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狗翻出宅邸院墙,很快又有家丁紧随而至,为了摆脱追踪,不得不暂去远些的山头避避风头。
忙活大半夜,两个年长的还好,小别这正是长身体的半大小子却遭不住了,肚子不住咕噜咕噜叫。穆玄英忍俊不禁,三人便各自分工,想办法弄点吃的。
莫雨抱着一堆食材回来时,穆玄英已将火生好了,小别坐在一边,手中还在抚摸那些木牌,与穆玄英小声交谈。
“这是柯姐姐,不是康家弟子中武艺最高的,却是书读得最好、最聪明的。迷渊岛上有处藏书阁,乃是东海几大家族合力所建,除却密室中所藏各家至密书卷,其他典籍尽可观阅,藏书之多,非能想见,但进去的资格却甚是严苛。”小别道,“她是康家为数不多能进去阅读书籍的外门弟子,听说我七八岁才开始看的那些书,她三四岁时就已熟读了。”
“还有楹姐。”小别抚过掌中牌子上篆字,就像那并不是一个个无温度的文字,而是正坐在他面前,一个又一个鲜活明朗的女子,“这里武艺最高的那个,是楹姐,她还算我半个剑术启蒙老师呢。我不像哥哥生来肩负家族使命,从小被爹娘娇惯着长大,吃不了一点练武的苦,楹姐就从不惯着我,但凡撞见我耍滑躲懒,能提剑追我沿着海岛跑三四圈,抓住了,就算爷爷在边上,也先酣畅淋漓打一顿再说。”
“爷爷也是,其实小时候十次有七八次都是他撺掇我逃学,结果最后眼见我被楹姐打得嗷嗷直叫抱头鼠窜,却只在一边笑着,一句话都不替我说。”小别笑笑,“长大后明白了,他这是故意逼我练武呢,被打多了,谁还敢再逃学?”
“爷爷很好,姐姐们也很好。”穆玄英在替他处理伤口,也听得耐心认真,“她们都是这世上顶好的女子,待得此间事了,她们还会飞得更远更高。”
小别叹了口气,点点头。
穆玄英道:“你这孩子也是莽撞,倘伤口再深几寸,保不准手筋便断了。就是死不了,影响往后习武可怎么好?”
小别抿了抿唇,许是想到方才,面色还有几分苍白。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对不起。”
穆玄英道:“为何道歉?”
“我有错在先,是我隐瞒了你们。我非是为寻亲而来,实是为了帮姑母印证有关叔祖母之死的真相。”少年咬唇,“我寻了很多文家迁离的旁系,最后打听到这样一个荒僻地方。其实那日,我亲眼看着你们翻入文宅院墙,便想跟着你们,或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可对你们,我没有说实话。抱歉,身后有族人亲眷,我无法立时三刻相信你们。”
莫雨扔下食材,在一旁坐下:“猜到了。”
少年垂首:“但是方才,死生关头,你们为救我奋不顾身……”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直视向二人,“重新介绍下我自己,洞天福地岛康氏子弟,康宴别。”
穆玄英点点头,表情分毫未改:“很高兴重新认识你,小别。我依旧是我,没什么需要重新介绍的。”
莫雨拨弄着火堆,一张脸半明半暗,却没有接话。
康宴别继续道:“其实来中原,还有个事没有解决。”他顿了顿,“我自幼随祖父居住,因我父母早年双双死于岛上巨猿之手。”
想到方才康宴别面对神鸟时的异常反应,穆玄英这才恍然,一时间,竟也有些物伤其类:“节哀。”
康宴别笑了笑:“没事的玄英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只是身为人子,这等血仇又如何忘却?康家人血脉特殊,却到底不过凡人一生,没有降妖除魔之能。所以我想着,来到中原,拜访下少林寺的诸位大师。”
穆玄英一愣:“你要出家?”
康宴别忙摆摆手:“只是想先来了解一二。但我见两位不过身为衙差已有这等本事,便觉得,或许不必遁入空门,也是可以习得些本事的……”
穆玄英傻眼,怎么绕了一大圈,这小子还牢牢记得官差这件事。他不由瞪了莫雨一眼,大有你看吧以后少骗孩子的意味。
莫雨轻笑,抿了抿唇,自爆了:“我们不是衙差。”
康宴别一呆,继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欺骗,一张脸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们骗我?!”
莫雨道:“你瞒我们一回,我们也骗你一次。好了,这下不必负罪了,大家都扯平。”
穆玄英:“……”这也能平?
但康宴别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没理由只允许自己骗人,别人却只能真诚相待,便也不再纠结,转而道:“你们既不是官差,又为何调查文宅和村子?”
穆玄英叹了口气:“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本也只是在隔壁村看看小儿为何夜啼罢了……”
莫雨削了些竹签,手中穿着什么:“找人,顺便。”
见穆玄英一脸不堪回首,康宴别也不再追问,又道:“那你们其实,是法师?”
穆玄英看莫雨一眼,道:“实也算不上,不过粗有些手段的除祟之人。”
康宴别似懂非懂,眼却极亮:“我能拜师不?”
穆玄英哭笑不得摆摆手:“别别别,我才多少道行,远不到能收门徒的时候。”他想到什么,又道,“不过,小别,修习异术是条比读书习武更苦百倍的路,不仅熬心耗血,还要有一颗足够坚定的心。你真的已经完全想好了,就此远离亲人家乡,在毫无市井人烟的地方,三九三伏勤学不辍,如此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光阴吗?”
他如此一说,小别倒犹豫起来:“我……”
穆玄英目光柔和:“你或还会面临很多诱惑,稍有行差踏错便会坠下万丈深渊。又或在你修行的某一刻,你会突然对一切产生怀疑。还可能,你怀抱复仇之心,修行数载,归来人世变迁,你的仇人早已不在,你做的一切似乎再没了意义。这些你都想过吗?你真的做好了准备?”
小别蔫了:“我想,我是没有的。玄英哥,你问得对。”
少年人垂头丧气:“我有爷爷,有兄长,有一群至交好友,有背后割舍不掉的家族。我贪恋红尘,我居心不纯,这样的我,又怎么能放下所有去修行呢?”
穆玄英看着他,只笑而不语。
康宴别沉寂许久,忽又想到什么地抬头,有些愣愣地看向莫雨与穆玄英:“但你们……难道就没有族人亲眷吗?”
穆玄英笑道:“大道为公,凡世人者,皆是亲族。”
如此一言,康宴别心中已有答案。
莫雨在火上烤着竹签,缓缓道:“所以,你这般甘愿往来奔忙,只因那女鬼婴儿生前皆为人族?你才心怀恻隐?”
穆玄英微微一愣,莫雨神色莫可名之,虽问得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穆玄英却打心中觉得,他是非常认真地在向自己讨要一个答案。
于是,他道:“是,也不是。”
莫雨又轻声问道:“倘是妖呢?你还会不会为它们奔讨一个公道?”
穆玄英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道:“人与妖,当真势不两立么?”
小别撑着腮:“妖物害我爹娘,我想我此生,便是不恨,也做不到真正的喜欢它们吧。”
穆玄英道:“若有一日,大黄能够化出人身,你会讨厌它吗?”
小别看着偎在自己脚边,睡得正酣的金毛犼,不由叹了口气:“……不会。无论它怎样,都还是我的家人。”
“这就是了。”穆玄英笑道,“人有恶者,毫无负罪戕害同族;妖有情义,亦有鬼桃仙愿敛人骨肉,予孤魂凭依。人与妖,从无所别,皆为天地共生。有区别的,唯善恶罢了。”
他敛了笑,这才郑重地回答莫雨方才的问题:“宓姑娘能为人讨一个公道不惜自损道行,我又为何不可为一个妖倾折肝胆?”
莫雨适才始终不曾看他们,此刻目光从篝火挪开,定定望向穆玄英。
他的瞳色不大常见,多数时候,给人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穆玄英觉得他双目亮得耀眼。
莫雨笑了,非是讥嘲,并不轻浅,笑得酣畅淋漓,似有无限浊气争先恐后溢出胸怀。
他还没说话,康宴别已先拍手道:“说得好,玄英哥。”
少年兴之所至,猛地站起:“我决定了,学艺的事暂且搁置,我要马上回去,调查清楚真相,与我哥一同重整康家。”
“康家仰赖泥兰树多年,虽寿比天齐,到如今,面对的却并非枝繁叶茂,而是朽木蠹生,生机凋敝。神树带给康家的,已非恩泽,而是无尽枷锁诅咒。”他深吸一口气,“一族兴衰,不该倚仗一人寿长,而是无数子弟同舟共济,前赴后继。”
少年道:“我甘活几十载,但求抛颅洒血,轰轰烈烈,也不要吸着他人之血,苟延残喘百年。”
穆玄英笑道:“你说得对。正所谓‘心安即是长生路,世乐无过自在身’。”
眼见两人惺惺相惜,又大有原地结拜之感,莫雨便将手中签子塞进两人手中:“好了,说好分工干活,结果偷懒了大半天。”
康宴别肚子又很给面子地长长叫了一声,惹得几人纷纷笑了起来。
孩子是真的饿了,嗅着签上的味道,也顾不得滚烫,忙斯哈斯哈狼吞虎咽。
荒郊野岭,自然找不出什么正儿八经的好食材,也没有佐料美酒相配,康宴别却依旧吃得津津有味。穆玄英见他吃得凶猛,不禁失笑:“好歹也是康家的少爷,山珍海味都该吃遍了,怎么却跟从没吃饱过似的。”
“那不一样。”少年道,“就像升官宴、合卺酒,鸿鹄志、人生愿当是在心头,滋味又岂是寻常可比的?”他飞速吃完一串,“况且这蕈菇味道真是不错,烤过后还是鲜嫩多汁,莫雨哥从哪捡来的?还有不?我想带点回去给家里厨子看看。”
康宴别形容得诱人,穆玄英便也紧跟着咬了几口,确实十分鲜美。他平生除了降妖除魔外没什么强烈追求,走遍人间,唯对那烟火气息分外向往执着,犹爱品尝地方小食佳肴,此刻眼睛也蓦地一亮,赞叹道:“确实不错!”
莫雨又递来一串:“你喜欢就好。”
穆玄英接过,呼呼吹了两下便迫不及待咬下,吞进喉咙,眼都幸福地微微眯起。莫雨看着他,只觉比边上狼吞虎咽的康宴别还好笑,却又莫名可爱可怜。
方才那侃侃而谈的样子,因满足而舒展的眉目,看起来柔软红润的嘴唇,直让人想……
意识到自己浮现出了怎样的念头,他心中蓦地一惊,难得有些慌张地挪开目光。
可这念头便就如同生根发芽的种子,是空山不散的岚雾,存在便是存在,缭绕在心头,怎么也无法拂去拔除。
正在他深陷从未有过的混乱状态中时,肩膀忽地一沉,是穆玄英靠了过来。
他鲜少在外人面前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此刻却毫无顾忌,甚至拿头无比惬意满足地蹭了蹭他的臂膀。
莫雨一颗心失了常律,伸手在他发直的眼前挥了挥:“毛毛?”
“你好香啊。”穆玄英开口,却令人摸不着头脑,“稻香饼,大鸡腿,见风消,金乳酥……”
“……”莫雨道,“穆玄英,你报菜名呢?”
一旁的康宴别搂住了金毛犼,鬼鬼祟祟朝这边望,口中还在对金毛犼道:“坏了,玄英哥,大黄怎么在说话?不会真变成妖怪了吧?”
金毛犼:“汪汪汪……”
康宴别:“啊!你也这么觉得!完了完了,回去怎么跟子游交代……”
莫雨:“……”这什么情况?一顿蕈菇,把两人吃成痴呆了?
穆玄英还在抱着他的胳膊,似乎觉得只蹭两下还不够,直接闷声干大事,垂首吭哧就是一口。
毕竟人的牙口又不比野兽,重倒也不算很重。莫雨气笑了,直接两指捏住他两腮,举到自己眼前:“康宴别的狗是不是妖有待考证,但你是真的,是真的狗。”
分明未沾滴酒,不存在吃醉发疯的可能性。穆玄英却双目迷离,痴憨一笑,下一瞬,又张嘴咬了他的虎口。那方才令他肖想不止的唇齿一触即分,却留下了一道弦月似的红痕,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今夜,又或者明日,这痕迹很快就会褪去。他知道。可这一瞬,似乎有道更深刻长久的印记,打在了这穿梭过百年光阴的孤独灵魂上。
耳畔有银铃笑声响起。
“如何?郎君喜欢妾身送的这份礼物吗?”女郎鬼魅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左右穿梭,“良辰好景,最不好让有情人虚度**。”
莫雨回神,这才发现穆玄英与康宴别似乎不大相同,面上还多了些一看就不正常的潮红。
“宓桃。”他薄怒难压,“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啊呀,你心中所想,我不过顺手推舟。”女郎委屈道,“不谢我便也罢了,怎么还要埋怨人家呢?你们男人,真是各个都口是心非。”
“你看看他,星辰明朗,襟怀洒落,是世间少有的真正风骨君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你难道不希望摘下来,囚在臂膀中,让他只做你一人的月,只做照你一人的光?”宓桃柔声道,“爱是存私纵欲,大凡世间人类男子,都喜欢如此做,一处小院,四方高墙,便是他们的女人一生光景。你要做人类,总要学着同他们一样。”
莫雨闻言,眉宇间滑过一丝浓郁的不悦与厌恶:“人族多是无耻之徒,我从不屑与之为伍。”
“可你的心尖儿好却是人族男子。”宓桃微微一笑,“有朝一日,也会有妻有妾,有儿女门徒。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莫雨:“……”
宓桃嘻嘻笑着,化作一阵淡红微风,将昏沉中的穆玄英又往他怀里推了推:“听我的吧,巴蛇大人。就这样,像品尝那些美味食物一样,缠住他,撕咬他,看看这腰到底有多窄,嘴唇又有多软……或许你有兴致,还可以尝尝他眼泪的味道。”
“让他从此为你哭,为你笑……你富有四海,又何须这样把自己困囿于区区一个人类掌中?”
不得不说,宓桃的话语极尽蛊惑之能,非是任何一个人类又或妖族所能抗拒。
他垂眸望向神志不清的穆玄英,竖起的蛇瞳赤海翻腾。
或许宓桃的话是对的,他富有四海,生来随心所欲,地不束足,天不为笼,却为何偏偏把自己困囿于一个凡人掌中?
又或许,这些其实不是宓桃恶劣的报复,而是一直翻滚在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欲念与声音。
但他微微偏头,又再次恢复了人类的眼瞳,对着一团粉雾嗤道:“百年道行,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差别。”
宓桃微微一怔。
“倘我想要,必得他心甘情愿才好。”莫雨漠然道,“我要他清醒清楚,明明白白对我道,他想要我。”
这一生一世,一人一心,都只属于我。
宓桃没有说话,许久后,她大笑了起来。
“天地孽海,万万年来诞下的无一不是杀星魔胎,想不到,你竟是个异类情种。”
许是生怕再留下来真的会挨打,宓桃笑罢,粉雾便随着她的声音渐渐淡去:“罢了罢了,姑奶奶今夜玩够了,随你们两个狗男人怎么纠缠,以后想三年抱俩了,再找我也成。”
莫雨道:“快滚,没人会找你。”
粉雾消散,怀中人面上红潮却仍未褪去,还极难受地皱眉挪动了下。
莫雨低头看他,冰凉的手贴在他滚烫的脸颊,穆玄英顿觉好受些,拢住的眉头渐散。莫雨道:“好点没?”
可下一瞬,他再问不出了。
对方的双手似阵更绮丽万分的晚风,轻飘飘环住他的颈项,滚烫的嘴唇毫无阻拦地撞了上来。
提前祝大家长假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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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红绡如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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