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对着罗士信说的。
他确有一匹雪白宝马，数年来伴他四处征战。连荥阳大败那回，罗士信后来重又回去将这马找到了，幸而它要害处并没受什么伤。
哪吒一向倚重风火轮，并不怎么熟悉人间名马，但大概也看得出那不是凡品。
若是以往，这少年听到如此无礼要求恐怕立时要大骂起来。但几番波折让他通了世情，只咬牙向那小黄门道：
“…良马认主且性烈，若相赠于殿下结果伤了玉体，反而不是美事。”
王世充夺权即位不久，倒是将周围亲戚封了个遍。那不成器的子侄竟也有个赵王头衔。
那小黄门也十分乖觉，听得出这是婉拒的意思，只微微一笑道：“良马认主…确是这般道理。两位将军务必铭记于心才是。”
说完躬身一礼，转身回宫中复命去了。
“他这分明——”罗士信登时大怒，但四周皆有宿卫，只得按捺心绪随哪吒一道出去。
待走到宫城外洛水上的浮桥当中，左右无人，罗士信终于忿忿道：“这是借机敲打我们不忠呢！”
想起那位赵王又不屑啐道：“还真是位膏粱子弟。东都现下危如累卵，他竟还有闲心要我的马把玩。只会同小孩子耍威风的窝囊废！”
原来前些时日便是此人拿着鸩酒要了那位亲王性命。罗士信做那亲王的宿卫，相处了月余。虽然觉着这朝廷无可指望，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心中终归有怜悯之意。
哪吒知道这几人品性，侧过脸望一眼宁静流水，“纵你今日不允，他们恐怕还是要来找你麻烦。”
少年双拳紧握，半晌后却肩头松落，显得有几分颓然。
“此刻正如寄人篱下，复又奈何？”
他这样子十分少见，平常他才是最活泼的那个，只有他宽慰秦叔宝的份儿。
哪吒思索片刻道：“既然李氏兵至中州，不如你领一路人马做先锋，也好出去避一避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倒也不错…我刚好看看那位秦国公是个怎样人物。”
这一路走来，罗士信还是失望最多。原以为乱世起兵的豪强都是勇毅之士，没想到以诚待人的张须陀身死，机敏有谋的李密自大，坐拥地利的王世充轻狂挥霍。听说那位被封为秦国公的是唐王次子，是个难得的少年将才，但未亲眼一见前并不相信这些传闻。
原本热忱的一颗心已渐渐冷了。天下之大，或许本就无枝可依。
只是还没等罗士信领兵出洛阳，便发生了件荒唐事：趁他去营中练兵时，赵王悄悄跑去罗士信府中将他那匹坐骑偷走了。
哪吒听到下面人说这桩事时正在擦那两柄银锤，闻言手上顿了顿，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小觑了凡人。
当晚罗士信来找他时已喝得醉醺醺的，揽着哪吒肩膀大吐苦水。在他打嗝前，哪吒不动声色挣脱了。
少年伏在案上，面色酡红，额头枕在手臂上，嘴里还咕哝着，“这鬼世道……”
而后又撇嘴哼哼唧唧，“我的马…还我马来…若有一日…我必…”
断续着还没说完就从案上滚下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夜间城中有宵禁，不能随意出里坊走动。哪吒捏了捏眉心，挥手叫来仆役把少年抬下去找间客房安置了。
堂内只余他一人，夜风穿帘而过，添了几分深重寒意。只不过哪吒的莲花躯壳恐怕比那风还要冷，所以不觉有异。
他沉思片刻，从旁撕下一条草纸，咬破食指画了道符。血迹深红，顷刻间清香之气满室。
画完后将那符捏在手里看了半晌，才放在油灯上点燃了。火舌很快舔过发黄的纸张，寸缕成灰落在案上。
他支颐等了半柱香的工夫，中间还续了一次灯油。终于那火苗转为靛青色，中间隐约浮起一团烟雾样的东西，而后凝成个确切的形状。
是只细犬乖巧坐在地上的模样。
狗的嘴巴张合，吐出的却不是叫声而是人言：
“小哪吒，找我什么事？”
“劳驾二哥，帮我找一缕魂魄吧。”
杨戬啧了一声——非常清晰，想来应当在灌江口而非天庭——笑着调侃：“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但二郎真君一向是很靠谱的，笑过之后很快问道：“这魂魄可有名姓，是人是妖，家住何方？”
“是人…生于丙寅年正月初十，姓李名昭，未有小字，家住京兆郡万年县崇义坊。”
那头沉默片刻，又问道：“我晓得了。那么… 寻得到是怎样说法？若是寻不到，又如何呢？”
哪吒擎起油灯走至窗边，青色火苗被夜风拂动忽闪起来。细犬似被惊扰，站起来刨了刨前爪，沿着灯盏边缘跑了一圈。
“若是寻到，烦请告知我去向，”哪吒推开窗扉微抿唇角，“若是寻不到…就如此传信给我便好。”
“行啊，我帮你留意着。”杨戬爽快应下，并不问他与此人有何渊源，只顿了顿又提醒道：
“莫要泥足深陷，你终归并非此地之人。”
那火苗闪动两下又变为暖黄色。一室寂然，只有月色流泻，铺在他冰凉指间。
——
罗士信带了一千余人出洛阳城，王世充命他前去攻打已倒戈向李氏的谷县。
三日后，宫中突然调了人马将哪吒府上围得水泄不通。过了半个时辰，有小黄门叩门入府前来拜见。
“问裴将军安，”他的礼数周全，但语气十分冷淡，“陛下请裴将军入宫一叙。”
哪吒起身束好袍袖，淡淡答道：“那便走吧。”
内侍抬脸觑他一眼，心中反而打了个突。
皇帝遣他来，自然是有意要给这位小将军一个下马威。然而这人虽年轻，却全然不吃他这一套，不由得叫他疑心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倚仗。
于是将那傲慢作派略收了收，抬手示意道：“将军请。”
及至乾阳殿，与往日仆从如云的热闹景象不同，殿中只有三四个内侍跪伏于地瑟瑟发抖。
哪吒只当作没看见，上前叉手一礼，躬身的弧度可谓敷衍。
若是平常，王世充定要借机发作，但今日似乎并无闲心理会这细枝末节。他高踞龙椅之上，身体前倾满面怒意：
“罗士信叛变投敌，可是受你指使？”
哪吒眉梢微微一挑，仍旧淡漠答道：“不曾指使，亦不曾知晓。”
王世充生得一张胡人面目，眼窝深陷，一双阴鸷的眼睛拢在眉骨的影子下。
“你和罗士信，还有那个秦叔宝，从张须陀麾下以至今日，一向同进同退。怎么，此番倒不是你们共同商议的决定吗？”
入殿时卸了身上兵器，哪吒摸不到腰间剑柄，只得下意识转着腕间金环压抑烦躁。
“月余以来我三人所领兵驻地各不相同，鲜有相聚之机，望您明鉴。”
王世充仔细看他神色，似是信了几分。只因他素日也是这般冷淡性子，若今日为撇清嫌疑阿谀求饶才显得奇怪。
于是良久后挂上一点笑意，虚情假意赞道：“是朕想岔了。元庆可是裴氏子弟，自有世家忠良风骨，怎可与那两个泥腿子混为一谈。”
哪吒微微皱眉，但忍住不语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如今洛阳情势危急，又有那等无耻叛将…唉，不提也罢。只是我如今所能倚仗的，也唯有元庆你了。”
面对这番“掏心掏肺”的恳切之言，哪吒仍旧只平淡答道：“不敢当。”
“李氏自关中南下，在谷州兵分两路，一路由那秦国公亲领，一队则分给了屈突通和李家那个丢了并州的小儿子…”
“屈突通？”
哪吒听过这名字，是朝廷中与张须陀齐名的老将之一，如今竟也倒向李家一边了吗？
“不错，”见他有所回应，王世充更热络些，“屈突将军倒是忠勇之士，只可惜李氏用他儿子相挟，他实在不得已才降了唐。可见李家并非什么光明磊落的作派。”
话一出口，王世充才觉得自己夸赞屈突通忠勇，似是把眼前之人三易其主的作派也暗暗骂了。连忙转了话头道：
“那秦国公我自然是要亲自会会，至于另一路…便请元庆引兵牵制可否？”
在耐心即将耗尽时，哪吒终于等到了临凡以来唯一紧要的任务。
他抱拳应道：“定不辱命。”
王世充十分满意地笑了，唤一旁伏在地上的小黄门引他出去。跨出殿门的时候，哪吒忽然向殿中回望一眼。
乾阳殿的确堪称恢弘，哪怕将这座大殿直接挪到天庭之上，相比其他神仙所居宫阁也并不逊色。
只是它的阴影也同样庞大，似乎要将那支颐沉思的胡人君主一并吞没。
——
哪吒回府取了那对银锤，出门上马正要往兵营去，此前围在府外的宿卫有一人上前拱手道：
“陛下请将军直接去上东门，部伍已在那里集结了。”
哪吒淡淡颔首，待到了城门果然发觉不对：此番拨给他的数千人马并非平日他操练的那些。
此前瓦岗大败溃散后，王世充将诸多将领收拢麾下，为示宽和免得众人惶恐，仍叫各人操练原本的部属。
恐怕这回罗士信叛逃之事使他格外不安，纵然知道这会让将领掣肘，还是将哪吒的兵换了。
那些兵卒有些忐忑地望着这位陌生的将领。哪吒微闭了闭眼，扬声道：“启程——”
纵然只有数千人，一齐动起来还是有震撼声势。街上行人全无看热闹的新奇之色，俱是满脸漠然。只偶有几人伏地痛哭，似是有家人从军而去，很快被街上戍卫拖曳着带走了。
哪吒垂眼扫过拨给他的兵卒。这些人俱是新从洛阳城中征召而来，有的从未离开过这座城池，频频惶然回顾，不知是否看清人群中的亲眷。
军中有个孩子身量单薄面色黝黑，看上去几乎并未成年。他好奇地打量那对银锤，见哪吒望来，赧然一笑，默默收回目光。
注：
1.万年县：长安的行政区划，城内西设长安县，东设万年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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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点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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