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瑛手中的茶盏晃了晃,思量片刻后还是平静放下,淡淡道:“可有另择储君?”
“不曾,”县丞觑着她神情,“圣上仍在江南未归,守在朝中的人自然不敢妄动。只不过…”
他面上露出些迟疑之色,何潘仁见此急切道:“你快说呀,不过甚么?”
“只不过,”那县丞又忍不住扫了李瑛一眼,“先帝封的那位唐国公,也就是现在于晋阳领兵的安抚使,请求废皇帝而立代王。听说现下已向西河郡用兵了。”
李瑛心中似一块大石落地,父亲终于找到适宜的名号和时机起兵。虽早已料到这一日,但从小读圣贤书,被教导行忠孝之事,及至今日仍有些荒诞之感。
云罗自然也听懂了说的是李瑛父亲,心中十分惊讶。但如今她已颇能独当一面,看上去并无异色,只不着痕迹牵了牵李瑛的衣袖。
何潘仁的视线在李瑛脸上转了一圈,目光中流露奇异的兴味。如同赌徒在□□时无端押中宝一般,既感到十分幸运地松了口气,很快便又想要更多。
他就自己不甚了解的部分发问,“代王是哪一位?似乎没听说过这封号。”
“代王是今上之孙,东宫的嫡子,如今…应当也有十岁出头了。”县丞解释道。
“啧啧啧,”何潘仁又啜了口茶,意味深长看一眼李瑛,“了不得啊了不得。”
也不知道是在慨叹谁。
他叹息半晌又正色道:“储君英年薨逝,国祚不稳,朝中怕是要乱上一阵子。如今各地多有饥馑,民不聊生。我们可要将这方圆百里管制好,守护一地百姓安居才是。”
县丞拱手道:“何公高见。”
李瑛也点点头:“我亦作此想。依我之见,当务之急是将鄠县内外兵士练好、严明军纪。若有盗匪侵袭掳掠百姓,一盘散沙可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白白送死罢了。”
三人对视一眼,亦明了彼此的弦外之音:除了盗匪,他们更可能要面对朝廷军队的围剿。
李瑛招募兵马并不只是为了增加人头壮大声势,亦不是为了用人海战术将敌军拖死——况且以她现下这点兵力,还远算不上“人海”呢。
她想要的是一支令行禁止、百万众犹一人的军队,但这显然非一朝一夕的工夫便可促成。
何潘仁应当也是赞成练兵的,但又不很情愿将手下人都交给她,于是勉强笑道:“那帮家伙不过是山野之人,自小在地里刨食,练不出什么气候。”
李瑛自然听得出他推辞之意,但只假作听不懂的样子,笑道:“我看何公左近之人纪律已十分严明,何必妄自菲薄呢?”
两人就练兵事宜推拉再三,又详谈许久细节。县丞本是个书生出身,不大听得懂他们二人议事,坐在一旁甚至觉得有些无趣,又将朝廷下的令文翻出来看。
李瑛最后拱手道:“那么明日辰时初,我便在南山脚下等何公了。”
何潘仁面上笑意一僵。他虽然仍身体康健、算得上力壮,但毕竟也不是年轻小伙子。叫他一大早便跑到城外去实在有些为难了。
“清晨是否寒气过重了些…”他有些吞吐道。
李瑛大睁双眼无辜道:“早上的雾气卯时中便已散了。况且冬日行军比如今更冷的时候也常见。我知道何公心性仁慈体恤下士,但若过于宽松,日后可不是将他们送到战场上等死吗?还是现下就严格要求些为好。”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为兵士考虑,又给何潘仁戴了高帽,使得他想反驳也没有什么立场。
似乎碍于面子不想被李瑛看轻,最终只好不情愿道:“那便按李公子的意思吧。”
几人敷衍一番礼节相互道别。今日县丞组织起的这次集会匆忙,但着实谈了很久。他们吃过早饭便来了,如今结束已过了午时。
李瑛和云罗步行回庄子。本想顺路买个胡饼啃聊以充饥,但街上人烟稀少,路边铺子都没几家开着,更不要说卖饼的摊子了。
云罗摸摸钱袋悻悻道:“比之京城东西两市的热闹,鄠县实在差得远了。”
吃不到胡饼,李瑛只觉得嘴巴十分寂寞。想起往日在家中伙房偷饼吃这样的小事,心中不由怅然。
尽管只是块小小的胡饼,却倏地让她分外清晰意识到,自己此时正停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周围有盗匪虎视眈眈,而家人俱在千里之外。从幼时直至今日,终于是真正的无枝可依。
她出神时云罗已走出去好远,发现一家开着的当铺,便远远向李瑛挥手示意。
这丫头是不是以为她们要揭不开锅了。
她不由失笑,跟上云罗的脚步。虽是无枝可依,但如今有人要依靠她了。
这感觉不坏。
——
翌日清晨,鄠县南山。
李瑛提前了一刻钟到,此时来的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人。他们中有些人已在李家庄子上做农活,自然认得出她。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庄子主人,只好尴尬地三两远远站着。
李瑛今日没有带着云罗,留她在府中整理京中和晋阳来的消息。同时等着三宝回来,有任何消息即刻来报。
她带来的几个仆役是近日招来庄子帮忙的当地百姓,大多是普通良民。他们将食水放下,便远远站开去,并不想同那些传闻中的盗寇之流有什么交集。
又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人终于断断续续来齐了,将这片空地站满乌压压一片。
何府的马车也迟迟到了。何潘仁撑着小厮的手爬下马车,缓慢向李瑛走来,一边擦着额上虚汗。
“小李公子,出门时马车的辕子坏了半边,这才来晚了。”
见他满面歉意,李瑛淡淡道:“无妨。今日总共来了多少兄弟?”
“不到两百人,”何潘仁解释道,“人再多怕公子施展不开。况且他们这些人里脑子灵光的少,公子且先操练一日看看,以观后效。倘若不成,我们再从长计议。”
李瑛明白他心里计较。他自然不愿把麾下人马都交到她手上,与她合作更多是看上父亲的名声和多年累积。但既然已从她手上捞了好处,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总不能一点都不舍下。
何潘仁并不信任她,今日派来的这一百余人多半与他较为亲厚、交情深些,便是要变着法叫她知难而退。
她把这些内情都想了一遍,发觉自己心中并无怯意。反而比起在京中后宅闲散度日时,更多了些热情干劲。
她向何潘仁点点头,对众人朗声道:“整队!”
底下人却没有动作,当先几个身强力壮之人只是抱臂站着,十分挑衅地看着李瑛。其余人则小心觑着何潘仁的神色,向前走了几步,又不明所以地停住。
站在最前的那人生得如座铁塔一般,身高将近七尺,目光狠戾,看上去就不是善茬。
他向下扫视一周,见没有人再动作,方满意地收回目光,不屑开口道:“何公怎么找了个娘们来。”
李瑛今日骑马来的南山,为了动作灵便,她穿了一身男式骑装。但她一向不对外貌做过多矫饰,也并不刻意做男子扮相,若是仔细看还是有不少端倪。
何潘仁不痛不痒说了句,“对李公子尊重些。”并没有多加约束的意思。
李瑛心中并非没有火气,但想起昔日在京中同二哥击鞠时,也有不少人说过闲话。她那时年纪小,也曾为此哭过鼻子,后来倒是母亲宽慰了她。
“都说言语杀人,但他们又不能拳脚相加于你。这些年你既执意学着舞刀弄枪,倒叫我瞧瞧你的本领,让那些嘴碎的缄口不言,可能做到?”
叫他们缄口不言就好。
李瑛微微一笑,向那“铁塔”和善问道:“敢问壮士名姓?”
“姓郭名志。”他从鼻孔里喷出股气,不耐烦答道。
“郭兄弟,何公请我来与诸位共同操练。为将之道,当先治心。郭兄弟似乎并不服气我啊。”
“听不懂你们这些念过书的人卖弄嘴皮子,”郭志皱着眉一脸烦躁之色,“我只觉得为将者当纵横自如、武艺盖世。像汉末赵子龙一般,杀个七进七出,岂不快意!”
“郭兄弟这话也不错。两军对垒时,少不了主将与敌人交手以壮声势。”
见李瑛赞同他的话,郭志满面得色,却听她又道:“既如此,郭兄弟可愿与我比试一番?”
众人一时哗然。虽然李瑛看上去并不孱弱,甚至身量还算高挑。但无论如何…她是个女子,且与郭志那高大身形一比,便显得有些瘦小。
郭志似被羞辱了一般,恼怒道:“我不同女人打架。”
何潘仁也劝阻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何必与这帮粗人一般见识。”
听上去是为她好,但话里话外又将李瑛与这些人截然分开。
她并不在意,只看着郭志道:“怎么,郭兄弟是怯了吗?”
这话激得倒有用,他冷笑道:“那我便来试试你的花拳绣腿。”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潘仁也不好再劝,只得叮嘱道:“务必点到为止,切不可伤了和气。”
这倒有些好笑,他们之间原本也没什么和气可言。
这比试看上去是李瑛自找来的。实则倘若她真打算掌控这批人,那这一场武斗便无可避免。况且她已观察过,这郭志显然是这帮人中的小头目,平日想必没少借武力恃强凌弱。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她今日先解决了郭志,往后约束这批人必然更顺利些。
郭志拔出他随身佩的短剑,李瑛则拿了一杆枪。她今日本就为了训练这帮兵操枪,只是平白耽误了许多功夫。她已经在盘算如何将这时间补回来。
一时激愤答应下来,如今两人各拿了兵器,郭志又有些不情愿,勉强道:“我可让你三招。”
李瑛提起枪,微微一笑道:“这却不必了,何不叫大家看看你我的真本事呢?”
“哼,那就请吧。”
说完,他便提剑向她冲来。
李瑛轻轻跳开避让。看得出郭志没有太多武学底子,只是胜在力气过人。一力降十会,在这鄠县应当也难逢敌手。
避其锋锐,攻其薄弱。李瑛自然不会和他比力气,而是借着枪长的优势,始终不令他近身。每每他攻来时,便出其不意将长枪点在他肘弯膝上。
一时令郭志左支右绌,姿态着实狼狈。
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丑实在令他火大,胳膊上又挨了几下后忍无可忍,足下发力跃起用了一招“泰山压顶”,直将全身力气加注在她枪尖上。
众人不由倒抽口冷气,有的年轻小兵甚至不忍地闭上眼,生怕李瑛的身板被摔残了。
“快停手——”
何潘仁张皇出声叫停,但已来不及了。众目睽睽之下,李瑛松开了右手。
那杆枪顺着短剑之力当啷落地。与此同时,李瑛轻捷跃起,一记重踏踩住他小臂,借力跳上肩背之后。
郭志那一击之力有去无回,重心来不及后撤直往前扑,更无余力回身防备。
李瑛双腿绞住他脖颈,以全身力量向后一坠,直勒得他翻起白眼。
若是寻常人此时应已背朝后摔下去,但郭志块头太大,并未被她拽倒。只是脖颈实在脆弱,一记腿绞后他险些背过气去,颓然跪倒在地。
“欸呀呀小祖宗,”何潘仁连忙上前说和,“你们可停手吧。”
李瑛从容起身拍去衣裾上的尘土,露齿一笑,“当然了,点到为止嘛。”
——
“李娘子,快歇歇吧。”
一位老阿嬷端了碗水递给李瑛,她连忙道谢,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这阿嬷就住在南山脚下。她的儿子十几年前被征召入伍北伐突厥,死在了朔方。前两年京兆郡下的诸县也蔓延开饥荒,阿嬷的儿媳实在活不下去,改嫁回自己家乡去了。
此后她只和小孙子相依为命。那孩子堪堪十五岁,然而初秋时征兵竟将他也带走了。
老阿嬷哭得肝肠寸断,月余后仍等不回小孙子,险些要在山下的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幸而那孩子虽脾气和软,但还是壮着胆子与同伍的人一起逃了,后来辗转到了何潘仁麾下。他们恰好驻扎在南山里,竟能时常回家看望祖母了。
虽然逃过了去辽东送死,但这孩子在盗匪窝中过得也不顺。他自幼身材瘦小,军营里尚武之风浓重,力气小且不出挑的孩子难免被排挤欺凌。
这现象在南山里也并无两样,其中那块头最大的郭志尤爱捉弄新人,让这小孙子不堪其扰。这孩子回乡让祖母颇感安慰,所以他也不好再向老人诉苦让她平白担心。
直到那日李瑛潇洒漂亮地击败郭志,让他在众人面前大丢颜面,使其着实颓废了一段时日。
这孩子终于不必惶惶度日,简直将李瑛视作女侠。隔三岔五回家时,他也和祖母讲起何公请来的这位女子是如何厉害,甚至能将体格大她一倍的壮汉轻松放倒。
虽然有时也很像妖魔。
除了练习队列阵法和最基本的刀枪劈砍外,她还分批测了大家的视物之距,将格外突出者单独拎出来专门练习弓箭。
此外,无论是何兵种,每日都要持枪盾跑上六里地。唯有这一项叫他苦不堪言,虽然大半月过去,两条原本伶仃的腿明显壮实了不少。
听小孙子总是提起,老阿嬷也有些好奇,便趁他们操练时偶尔来看看。如今李瑛已不再遮掩身份,旁人都直接叫她“李娘子”。
老阿嬷看到她便十分喜爱,常常给她带些饮子和自家种的果菜来。
“李娘子,我家小崽这些天训练如何呀,没给你添麻烦吧?”
李瑛忍着笑,接过阿嬷递来的果子,觉得这问话有些似曾相识。二哥从前在国子寺打桃子吃,父亲上朝撞见祭酒时,似乎也是这样问的。
“他十分勤勉,您不必忧心。”李瑛扶着阿嬷坐在树荫下,其他兵卒远远在另一片树下休息。
她扫了一眼,在人群中看到阿嬷的小孙子,正满面通红看着她们这里,似乎也猜到了祖母会问些什么。
“好,好,那就好。”老人擦去额上被山风吹冷的汗珠,又絮絮道,“等娘子得闲了,务必到家里坐坐。不是老身自夸,我做的汤饼乡里都说好呢。”
李瑛自然应下了,但也心知自己未见得会在鄠县久留。
陪阿嬷闲谈一会儿,她计算着已休息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打算叫众人整队集结。
刚刚得以喘息的小兵远远见她站起身,便知道大事不妙,甚至想恳求那老嬷下次多拖住李娘子些时候。
还没等李瑛下令,远处小路上有两骑疾驰而来。
她极目远眺,那两人身形熟悉,很快便至近前,原来是云罗和三宝。
倒确实有大半个月没见过三宝了。此前派他去与李仲文接触,说是以三日为期,等到了三日时他回来禀报了始末。李仲文并没立刻应下,但对他一介白身少年也十分客气,应该还是要观望一段时间。
后来他便又去那边磨了十几天,如今是回来复命了。
“夫人,虽然我此去不辱使命,”三宝翻身下马拱手道,“但您还是勿要太欢喜了。”
他这张嘴有时真是招人恨,李瑛无奈道:“有话直说。”
云罗和三宝一同觑她神色,犹豫片刻还是云罗先开了口:
“朝廷的军队往鄠县来了。”
——
薄暮时分,哪吒在营阵中巡视一圈,并没发现异状,便回自己帐中去了。
张须陀最终还是分了一营兵卒给他。但或许并非全然出自信任,更重要的是各地叛军——也可以说是义军——野草般难以尽毁,一阵东风后零散沙粒又重聚成塔。
京中传令要张须陀围剿瓦岗军。然而瓦岗军人数是王薄的三倍不止。张须陀麾下精兵虽如一柄刚硬重剑,但在混沌泥沙中也难以施展,不得不分兵给几个参将,好一同动作相互呼应。
哪吒单独领兵出来,罗士信和秦叔宝倒还跟着张须陀。领兵出营时那少年看哪吒的目光颇妒忌,吵着说自己也要向将军求情,允他出去历练。
朝廷派驻在各地的军队都压力甚重,更不必提有的军队自己也成了叛军一员。譬如身在晋阳的李家人。
当年李家人启程离开京城时,裴父还在家中感慨过。一边为多年友人得以大展宏图而欣慰,一边又为李家留在京中的女儿叹息。
“他家三姑娘不愧是将门之女,我看若有机会,她领一支兵也是使得的。只可惜啊,是个女子…”
可惜是个女子,不仅难以脱离后宅征战沙场,还要成为牵制父兄的棋子,远离家人千里之遥。
“裴将军,可要传膳吗?”守在他帐外的小兵恭谨问道。
“传吧。”他简洁吩咐道,掀帘进了帐内。
他如今自己领兵在外,终于不必同旁人一起用饭,还能叮嘱伙夫不必给他的饭菜放什么荤腥。
张须陀此前在齐郡一仗着实赢得漂亮,中原其他叛军闻之都有所震动。朝廷也并不吝啬,不仅为他麾下众将加官进爵,还将物资粮食流水般送进营中。哪吒当然也分到一份。
但他实在不愿再吃肉食,便将自己的配额分给下面其他士兵了。他从前并没带过这个营训练,如是分了菜肉后,反倒在这些并不熟悉的兵卒间得了些好名声。
他勉强挑拣着吃了些蒸菜。粟米十分咯牙,他坚持吃了两口,开始思索莲藕做的齿冠会不会被石子砂砾崩断。最终还是决定不为难自己这具肉身。
于是将门口守着的宿卫叫进来。“我今日胃口不好,但军中不宜浪费。若你不嫌弃,便将这饭拿走吃了吧。”
那卫兵一脸感激的神色,似乎以为是将军故作托辞,特意留给他们吃的。自是一番千恩万谢,目光都有隐约闪动。哪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解释了。
如今各地纷纷乱起来,大半国土的税赋也难以如数收缴,很难说国库是不是已捉襟见肘。也就是他们这支军队得的赏赐多,但粮草至多只能维持士兵每日不饿肚子,想要吃饱可是难上加难。
小兵接过那陶碗,似乎有些犹豫。哪吒本以为他没吃饱还想要些别的,却听他禀告道:“将军,萧监军来了,在外求见。”
“那你出去时便请他进来吧。”
小兵称喏,端着饭碗出去了。片刻后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官袍浆洗得有些旧,但仍十分整洁。哪吒起身相迎,他便向自己行礼问好。
这个监军御史名叫萧怀静,却不是京城派来的,而是由身在江南的皇帝直接调遣而来。因而地位十分微妙。
虽说监军的品级并不算高。但他的御史身份能够于御前奏对,一褒一贬便足以使人官运亨通或是跌入深渊。
哪吒本以为他特意来自己帐中有什么要事相商。没想到寒暄后萧怀静却注意到他案上剩的吃食,目光中俱是不赞同的意味。
“御史大人可有指教?”
“不敢当,”萧怀静虽这么说了,但嘴上并不客气,“一粥一饭皆是生民供养,赐与军中则沐皇恩浩荡。裴将军如此随意处置,恐怕不恰当吧。”
哪吒心中颇觉疑惑,没想到他是来管这种闲事的,便只敷衍说:“军中士卒每日训练辛苦,饭食给他们用也是一样的。”
萧怀静眉间的纹路皱得更深,沉声道:“如何能一样?将军同士卒相比,有如君臣之别。若将圣上赏赐都分散下去,岂非是大不敬之罪?”
哪吒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此时被这人纠缠得烦躁,但又不能将他打杀了。只好在心中暗暗记下一笔,预备着回天上复命后,向师父讨些法宝补偿。
只能按捺着性子反驳:“先贤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作战只靠将军一人,纵使指挥若定亦无法大胜而归,终究靠的是每个兵卒聚沙成塔。既如此,又有什么不恰当的?”
这回萧怀静倒没再说什么大义凛然之言,只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似乎抓到了他什么把柄一般。
这笑容让哪吒心生厌恶,仿佛许多年前他便见过这般嘲弄的笑意。哪怕换了一具躯壳,神魂灰飞烟灭,那寒意仍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他冷冷道:“监军今日来,就是为了和我争论饭菜这种琐屑之事吗?”
“自然不是,”萧怀静从善如流换了话题,“此来是与裴将军商议对敌之策。我们已在此驻扎近一旬,从未与瓦岗军正面攻防。
空耗粮饷,避其锋芒,恐怕不是忠君之事吧?”
哪吒觉得自己最初看错了这御史。他那洁净持重的面皮下,是具五百年蟒蛇成精也说不定,实在阴毒得很。
“驻扎休养并非避战,乃是与张仪同商议后的安排。瓦岗军人多势众,难以逆其锋芒。但他们的弱点也十分明显…”
两人一同看案上舆图,片刻后萧怀静吐出两字:“粮草。”
“不错,他们的根基不牢,没有长久粮草供应,只能靠截取漕运勉强维持,”哪吒以指尖敲了敲图上通渠。
又解释道:“如今瓦岗军直逼荥阳,意图夺取城中粮仓,将军以逸待劳多次将其击退。我们如今据守虎牢,正与张将军东西呼应。
闭营不出是为了教他们放松警惕。待瓦岗军粮草殆尽时,便可前后夹击,一举歼灭。”
虽然事情最后并不会如此顺利,但至少他们的确是如此商议的,且原本是个合情合理的筹划。
哪吒自以为说得很明白,既讲了如此安排的道理,又拿张须陀的官职身份来压人。但没想到萧怀静就像一贴狗皮膏药,始终纠缠不放。总结成一句话——
不动兵就是有负于圣上。
他懒怠再同这人纠缠,只说军令如山不可妄动。萧怀静便阴恻恻道:
“陛下予我监军之责,便是教我整肃军中风气。若有贪生畏死之辈,莫怪在下不讲情面,一一如实回禀了。”
哪吒并不答话,只叫守在外面的卫兵进来。
“更深露重,送萧大人回去吧。”
小兵也察觉到二人间气氛冷硬,局促抬头打量一眼,躬身道:“萧大人请吧。”
萧怀静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帐中终于只有哪吒一人,他憋闷地想用火尖枪将萧怀静的帐子点了。恨恨磨牙,又抽出混天绫翻了会儿花绳,半晌终于平复心绪。
他兀自冷笑一声,心想莫说是一个监军御史,哪怕是人间帝王也不配给他气受。
——
又过三日,哪吒仍如常操练士兵,紧闭营门不出。
与此同时,营中隐约有流言口耳相传,说是裴小将军与萧御史相处不和,有些龃龉。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从最初裴将军把御史赶出大帐,传到后来变成了两人原本同案用餐,却在谈话时起了争执,最后连人带饭一同丢出去了。
士兵们大多不怎么喜欢那个监军。萧怀静平日深居简出,极少来看他们操练,却总是在他们休息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挑些错处毛病。
裴小将军来到张将军麾下不久,却已能在外独领一营,可见深受器重。原本以为他这种世家子过得顺遂,在军中也没受什么为难,性子想必十分骄矜。没想到他竟慷慨解囊,将自己的饭菜配给分与其他士兵,不由得使众人敬佩三分。
心中一杆秤自然有所偏倚,便顺理成章觉得,裴萧两人间有矛盾,必然是那监军在找不痛快。
哪吒身边的卫兵却有些忧心。他们知道萧怀静有密上奏表的职权,深受圣上信任。若将军与他不和,最终恐怕反受其害。
但他们也不敢相劝。一则是因为裴小将军的确对下宽和,但并不过分亲近。二则是因为,近几日他虽行止如常,但亲卫们都感觉得到,他脾气坏得很。
此时,哪吒正执一面黑旗立于阵前。右臂在侧方凌厉一挥,高踞营垒上方的六个士兵便各自挥动手中红旗,传递不同旗语。
地面上整齐排列的兵卒如砂砾般遇风散开,很快又重新聚拢,不多时便从方阵变作了雁形阵。
如是重复数次,将圆阵、疏阵也都一一练熟,便已过了午后。
天空格外阴沉似欲落雪。如今已近深冬,哪怕正午时分日光照耀也感觉不到热度,更何况今天云层密布,北风呼啸。
哪吒打算放他们半个时辰自由,喝些热汤滚水暖一暖。便先整队将他们集结起来,吩咐些事情再去歇息。
底下人站得紧密方正,挨得近的相互之间遮蔽寒风。哪吒不愿为难他们,大致收拢后便在最前方站定,朗声道:
“尔等初入军营时都曾背过军规,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可都还记得?”
“记得!”
虽因寒冷有些瑟缩,众人回话声音不似平日那般响亮,但还是十分齐整。
“怕你们中有人忘了,我再提醒一回。”哪吒将手中那面黑旗紧密卷起,“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望诸位谨记之,勿要以身犯禁。”
随后吩咐士兵们散开各自回去休息。
看着校场上人快走得干净,哪吒也打算回去。没成想一转身便看见了萧狗皮…萧怀静。
本只想点头打个招呼便离开,萧怀静却主动叫住了他。
“裴小将军方才提那第八条禁律,可是意有所指?”
“自然没有,”哪吒面不改色,“只是担忧瓦岗军久不动作,密谋散播传言,提醒下面的人提防罢了。”
萧怀静眯着眼细细琢磨他神色,半晌没瞧出甚么端倪,只不冷不热道:“如此最好。裴相公可是文臣领袖,为几朝圣人鞠躬尽瘁,想必门风亦十分清正。
小将军,可不要堕了裴氏声名啊。”
哪吒的目光扫过他微微翕动的鼻翼,那是意图隐藏嫌恶之色,却不小心泄露的破绽。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通了:这麻烦监军之所以处处同他不对付,是因为裴父与萧怀静之间曾有旧怨。
哪吒正想说些什么刺他,一个传令兵却向他们二人跑来。
“禀将军、监军,”那小兵面上有些兴奋之色,“东面有些散兵误打误撞跑到咱们营前来,我们简单问讯了,应当是瓦岗军的人。”
他们都知道,东面是张须陀的驻地,荥阳。
萧怀静似有话要说,哪吒刻意不予理会,将捆成一束的旗子在手心敲了敲,“他们可说自己为何奔逃至此?”
“说是他们的粮草不够支撑,今晨不得不发动决战,然而被张将军出城追袭十余里。他们溃逃遁入山林,迷了方向才不甚撞进咱们手中。”
哪吒微微皱眉。他领兵驻守虎牢应与张须陀守望相助,何以他有如此大动作却不传信给自己呢?
哪吒直觉这其中有诈,但一时并挑不出什么错儿。萧怀静终于寻隙插嘴道:
“裴小将军,不如你我一同去看看。若真是瓦岗军溃逃,我们也当派兵出去,襄助张仪同。”
这便是要抢功的意思了。哪吒领天兵时素来最厌烦这种人——譬如李靖脸皮也颇厚,很有泰然居功的本事。但哪吒也不愿争执起来叫小兵多想,于是只道:
“那便去审一审俘虏。”
营阵外的守卫共抓到二十几个男子,都饿得面黄肌瘦。他们大多手无寸铁,只有四五人手里还有杆枪,但枪尖上也多有锈迹,估摸着是从哪里捡来的陈年货。
萧怀静一改平日淡然自持的形象,格外有精神,细细审问了一干俘虏,答的内容大同小异。
他们至多是微末小卒,不可能知晓机密,只是浑噩跟着主力撤离。此时落进朝廷军队手中,一个个吓得都如筛糠,不似作伪。
萧怀静逐一问过,面上浮起隐约笑意,对哪吒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营门处,萧怀静低声说:“相信你也看得出,这些降卒并未说谎。为今之计,应当速速驰援荥阳,若再晚些……”
便分不到功劳了。
哪吒仍觉得哪里不对,似有什么线索被忘在脑后,但一时却想不到。于是审慎道:“敌明我暗,此时不宜主动暴露错失先机。”
又叫来传令兵,“派两队斥候出营。一路在附近山中查探,看是否还有其他散兵。另一路往荥阳去,与张将军互通消息,告知虎牢军随时可以驰援。”
萧怀静已十分不快,但也知自己在军中不受待见,不敢轻易发作。只冷哼一声,又回营中逼问那几个俘虏。
一个时辰后,巡山的那队侦察兵回来了,禀报说山中仍有些流落兵卒,但分不清是否来自瓦岗军,加起来约有近百人。
萧怀静看上去更加焦灼,但哪吒只沉声说:“等另一队回来再作计议。”
然而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去往荥阳那批人马仍未回返。
这下连萧怀静也不再嚷着出营了。荥阳与虎牢相距不到四十里,纵然加上中间传话的时间,两个时辰怎么也该回来了。
此时天已擦黑,北风迅速冷下来,割得人脸颊生疼。
萧怀静察觉出事态有异,为自己此前的急迫发窘,含糊道:“不如回……”
哪吒却利落向亲卫下令,“点五十名骑兵,带弓箭、水囊和一日干粮,随我出营。”
萧怀静不由得瞠目,讷讷问:“你这是做什么?”
哪吒已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他一眼,冷冷答道:“自然如你所愿,驰援张仪同。”
“可只有五十骑……”
这回哪吒并不答他,只一声呼喝带着身后几十人纵马而行,风一般出了营门。
他的目力非凡人能及,入夜后在山林中疾驰亦无障碍。只是顾及后面人马,才稍稍减速。他摸了摸腕上化作金镯的乾坤圈,心中隐有不祥之感:
或许他带上再多人马,也于事无补了。
天上云层渐浓,一行人在山里直转到天色全然黑了,却什么都没发现。此前斥候所报的溃逃散兵也不见人影。
短暂休整后,他下令往荥阳方向行去。这回为防止半路遭遇瓦岗军,速度便放慢了些。
山间隐约有落雪,渐渐变大如鹅毛片片。白天阴沉憋闷了一整日,如今终于倾泻下来。
向荥阳跑了约莫十余里,一直阒然无声的山间终于有了人影动静。
哪吒举起左手示意众人慢行,又打手势交待三十人隐入两边林中埋伏,其余人随他前进。
百步外有一人踽踽独行,远远看去身无长物,也并未牵着牛马家畜。漏夜时分兀自出现在山中,简直像话本子里的精怪。
哪吒抿唇不语。若真是精怪还好办了,比起领着凡人征战,他可能更擅长捉妖。
五十步、三十步…两边距离愈发近。哪吒恍然发觉,这人他是认识的。
罗士信。
“是你吗,裴大哥?”
积雪反折的光映亮少年的面庞。他颊上不仅满是杂乱血迹,还有两道脏污泪痕。
他似乎脱力般倒在哪吒马前,十指抠进雪中,嗫嚅道:
“将军死了。”
注:
1. 张仪同,即指张须陀。张须陀因功授任仪同三司,为此官者亦称为开府或仪同。
2. 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古代军规,文中所引为第八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知雪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