹如升腾的水气，“……她不是我的亲人，却因为我永远留在了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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