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人过来吧。”
等了半盏茶的工夫,那使者被带到哪吒面前。一路上伤者皆袒胸露腹瘫倒在地上呻吟,军医忙得团团转也难以一时处置。见此乱象,使者不由得以衣袖掩住口鼻,只露出拧着的一双眉眼。
他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未及弱冠之年。穿着一身殿中监官服,衬得那瘦削身形威严些许。
待见到哪吒,他终于将衣袖放下,端正行了一礼,口中道:“见过裴将军。”
“中贵人无需多礼。”
哪吒从高处一跃而下,顺手掸去衣袍上沾染的尘土。他见此人面色苍白,似乎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伤者,便想差小兵来给这人倒些水喝。
殿中监看出他的意思,摆手婉言谢绝,“军中将士奔波劳累,不必为在下费心,我自便就好。”
难得遇到个在王世充身边侍奉还能通情达理的人,哪吒心下微松,请他去山麓清静处坐下说话。
“将军年少有为,天纵英才。竟能于邙山以少胜多,出奇兵大破唐军。在下要向将军贺喜了。”
哪吒其实最不喜欢旁人说他年纪轻,厌恶那种被莫名压了一头的傲慢。但眼前这个殿中监还算是个孩子,心知他不具恶意,于是只道:
“言重了,中贵人今日来是否有话要传?”
年少的殿中监心中微讶,没想到今日亲见,有关这位裴将军的传言竟**不离十。
传闻说他出身京中世家,却未曾谋个清贵官职,反而从军入了名将张须陀麾下。但若说他是为了忠君报国,却毫不在意名声,凭着过人战功几易其主。不知那位光禄大夫裴大人是否嫌他辱没家风,会不会不认这儿子。
但听御前侍奉的小黄门说,这位少年将军又不似趋炎附势之辈,哪怕对陛下也不曾说过奉承之语。当然,他自己也不吃这一套,无论是谁拍马屁都没得过他的笑脸,唯有与罗士信、秦叔宝这两人相交多些。与裴将军相比,连少言寡语的秦叔宝都更好接近些。
今日一见,发觉传言非虚。
殿中监虽看着年少,但自幼长于深宫掖庭,见过的腌臜事比旁人两辈子都多,早已养成谨言慎行的性子。只是鲜少在宫外行走,更不曾见过如此多**重伤之人,才有些露怯。
他们隔着两臂远对坐,殿中监打量他神色,只觉得他眉目生得平凡,几乎转眼就会忘在脑后。但他却有种迥异于常人的气质,平静的外表下是冷淡的倦然。既不像世家子弟,亦非江湖草莽。
殿中监隐约明白了,眼前的少年将军之所以不在意名声,是因为他自有一定要完成的事情,而旁人的目光则从未入心。
但那目标究竟是什么,却是他无法一窥洞察的。
“中贵人?”
殿中监恍然回神,拱手道:“陛下特意遣我前来军中,请将军回朝受赏。”
哪吒从洛阳城出来不过半月,仅得胜一场就要他回去,实在令人不解。难不成虎牢那边取得了大捷,王世充没有腹背受敌之忧了?
他挑眉反问:“可要将邙山守军一并撤回东都?”
殿中监露出些许难色,半晌斟酌答道:“不必,陛下会尽快遣旁的将军速来驻守。”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哪吒听到这话就明白了,王世充仍旧不放心自己手中有兵。左右他此番下凡最要紧的任务已完成了。
邙山这场胜仗看似微小,但恰如在深潭中投下一枚石子。石子终将深埋池底污泥之中不见天日,但水中波纹却会一圈圈荡漾开,直至触到岩嵁才会改变轨迹。
既已大致完成任务,人间权柄于他并无用处,多掌握一时半刻亦是虚幻,于是问道:“陛下是否说过何时启程?”
殿中监垂眼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越快越好。若将军方便,可即刻回城。”
这种急切样子多少有些不体面,殿中监虽只是传话的,但此刻也脸红起来。但并未听那小将军有何不满,亦不曾作尖锐讥刺之语,只平静道:
“我去交待参军几句,邙山战场还需清扫一二。随后便同中贵人回返。”
殿中监忙不迭点头,“将军自便,我在此候着。”
他看着哪吒走近那帮伤员,俯身蹲下与其中一人说了些什么。那人受的伤还算轻,只是脸上破了道口子,手脚筋骨俱全。不知哪吒说了什么,那参军面色惊异急急反问几句,哪吒显然未改主意,将事情敲定后便起身走去牵马。
“中贵人,可以出发了。”
殿中监午后才出城向邙山赶来,在这儿坐了不到一刻又要上马颠回去,心中暗暗叫苦。他原以为小将军少不得要安排半个时辰,说不准还要给后任者埋下麻烦使个绊子。没想到他真的说走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此时已天色擦黑,幽林格外静谧。邙山脚下只有一队人马朝南向洛阳城行去。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七八个跟着殿中监来的宿卫。
除了马蹄声清脆,一行人并不言语。殿中监略落后半个马身,看见哪吒笔直脊背和从容姿态,忽然福至心灵。他觉着此番出宫也是个机遇。这小将军有过人本事且不好奉承,但若自己能攀上关系,岂非有了不可多得的倚仗。
于是纵马追上去,试探道:“在下不才,只耳目还算灵便。居于宫中日久,裴将军若想听什么趣事,我可为您分说一二。”
哪吒明白这孩子想同自己套近乎,本想说“不必”,转念一想随口问道:“赵王从罗士信府上偷走的那匹马如何了?”
殿中监一时语塞。
没想到他脾气如此古怪,对朝野秘闻置之不理,反而关心一匹马的下落。况且……
当日赵王做下那荒唐事,陛下虽在罗士信面前包庇了这子侄,但事后还是将赵王好一顿教训。赵王觉得落了面子,心中颇不痛快,回府后就寻个由头将那匹马打杀了。
殿中监对哪吒隐约有些畏惧,虽见他一直是冷淡模样,但怕自己把这始末讲出来会被迁怒。幸而哪吒也无意为难,随意问了另一桩事。
“宫中可曾有什么灵怪邪异作祟?”
这种不知真假的故事,历朝历代都不曾少过。况且宫殿看似恢弘富丽,然而绝不会任由枉死之人发出悲鸣,有怨气而生的孤魂野鬼似也合理。
殿中监挑了几桩往日宫中老人给他讲的故事,无非是哪个美貌娘娘投井自戕,那口井里便再捞不出水来等等轶闻怪谈。
哪吒听他讲了半晌,却摇摇头道:“这些故事口口相传,真伪难辨,未免有拾人牙慧之嫌。我想知道的是,中贵人可有亲眼见过什么异事?”
听他这话,殿中监忽然心中一颤。
此时他们已走出邙山,约莫还有不到十里就是城北安喜门。连年战火纷起,城外田间已无人烟,不是阖家迁走就是已然饿死了。
旷野漆黑无人,只有他们这一队人马擎着火把赶路。明月初升,如一只缓缓睁开的眼睛俯瞰大地。
月光本不具温度,殿中监却冷得打个寒颤,缓慢开口道:“有一回……”
原来大臣与天子会面素来只在前朝活动,而宫城内庭中有一处阔大明堂,总计有三层高。殿檐分别为二十四角、十二角和四角,以象征节气、时辰和四季。
殿中供奉的佛像总计有百余座。原是那被绞杀的先帝昔年曾于洛阳受万国朝贺,使者们知晓这位帝王素爱佛法,便请自己国家的工匠雕刻佛像作为献礼。因此那殿中造像的风格各异,等闲僧人恐怕都认不齐全。
“我幼时曾在明堂侍奉。去岁陛下登大宝后,留我在身边伺候,因而洒扫明堂不再是我的活计。”
“我其实……”殿中监犹豫半晌,咬牙道,“我其实不信神佛之说。自幼在明堂擦洗那些佛像,每尊塑像的纹路衣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各国工匠斧凿技艺不同,喜爱的样式亦不同。有的佛塑硕大如象,有的则精致小巧能置于袖中。有些刚毅怒目,有的眉眼温婉妍丽。”
他偏过头回忆着,似乎对记忆有些拿不准,“我幼时被丢在空阔明堂里整日擦洗,总觉得那一双双眼睛都看着我,害怕得夜里常常被魇着频频惊醒。
后来还是一个老师傅安慰我,说这些塑像没有哪两个相似,说明工匠要么是按照自己的样貌雕刻,要么是按自己喜爱的模样塑形。无论如何都说明世上本无神佛,只是凡人自己编造出的泥偶罢了。
我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后来果然不再做噩梦了。”
哪吒平静听着,一直没有打断他。祭拜塑像还是祭拜真身在神界也争论日久,至今尚无定论。
殿中监抿了抿唇,接着说:“前些年我在明堂中藏了不少体己钱。上个月有急用,我便趁夜里偷溜进去。刚揣了几贯钱在包袱里,忽然有巡夜的卫兵提灯入内检视。”
“我当时也不很慌乱,知道明堂素来没有闲人擅闯,夜巡一向敷衍。仗着对殿内熟悉,我知晓有一尊两人高的佛像看似抵墙而立,实则后方还有两尺宽的空间,便躲了进去。”
“那些卫兵果然转了一圈就离开了。我松了口气,正要出来时却突然听到奇怪的响动。”
如今再回忆起来,他脸上还是难掩惧色,“就像是宫宴上,舞女裙角缀着的金铃,随舞步起落清脆作响。”
“我蹑手蹑脚爬出佛像后的空隙,悄悄向那声响靠近。待我转过一面架子,那声响突然消失了。”
他讲述的声音越发轻,似乎多一个人听到就多一重危险。
“那夜的月光同今晚的一样明亮。月光从窗子洒进明堂,就在那被照亮的方寸之地,我看到了一尊从未在明堂中见过的佛像。”
殿中监双眼迷离,意味不明地摇头,“我还没有桌案高时就进了明堂,我是不会记错的,那佛像不曾供奉在明堂中……”
哪吒并没觉得他记错了,只是问:“你调离明堂之后,或许有新的造像置进去?”
“不,不是的,”他慌张反驳咽了下口水,“将军可曾见过有九条手臂的佛像?”
哪吒眉心微皱。法相化身有六臂也有八臂,但不曾有过九臂。退一步讲,总该是个双数吧?
“之后呢?”
“之后……说出来将军莫要笑我,”殿中监垂首有些脸红,“那佛像每条手臂上都提了盏灯,晃得我心神大震。定睛看去却觉着那佛像眼珠转了转,似乎回看了我一眼。我当即便被吓晕了。
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我在自己住处的床榻上。包袱里的银钱分文不少,但唯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及至安喜门下,殿中监与戍卫核验皇帝手书及符契,哪吒兀自勒马驻足琢磨刚刚听来的故事。
他想起那时在偃师城洛水边,王世充为鼓舞士气攻打瓦岗,曾假借鬼神之名谎称若不出战,士卒将会得疫病而死。
他当时查看过那几具尸体,骇人面色和疮口虽是伪造,但却并没看出他们的真正死因。
死于“疫病”的尸首、九条手臂的佛像……这之间是否有丝缕联系?
入城后未及休息,戍卫传令说皇帝正在乾阳殿等着,一行人只得夤夜乘车入宫。
待见到王世充,哪吒心中的猜想笃定了些许。
仅仅十余日未见,他面上怪异地浮肿起来。哪吒敷衍一礼,毫不避讳地打量他面容。
凡人肉眼看不出,他额间萦绕一团黑气,甚至随着他动作而轻晃,似乎自有灵识。
——
八个月后,翌年初夏。
唐军再度南下,这一回终于一鼓作气,攻克洛阳城。
邙山之战后,李元吉那一路兵马撤回关中,的确给了王世充些许喘息之机。期间李氏得长安那小皇帝禅位,有了正当名目坐上帝位,休整数月后重又南下用兵。如今领兵的李二郎已不是秦国公,而该称秦王了。
此前洛阳被围困日久,王世充渐失民心。上至将领下至百姓,不断有人向城外唐军叛逃。哪吒也终于明白那殿中监为何要去明堂取私房钱——自然是打算跑路再不回来了。
王世充的脾气愈发阴狠乖戾,对叛逃者的家眷乃至街邻施以酷刑。每每遣属下领兵出战,都会将他们的亲人扣押在宫中做人质。
到后来宫中关押的人甚至比仆役更多,自然得不到什么看顾,甚至还有在宫中活活饿死的。
因而城破时,王世充欲南逃至襄阳以保性命,左右亲信无一人愿同往。
城门交战处地动山摇,城中同样一片大乱,宫城内甚至有人趁乱纵火。宫中千名仆从都各谋生路逃了,无人有心救火,一时火势迅速蔓开。
此前因秦叔宝也投了李氏,王世充对哪吒颇不待见。但手中得用之人不多,便并未将他下狱而是命他负责安稳城内。
如今王世充病急乱投医,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他。
哪吒此间任务已了,自然不打算再陪这将死之人奔波,只道:“赵王仍在宫中。火势危急,我这就去将殿下救出来。城破在即,陛下可先行一步。”
王世充第一次发觉原来性情冷淡、寡言少语的裴元庆才是“忠君”之臣,一时热泪盈眶。又顾惜性命,来不及多说,带上三两侍从打马逃出宫城。
其余将领打算一同去城门请降。秦王素有贤名,想来他们的性命都是可以保全的。
唯有哪吒一人回身向深宫行去。
几个同僚拉住他衣袖,急切道:“你疯魔了?真要舍命去救那纨绔?”
哪吒什么都没解释,只轻拂开他们的手,一步步走进漫天火海中。
曾经涂以朱色艳彩的雕梁画栋,在火舌舔舐下缩成漆黑焦炭。无论是何种珍稀的木材,燃着后都并无两样。
他第一次走进那座明堂。曾被人顶礼膜拜的大小神像也不过木胎泥塑,在灼人热度中露出内里虬结的骨架。
殿内十几人合抱的梁柱终于在炙烤中轰然倒塌,一团团流火下落,擦着哪吒的鸦黑鬓发坠下,却未伤及他分毫。
腰间一直挂着的那只香囊在燎烧中寸缕成灰。若此地仍有凡人不死,或许会惊异地发现,面目平平的裴小将军似乎在弹指间换了张面皮。
雪白颊侧没有沾上一点漆黑炭灰,薄而锋利的嘴唇微抿,目光在一簇簇火焰中流连。
终于在所有塑像烧光前,他找到了那尊九臂佛相,莲花底座已毁了一半。与那殿中监所言不同,这塑像此时双眼闭合,每只手上也并未擎灯。
是个真正的死物。
哪吒知道自己找寻的答案已不在此处。指尖燃起三昧真火,将那塑像顷刻间烧成飞灰。
这座耗费巨万民力、旷世未有的宫城在他眼前坍塌。
但他知道,凡人终究会在废墟之上建起更为恢弘的殿宇。那殿宇有朝一日会再度被焚毁,而后重修起更高的宫阁。
如是反复,永无止休。
——
并州,苇泽关。
初夏时此地水流丰沛,山谷中遍布泉眼。半山腰上有一座别院,虽算不上十分雅致,但内里五脏俱全布置得十分舒适。
偶尔休沐时,李瑛会到这别院小住。只是到了夏天无法贪睡,院中悬泉的水流声吵得人难以安歇。
只是今日睡得很沉。此前数月发动百姓修补关城,直至前日才暂时告一段落。累月疲惫积压,只要不是着火了,李瑛说都别来吵她。
直至卯时末,院中仍无人活动。忽然有一个俏丽姑娘急匆匆跑进正屋,手里握着几张纸卷,跑得有些气喘。
“姑娘快醒醒!二郎,二郎他打下了东都!”
李瑛被晃醒时神识尚未归位,邸报就被塞了满怀。她还未及细想刚刚云罗说的话,只习惯性问道:
“…还有别的要事吗?”
云罗愣怔片刻,迟疑开口:“…别的?小院供的那尊三太子像的兵器朽烂断折了,算要事吗?”
啦啦啦终于千里来相见!
注:
1.中贵人:对侍从宦官的称呼。
2.洛阳紫微宫于隋炀帝时始建。李世民击败王世充后,忌洛阳紫微宫过于奢华,焚毁东都紫微宫乾阳殿、则天门。后于唐朝复建,武则天在位时宫城建筑达到鼎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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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火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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