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背了一个包就走了。
反常地是我通常会准备充分再行动,至少是考虑周全。但现在我根本不知道要在托斯卡纳呆多久,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找到那家修道院,我带的东西绝对不够,我什么都没想清楚……
登上飞机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被搅乱,或许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一个没有安全感的,浮萍一样的存在,我被自己过去努力践行的按部就班蒙骗了。
还正式没进入沃尔特拉,我所乘坐的公共巴士就被迫停下。意识到车子原地不动,我取下耳机睁开眼。前方,一个个身穿兜帽红袍的人攒动着,越往前越密集,最终汇成一条鲜红的河流,填满这座古城狭窄的街道。
我被眼前充满了神秘与禁忌的画面惊住,于是走到司机身边,用蹩脚的意大利语问: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圣马库斯节。”司机答道,“一千五百年前马库斯神父驱逐了吸血鬼,这是个庆祝吸血鬼被驱逐的节日,小姐。”
司机转头瞟了我一眼,“法国人?”
我点头,讶异他过于高超的识人术。
“棕卷发,白皮肤,要是再白一些,我就会说你是个比利时人,只不过,你的眼睛倒不像一般的法国人那么浅。”
或许见过的人多了都能拥有这样的经验,那么或许他也能认出某个地方。我连忙把手机里修道院的照片给他看,“您知道这是哪吗?”
他看了一会儿,咂嘴道:“梅尔。”
“梅尔修道院?”
“没错。”
他告诉我得穿过老城堡前的喷泉广场然后向北走,修道院在郊外。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入城口的拱门就在不远处,而我已经再没耐心等待。
红色的人群把我推攘着往前,几乎把我淹没。终于,我看见了那座喷泉。我感觉自己就快找到她了。
正当我努力拨开人群的时候,城堡的大门打开了。
黑色的缝隙渐渐扩大,阳光一寸寸照进去,然后,阴影的内部缓缓地走出一个人形。
也许他过于缓慢又过于安静,和我所身处的涌动而喧嚣的环境异常脱节,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他在一步一步向外走,手在身前窸窣地动作,我能从黑暗的光线中中辨认,他把上衣脱掉了,接下来的脚步看起来有些沉重,但他一刻也没停。
我开始好奇他想干什么。
这时,我忽然被绊了一下,因为站在人群边缘,所以便没有任何阻碍地跌到地上,索性我手脚快,摔地不疼,只不过当我去捡耳机的时候,透过红袍的间隙,我看到一只稚嫩的小手,小小的圆圆的食指天真地指向一个地方。
然后,我看过去,瞬间止住呼吸。
那个青年在发光。
他的皮肤就像有无数的结晶在折射,就像水晶或者钻石——
他在发光!
然而几乎是瞬间,一道墨绿色直直地扑了过去,溅起的喷泉水洒在我的脸上。冰凉的触感提醒我这不是幻觉,那个年轻的苍白的男人在阳光下发光!
一切不过几秒,我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一个身量娇小的短发女孩也跟了进去,城堡的大门再次关闭。
那是什么?刚刚的那个人是什么?我平复着心跳,难不成,赛琳——她真是投奔到上帝的怀抱了吗?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城堡门前的台阶上还有那绿衣女孩留下的水迹,真是……不可理喻的世界,对着那水迹,我神差鬼使地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不过很快,我就把刚刚的意外抛到脑后,我继续行于正轨,看见修道院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
伴随着午后的钟声,我走了进去。
自中世纪起就堆叠起的外墙将炎热拒之门外,建筑内部无比清凉,领前的修女在带路,将我引向逐渐逼仄的甬道,愈来愈深入,也愈来愈寒冷,我看着她的背影,心底突然被一阵浓稠的悲伤席卷。
不是因为被过于古老的人类遗迹唤起了某种怀古般的感动,而是一种预感。我心底最隐秘的愿望最终会落空,我带不回赛琳,我真的要在这里和她说再见。
“这边请,小姐。”修女突然转头,凝聚在眼眶的眼泪被我慌张地揉去,我快步跟上。
院长老嬷嬷接待了我,她让我在会客室等待,或许是看出我的局促,她试图与我交谈:“赛琳刚刚加入我们,还是一位见习修女,但她很优秀,很虔诚。”
“噢她最近还接管了我们的合唱团,那真是一把好手,你该来听听他们唱的有多美妙。”
“她看起来快乐吗?”我说。
“我们都是天父的孩子,每一个人都有幸福的能力。”她的话模棱两可。
“我也是祂的孩子吗?”我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很坚决的眼神,甚至有点犀利。
“我认为是的。”她依旧温柔。
我试图从她的表情,从每一次细微的五官波动中看出一种套路式的刻板,人在说套话时会摆出的表情。但我失败了,并且此时,院长室的门终于被推开。
“赛琳。”我不禁出声。
眼镜挡住了她美丽的眼睛,修女帽藏起了她璀璨的金发,她朝我微笑,没有丝毫惊讶和犹豫,仿佛预料到了我会来找她,就像张开双手的耶稣雕像,时刻等待着,接纳一切。
“昆西,你看起来很不错。”
不错?她指的是什么?我的外貌?还是我的健康?我没说话,好像被冻住。
她牵着我的手离开院长室,我的耳线从口袋里掉出来,直到被绊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我们去哪里?”我问。
“哦,去外面散散步怎么样,你的皮肤好像有些苍白。”
“你怎么带眼镜了。”
“其实我一直需要戴眼镜,昆西。”赛琳笑了笑,“只是我怕戴上了不好看。”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说:“无论你戴什么都很美。”
又是这种话,已经变成了习惯,体贴,安慰,或者恭维,我不会让他们感到不舒服,即使面对酗酒的母亲,我也依然下意识地说出这样的东西——
“你已经尽力了。”尽力了吗?
“你还是很美。”如果忽略酗酒和熬夜渐渐发青的眼眶。
“我不恨你。”最后这句话,是在她就快咽气时说的。
“昆西,你在大学怎么样?”赛琳在石头上坐下。
我站在一处轻微隆起的土坡上,看着她明媚的脸庞有些恍惚,镜片反射的光刺到我的眼睛,我直接道:
“赛琳,你想干什么?”
我居高临下,“你究竟来这做什么?”
我的声音很大,在明晃晃的乡野里荡开,同时我感到一种打破宁静的罪恶。
“昆西,我决定当一个修女。”赛琳轻轻地微笑,声音依旧很温和,和她对比我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怪物。就连她的头发也比我的要柔顺许多。
“为什么?”
“因为我想过这样的生活。”
“怎样的生活?”我快速地吐字显得咄咄逼人。
“安稳,宁静,幸福。”
“在昆西不能吗?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吗?只有在修道院,变成一个修女才能过这样的生活吗?”我的嘴角又提起来,是一种苦涩讽刺的笑意。
“你在逃避。”我带着残忍说这话,试图把她选择的生活搅乱,扒开谎言,露出我们一样的由同一个家庭带来的伤痕。
可是我没想到,她承认了,“逃避,或许吧。”她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或许是这样的昆西。”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我已经说出最恶毒的话,我无话可说。
“教堂充满了人,修道院充满了人,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没有什么分别,选择神职和选择一份工作没有分别。”赛琳说。
我苦笑道:“你这样说,是想让我不用担心你被虚无的神圣迷昏了头脑,是吗?”
赛琳笑了笑,然后我听见她用好听的声音问:“你觉得上帝是什么?”
“你想说什么?”我已经彻底无力。
可是她却显得很快乐:“上帝是爱,昆西。是包容,谅解。”
她抱着腿,把下巴搁膝盖上,缓缓道:“你知道吗,我班上有很多调皮的小孩,有的很坏,有的只是有些无知。我通常会选择原谅他们,当我原谅一遍可能没什么变化,奇怪的是,当我原谅他们五遍,七遍,十遍……我发现他们变得客气了。或许他们有一天会变好,然后感到愧疚,等到那个时候他们就会更加迫切的需要原谅。”
“在我原谅一个犯错的孩子时,我意识到,不是我要原谅,而是他需要原谅,每个人都需要原谅,包括我们的母亲。”
“你听起来很自大。”我说。
赛琳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很讨厌,但我知道你理解。”
她接着道:“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很自大,只不过,有一点我们不同。我原谅我的自大,但你没有。”
“我也原谅我的逃避,昆西。”她说着用一种很怜爱的,长辈似的神情看着我,就像用眼光抚摸我的头发和脸颊。
她心疼我,是的,她正在心疼我,带着一种好像她已经走出去的过来人的眼神心疼我,她觉得我应该达到她这个程度但是我没有,她难道觉得我还是一个幼稚又任性的孩子?
就好像我的从前和现在,我一直以来经历的一切就是一场不成熟导致的幻想,多么幼稚天真的,刻意痛苦的角色。
我被这个眼神深深地刺痛了。
“赛琳。”我说,“既然这样,我也要做修女。”我近乎无理取闹,“我也要像你们一样,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修道院答应了我无理的申请,尽管我的眼中充满了叛逆与不虔诚。
现在好极了,我不用寻找住处,我不需要更多的衣服,我拥有一件小小的屋子,一张窄床,一套修女服,我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直到赛琳敲门进来,她教我怎么把我卷曲蓬乱的头发藏进修女帽里,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说,也不阻拦,她的心中没有不解与愤怒,但我仍然觉得她背叛了我。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你从没和我提起过。”
她的手指灵活地别起我的头发,“我需要勇气,昆西。一个人做决定时才会拥有的勇气。”
“你担心我阻拦你?”我问。
“你会吗?”赛琳笑道。
我的声音发闷,“我不知道。”
“或许你不会,你永远都那么善于理解。我知道的。”赛琳弄好了我的头发,指尖不动了,合成掌慢慢落到我的头顶,“又或许是,我担心这个决定会伤害你。”
我简直想哭,牙齿颤抖着抵在我的下唇,我的睫毛快速眨动,尽量把眼泪逼回去。
等她将要开门出去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你确实伤害了我。”
紧接着,我看到一个歉疚的眼神,她的嘴唇渐渐抿起,最终默默地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刻我突然感到一阵窒息,心脏剧烈的痛苦,我冲出门去,试图抓住她的身影,我要让她收起那种受伤的我不能忍受的表情,我要对她说,我收回刚刚的话,随便她做什么决定,我都无所谓。
可是我慢了一步,而且我走不清修道院的弯弯绕绕。
我的帽子跑掉了,头发散成鬼样,站在拐角,我终于开始哭,小小的近乎无声的抽泣。
幸好,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有……有人吗?算了,先更为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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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沃尔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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