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对她颔首一礼。
“在下于山中劈些薪柴,夜深迷了路。此处有光亮人声,便循迹而来。不知可否请主家收留一晚?”
李瑛心中却有些犯嘀咕。这山里少有人住,只有猎户偶尔进山。前些年匪患猖獗,如今虽被李瑛荡平,但百姓也不敢在山里过夜,至多夕阳时分便会下山回村子里。
但看他这身板不算壮实,莫说院中有三个人,就算只有李瑛自己,拿下他也不费什么力气。
云罗没听到这厢动静,扬声喊道:“娘子,是什么人啊?”
李瑛回神对那少年说,“进来吧。”
他道一声多谢,跟在她身后走进院子。云罗和三宝看见这陌生面孔的少年都有些惊讶,听李瑛解释了原委才放下心来。
云罗热情招呼道,“小郎君想必没用晚饭,坐下和我们一起吃可好?”
少年方才一言未发,骤然走进陌生的环境,却神色平和并不畏缩。听了云罗的邀请,他似乎犹豫一瞬,而后顺从地将竹筐卸了,也在方桌边坐下。
三宝递给他一双没用过的竹箸,少年接过来安静地挟菜。
突然多了个生人,他们一时没有再聊之前的旧事。默默又扒了半晌饭,三宝忍不住道:
“你这小伙子怎么只吃素菜?多吃些肉才能身骨壮实。”
少年手中筷子一顿,还未说话,云罗便“善解人意”开了口:“小孩子畏生嘛,怎么好意思厚颜和你抢肉吃。”
说完将还剩不少的一盘葵花斩肉向少年面前推了推,“多吃点儿吧,千万别客气。”
李瑛早已吃饱了,支颐在一旁看他们笑闹对答,一手擎着酒盏不时喝两口。
忽然插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姓息,名客。”
“息姓?”李瑛微微挑眉,“这姓氏可不多见,难道是周侯后裔?”
名叫息客的少年目露茫然。也对,西周至今已近百代,若族人流散并无谱系,这孩子大抵也不会知晓祖辈来历。
倒是云罗颇为捧场,惊讶道:“这么有来头?”
几人都十分期待地看着李瑛。她掩唇咳了咳,只好给他们讲自己所知的息姓渊源。
原是西周时有个封国名为“息”,后被楚国所灭。其遗民便以“息”为氏,由此才流传下来。
但李瑛记得这由来,却是因为息夫人。
“我记得息夫人,”云罗插嘴道,“她和西施一般,都是那时极美的女子。”
然而有名号流传下来的女子,总少不得要与男人扯上瓜葛。息夫人原是陈国公主,嫁与息国君主,省亲时途经蔡国。蔡国国君是她的姐夫,却毫无廉耻有意轻薄。
息侯闻之十分气恼,向楚王献策鼓动他攻打蔡国。最终楚王出兵灭了蔡国,顺手也平了息国,将息夫人据为己有。息夫人为保全丈夫性命,无可奈何只得嫁给楚王。虽受宠爱,但在王宫中却从不曾主动开口,郁郁而终。
“为一女子耳,”三宝淡淡摇头,“引得两国皆亡,不过是传说故事罢了。楚灭蔡、息二国确有其事,至于息夫人,我想只是后人附会罢了。”
云罗却不以为然反驳道:“为何是附会?不只息夫人,难道文姜、夏姬这些美人儿都是子虚乌有?”
李瑛却忍俊不禁,“你说的这几位女子,可都被写在孽嬖传中呢。”
她和云罗小时候也读过《列女传》,通篇都是某某之母、某某之妻和某某之女。只有“孽嬖”一卷中的女子不乏有姓名传世,不过身上往往背着骂名。
几人漫无边际讨论时,唯有那少年一言不发只是吃饭。李瑛留心观察他片刻,发觉他仍没有动面前的荤菜,甚至为了不引人注意,在肉末里留心挑拣了菜叶吃。
看上去不是因为害羞,而只是不爱吃肉罢了。
“息客,”她有些玩味地点了他的名字,“你觉得呢?”
少年有些懵然,似乎真的是在专心吃饭,却突然被夫子点到了。
“…觉得什么?”
这副样子将云罗和三宝都逗笑了,善解人意道,“就是方才姑娘讲的那个息夫人的传说。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捏着筷箸思索片刻,摇头道:“我无甚想法。”
山野间刨食的少年想来大字也不认几个,没有想法也是寻常。云罗和三宝并不惊讶,正要说些别的事,却听他接着道:
“我从前听夫子讲过,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可见史书流传至今的故事,已与实情相去甚远。既然不知其实,又如何能评头论足?
息夫人的故事,我亦听家母讲过,却与诸位所知的略有出入。楚王死后,息夫人的幼子即位,而她辅佐少君选贤任能、劝课农桑,甚至推行过新政。
当然,这故事也未见得就是实情。只是若果真如此,息夫人又怎会缄口不言?同道者寡,只是不想对说不通的人开口吧。”
自进了这院子,少年一直十分安静,骤然说了这样长的一段,倒叫他们未及反应。
李瑛微眯双眼,又啜了口酒问道:“你读过《道经》?”
她的口吻随意,但却像考校晚辈功课一般,并无多少疑惑意味。
“…少时跟着夫子读过一些,”他重又垂首盯着饭菜,灯笼的迷蒙光下不辨神情,“后来家道中落,便不读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十几年来家道中落再寻常不过,譬如这小院能落到李瑛手中,不也是因那乡绅家道中落嘛。
三宝并未起疑,甚至有些惋惜道:“观你言谈气度,并非山野樵民。我自晋阳来苇泽访友,若你想离开此地闯一闯,可以跟着我走。”
三宝十分谨慎,含糊了自己的来历,并没将几人身份和盘托出。
然而那少年不为所动,亦全无兴奋之色,十分平静回道:“多谢好意。但山野樵民亦自有趣味,比之‘建功立业’,又如何能分得出高下呢?”
三宝如今已不是铁匠铺里的小学徒,多少也掌管了几郡的兵马。在李瑛面前低头倒是可以,但被这少年折了面子,总有些不豫。
还未待他驳斥这“无为”之道,李瑛却起身对那少年道,“吃好了吗?跟我来吧,给你安置个过夜的地方。”
息客顺从地搁下碗筷,将柴筐提起在院子角落放好。李瑛擎着一盏灯笼,推开堂屋的门等他。
这小院只有两间寝房。恰好今日三宝来拜访,夜深也要留宿,李瑛与云罗便得住一间。
“我这里没有多余的厢房,”李瑛引着他走进来,“要么你和那位哥哥住一间,要么就在这堂屋打个地铺将就一晚。”
“多谢娘子,我住这里就好。”
李瑛也不多话,从角柜里翻出几张席子。正要递给他,却发现息客已走近香案,仰脸望着那尊木像。
“…娘子为何要供奉祂?”
她发觉晨起时点的那几支香早已燃尽了,随手将提着的半壶酒搁在香炉边,权当作是供品。
“有人力不及之事,又无可释怀,只得求诸神祇。”
息客听了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娘子在寻什么人吗?”
李瑛并不惊讶。她看得出这少年极聪颖,虽然很少开口,但说的话都深思了。甚至她也想过这孩子是不是一个放在她身边的圈套,但一时又没发现破绽。
她点了点头,无意说自己在寻找谁。息客却说,“我记下了。”
他记下什么了?
这少年处处透着诡异,李瑛忍不住垂眸打量一眼——
还好,他至少有影子。
又无端觉得阿昭若还在,应当同他年纪相仿。
“你歇息吧,”她将席子丢进他怀里,“明早我们一同下山。”
“劳烦娘子了。”
李瑛退出去阖上堂屋门扉,最后看见少年抱着那卷席子,仍呆望着塑像。并州少有人拜祭三太子,难道息客竟识得吗?
——
她早早赶那少年去睡觉,主要是因为有外人在,她们与三宝说话不方便。这回院子里终于只剩自己人。
“我觉得那小郎君好生奇怪,”云罗凑过来小声说,“苇泽的百姓都很怕盗匪,他怎么不在天黑前早早下山呢?”
三宝却不以为意,“难不成他是来劫财的?以我们三人的身手,该是他更害怕些吧。”
“这倒也是。”云罗咕哝着,擦净手上油花,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匕在他眼前炫耀。
“这是我们在晋阳时,姑娘特意交待下去给我做的。怎么样?羡慕吧。”
三宝接过后弹开刀鞘看了眼,虽说用料不比京城的铺子,但工艺确实出类拔萃。
他状似不经意问起,“娘子从前那把匕首可还好用?若生了锈迹,我可拿去擦洗修补。”
“或许是哪次丢在战场上了,”李瑛歉意一笑岔开话题,“你来时想必途径晋阳,仲文那里一切可好?”
李瑛拔营至苇泽关驻守后,父亲封了李仲文任并州总管。当日她自晋阳离开时局势尚不稳定,又担心文书报喜不报忧,于是问问三宝。
当年李仲文归于李瑛麾下,三宝的游说功不可没,才可救鄠县被围之急。
但李仲文此人与何潘仁之流大不相同。他家世显赫,祖辈是前朝柱国将军,与瓦岗军那个李密还沾亲带故,算是堂叔侄的关系。此人心思深沉,三宝至今也不敢说能看透他。
“晋阳一切都好。仲文将军将并州小股叛军都荡平了,又在各处县府筑堡垒御敌,反贼匪寇皆不足惧…”
李瑛听出他有未尽之意,追问道:“除了叛军和匪祸,还当忧心什么?”
半晌他才沉声挤出两个字:“突厥。”
三人一时都不说话了。
此刻已近亥时,月亮半遮半掩并不圆满,衬得星子格外闪亮。如同一双双眼睛,沉静地俯瞰苍生。
李瑛用指关叩了叩方桌边沿,心下若有所思。几年前父亲起兵时,曾刻意同突厥修好,向老可汗奉上厚礼,求得出兵西进后突厥不会趁虚而入的允诺。
突厥虽名为前朝藩属,但其势力极大,中原骑兵又难以相抗。先帝甚至接连将两位宗室女嫁与老可汗。老可汗死后,那公主又不得不按着突厥人收继婚的习俗,再嫁给了如今的可汗。
先帝游幸至汾阳宫时,突厥人曾率数十万人马围袭,险些死在雁门。还是那位公主从中尽力斡旋,才使得突厥人撤兵而返。
因而并州重回他们手中本就没多久,此前可汗想必也不觉得李家人能在此站稳脚跟。中原各方势力自相残杀,局势越乱对突厥来说越有利可图,答应李父的要求不过是冲着这交易无本万利。
但倘若李家真的稳居关内,荡平中州,无法安居的就是突厥人了。
因此当初李元吉留在并州驻守时,突厥人才从中作梗扶持叛军,赐个“定杨可汗”的名号引得汉人同室操戈。
所以三宝说得不假,若并州安稳下来,突厥人定会蠢蠢欲动。
“如今是谁守在马邑?”
三宝回想片刻,说了个李瑛没听过的名字。
“娘子不必担忧。朝中也时常对仲文将军耳提面命,必不会轻敌的。”三宝看出她的忧虑,出言宽慰道。
“…只不过,”他回想起在晋阳逗留的那两日,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仲文将军身边总跟着一位禅师。”
云罗抢先问道:“可是个须眉皆白的大和尚?”
三宝微微一惊,“你们也见过?”
“在玄中寺有一面之缘,”李瑛想起和那僧人语焉不详的对答,微微皱眉,“你说他总跟在仲文将军身边,是什么意思?”
“就好比云罗跟在娘子身边一般…”三宝搜肠刮肚思索半晌,终于想到个合适的比方,“仲文将军彷佛收了那禅师做幕僚,每日听他讲经,并州诸事也会问他建议。”
三宝虽不知那禅师“装神弄鬼”的本事,但也觉得颇奇怪,“可要我帮娘子留心些?”
李瑛摇摇头果断道:“不必费心了,这事我自会同李仲文说,夹在中间反叫你难做。关内陇西的大小事务就够你忙了。”
“殿下的事,怎么叫费心呢?”
他刻意扮成油嘴滑舌的样子,引得云罗笑了好一阵。
小桌上只剩残羹冷炙。三宝是客人,不好叫他动手收拾碗筷。李瑛自己对这些家务事从不热心,连带着云罗也惫懒许多。
“就放在这儿吧,”最终还是李瑛一锤定音,“明日晨起再收拾也是一样的。”
云罗如蒙大赦,吐了吐舌头引着三宝去平日她住的厢房睡。
“三宝,我突然想起了京中旧人,”似乎有稀薄醉意,李瑛的声音听着有些飘忽,“有件事想问问你。”
他回身看去,李瑛负手站在那株古木下,淡青色衣衫蒙了层水一样的月光,远远的却看不清她的眉目神情。
“知无不言。”他垂眼答道。
“往日在京中时,我们曾与裴家结谊,裴伯父曾任前朝光禄大夫。裴家如今是何境况,你可晓得?”
“裴”在关内也是个大姓,三宝思索半晌才恍然道,“原来是那个裴家!”
“娘子说的那位裴大夫年初时病逝了,陛下以厚礼葬之且为他追谥。他家的二儿子似乎读了不少书,很有些学问,最近刚刚蒙荫入仕,十分风光。只是裴家大郎…”
三宝踌躇片刻,“他眼光不大好。原本在张须陀麾下,后来兵败辗转投了王世充,最终死在洛阳了。幸好从前他有位同袍如今在秦王帐下,出资为他收殓,埋在了邙山。”
李瑛虚握了握手指,耳际彷佛有心跳声鼓噪。她听见自己问:
“那么…裴家三郎呢?”
“裴三郎?”三宝疑惑的神色不似作伪,“据我所知,裴家只有两个儿子,连个女郎也没有呢。”
与其说万分惊骇,不如说意料之中。
她有些恍惚地笑了笑,心想,果然啊,那神色淡漠的青年是只有她一人亲见的冷艳妖怪。
“娘子的脸色怎么这样白,”云罗有些担忧地扶住她手臂,“难道是旧伤又疼了?娘子就不该饮酒。”
她淡笑着摇头,示意云罗不必担心早些休息去,自己再吹会儿风醒酒。
院中终于只有李瑛一人。
她张开五指从池水中捞起月光,掌心空空如也,只沾染了丝缕荷叶清香。
若是七八年前遇到这桩事,她只会觉得自己记错了,或是不慎混淆了梦与真。然而在与玄中寺那大和尚的对谈中,她虽不解其意,但却反而确信了一点——
那和尚知晓她曾遇过异事,亦即这世间的确存在异事。
譬如那时秋日里,她握在掌心的那朵桃花。
——
夜阑人静时,堂屋的门推开了一条缝。既不闻风声,也不见有人进出。片刻后,那道缝隙又合上了。
哪吒从堂屋走出来,在院中那方水池边站定。良久他微微皱眉,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裳前襟,将方才在席子沾的草屑抖落。
怪不得这么痒。
这水中恰好植了荷花,他在池边洗了手,又放了丝灵力出去。一缕淡红微光没入池水,似察觉到这灵力源出一脉,原本紧紧闭合的花苞膨大绽开了些许。
他肩上有一团莹白的光,此时轻快地跳到池边,用前爪试探地拨弄花苞。原是一只狸奴的魂体。
它的肢体穿过花瓣,总也不能将其抓在趾爪里,于是有些委屈地跑回到哪吒身边扯他的袖子。
哪吒没有替它将池子里的花揪下来,而是从掌心里凭空变出一朵,丢给雪明自己玩。
他两指掐诀在肩臂处各点一下。他知道那香囊里的障眼法对李瑛来说不太够用,所以这回很谨慎地给自己施了幻身法术。
哪吒其实没想过自己为何要变成凡人,来到这座小山头,听几个男女闲谈,且与惭英对面不相识。
只是忽然有这么个念头想如此做,就来了。甚至还逼真地变了个竹筐出来。
从洛阳脱身后他去了一趟灌江口。中原战火并未烧到蜀中,杨戬的日子过得十分安逸。哪吒去找他时,他正坐在水边钓鱼呢。
见哪吒来了他很是惊喜,招呼他一同过来坐。啸天在他身边绕了两圈,见哪吒没带雪明来,十分失望地躲去岸边的树荫下了。
倒叫哪吒生出些微妙歉意,解释道:“我还没回过云楼宫。”
“不妨事,”杨戬挥了挥手上的钓竿,“赶明儿我再给啸天抓个玩伴好了。”
哪吒抽了抽嘴角,“你这样乱动,鱼都游走了。”
“诶呀无妨,”杨戬弯眼笑道,“我这不是效法姜师叔吗。”
又关切问道:“你在人间的任务总算忙完了?”
哪吒本想说“是”,话在舌尖上一转,出口却是含糊的“差不多”。
杨戬点点头也不深究,一边给他讲了些天庭最近的八卦。
“那帮子转世的星君如今也陆续回来了,凡间恩怨却等闲忘不了啊。在人间相互背弃忘恩负义的,如今也不怎么往来了。还有因为喜欢同一个女子男子争风吃醋的,实在热闹得很。”
杨戬讲这些事时不需要什么回应,哪吒只要安静听着就好。
“对了,你此前想找寻的那缕魂魄,我去地府问了。阴差说是已投胎转世,若要再查投生到哪里,少不得要些天庭的文书手续。”
他托腮盯着孔雀羽做的浮漂,十分散漫,“你看这事想怎么办?毕竟你我还领着天庭俸禄神位,不好像那猴子一般,直接把刀架在阴差脖颈上。你若还想接着查,我们就走些迂回路子。”
“多谢二哥,不必再劳烦了,”哪吒摇摇头,“我可能还要在凡间待上一年半载,到时候给你带些好酒来。”
“那可再好不过了,”杨戬从腰上别着的葫芦里给他倒了半碗酒,“做神仙看着比凡人风光,但要说酿酒还是凡人在行。尝尝我们蜀地产的鹅黄酒?”
哪吒接过喝了一大口,醇和口感伴着甘甜余味,并不十分辛辣,反而有浓郁香气。
不像李瑛在他案前供奉的那壶酒,淡得尝不出味道。
他在凡间的身份已经死了,更准确地说是消失了。命运星盘重又恢复正轨,世上不曾有过、未来也不会有裴元庆其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苇泽这处小小的关隘。但哪吒从来是随心所欲的,昔日想抽龙筋就抽了。中间这千年除了与托塔天王针锋相对,其余诸事还算循规蹈矩。但并非转了性情,只是那时他对任何事都生不出兴味。
如今既然有这念头,按下云头就来了。
来之前根本没想过什么身份啊,名字啊。被问起就面不改色地编造,渐渐发现自己的性格是不是向杨戬靠拢了?嘴皮子灵光不少。
天下都在一盘棋上,他此前虽身处洛阳,但也明白几方势力的角逐即将有个结局。东都城破了,自然是李家赢面更大些。
实在是不容易,惭英今生终于有个顺遂的命格。
他幻化身形时并未多想,待到坐下后那一男一女嫌弃或怜爱地叫他多吃些肉,才发觉自己变成的是重生前的少年模样。身量不算高挑,肩臂显得单薄,怎么看也不像能把东海搅得天翻地覆的样子。
他在那间堂屋里盘膝打坐,迟迟才想到,或许只有第一世与惭英相见时是这般模样。此后俱是莲花化身,总觉得是副伪造的躯壳。
院子里几人的交谈声虽不高,但也逃不过他的耳力。直到李瑛问起裴家的下落,他才陡然睁开眼睛。
如同此前的每一次,她不曾惊骇,不曾畏惧,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诸般异事。
星盘轮转时被怪异的障碍卡住,她就不动声色取出那枚楔子,旁观着命运四平八稳地向前滚动。
平静地就像接过那朵桃花。
——
翌日清晨,李瑛起身时已日头高悬,而云罗还没有醒。
她洗漱后推门走进院中,发现昨夜收留的少年已起了。他抱膝坐在那方水池边,不知是在看鱼还是看花。
“你醒了?麻烦稍待片刻,”李瑛同他打个招呼,“家里不剩什么米粮,我们一同下山去城里用饭吧。”
息客点点头并无异议。李瑛于是去敲另一间厢房的门,将三宝也叫起来。
“难得睡个好觉,”三宝睡眼惺忪慨叹道,“前些日子一直在路上奔波,不像姑娘这处安稳。”
李瑛没好气地笑,“一大早就耍嘴皮子,快收拾收拾下山。”
临行前云罗在院内最后检视一番,才发现昨夜没清理的碗筷已被洗干净了。自然只能是那少年做的,叫她颇觉不好意思。
随后在池边扫了一眼,惊喜道:“娘子快看,这荷花要开了。”
“好奇怪,”三宝挠头仔细回想,“我记得昨夜还只有花苞来着。况且山上应当更凉些,怎么会先开花呢?”
李瑛对此已见怪不怪了。毕竟与一个见过面还交谈过的大活人在世间消失相比,荷花只不过是荷花而已,就算开得早了些,又没有从池里蹦出个荷花妖。
“快些走了。”她站在院门外擎着门锁催那两人,息客就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并不怎么好奇似的。
夜里一片漆黑容易在山间迷路,到了白日却并不难走,下山只有两刻钟脚程。
李瑛走在中间,忽然想起昨夜三宝原本想说些什么,只是被突然出现的息客的打断,后来就忘了这回事。
于是拍了拍前面三宝的肩臂,使他脚步一滞。
“你昨晚是不是有什么事忘记说了?”
他飞快向后瞟了一眼,在息客身上顿了顿。又觉得他只是个孩子,未必听得懂,便低声道:
“秦王殿下他…为我赐婚了。”
云罗听了简直一蹦三尺高,兴奋地连珠炮发问,“是谁家姑娘?什么季节完婚?成婚后你们住哪里?京中还是随你一起外放?”
又啧啧感叹道:“没想到当年那个跟在我和姑娘后面的小鬼,如今都要成亲了。岁月不饶人啊。”
三宝终于放弃了故作老成的持重之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李瑛笑吟吟道:“是喜事一桩呀。不知是哪家女郎,婚期定在何时?若到时候我还未回京,应当提前送去贺礼才是。”
三宝沉默片刻,才说起那女郎家世,竟也是姓裴,但与裴大夫他们并非一支。
李瑛心下通明,将那女郎的兄长与从前一起打马球的郎君对上号,知道此人与二哥亦是故交。三宝出身寒门并无根基,能得此拉拢,想必在陇西的战绩不错。
同时也意味着,他无疑已被绑上二哥的战车了。
她原本想劝告几句,转念一想又怎知他不是甘之如饴呢?最终还是将那话咽回去,只说筹办婚事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
三宝垂眼道谢。与当年并无一官半职、只是李瑛的家臣时,同样恭谨无二。
几人进城后找了家卖豆腐的摊子打发早点。吃完后三宝要回驿馆,李瑛和云罗去府衙,息客则往家中去。
临别时他从竹筐里翻出一本书卷交到李瑛手中。
“娘子的话本掉在我这里了。”
云罗劈手夺过来翻了翻,发觉没有哪页损坏,才松了口气,颇为幽怨地看了李瑛一眼。
李瑛哭笑不得。苇泽县并无书肆,因此仅有的这些书云罗都宝贝得紧,这是在埋怨她乱丢不爱惜呢。
但天地良心啊,她将这话本丢在哪里的确没有印象,但总不至于放进柴禾里了。
少年又道:“我亦听人讲过妲己的故事,却说她并不是祸国佞幸,亦非狐狸化身,而是殷商的祭司。
可见是非曲直,不见得在于公论,而在人心也未可知。”
“多谢娘子照看。”说罢拱手一礼离去了。
两人目送这少年消失在长街转角,久久没有回神。豆腐摊主认得李瑛,忍不住也张望一眼,好奇她们在看什么。
云罗有些摸不着头脑,半晌才疑惑道:“他刚刚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这砍柴的孩子不仅识字,还偷看我的话本了?”
李瑛只是摇摇头。她如今对怪人怪事的接受程度高了不少,无关紧要的也懒得深究。
只是突然想起山上早开的荷花,心中微微一动。
息客,稀客,抑或……溪客吗?
——
三月后,苇泽关城基本修缮完毕。李瑛终于得了些空闲,带着云罗在校场练箭。
当年起兵时人手不多,难免左支右绌有些狼狈。如今有成百上千的兵马跟着,也不会叫云罗遇到什么危险。李瑛不再要求她每日挥刀,反而时常押着她习练射箭,不叫敌人近身。
虽然平日两人间不讲虚礼,但练武时云罗总是十分认真,不敢随意讨饶——
当年她也向李瑛求过情,结果被罚绕着鄠县城墙跑了一整圈。
前些时日李瑛一直在监工,放她自己去练,有不解之处再来找她。云罗不敢偷懒,每日少说也射掉三百支箭,如今五十步外的箭靶也能射中了。
今日考校一番,李瑛虽没说什么,只指点了几句站姿。但云罗看得出她还是满意的,休息时也敢凑上去顽笑了。
“三宝那小子再过两个月要成婚了。姑娘和我的贺礼什么时候送呢?”
李瑛已将这桩事忘在脑后,听她一提才想起来,“那就下次休沐时置办好,经官驿送到长安去。”
云罗说起这件事,实则心底还有一重隐忧,半晌迟疑道:“姑娘要不要向柴郎君去信,商量一下呢?若到时候一家人送了两份礼,总归…”
总归是不对劲。
她其实琢磨不透娘子和姑爷如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说两人性情不合,无论姑爷征战何处,家书总是没有断过,姑娘也会一一回信。
但若说情谊甚笃…但凭姑娘从不会主动提起柴绍这一点,就说不过去。上回三宝来,姑娘也不曾向他询问柴郎君的近况。
若周围有年长的妇人,定然明白这对男女只是太生分了。但云罗又没嫁过人,亦不曾为谁心悦过,只是疑惑不解。
李瑛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她在担心这个,沉吟片刻道:
“无妨。昔日合兵攻打长安时,父亲就允我和柴绍各领幕府。如今各送一份贺礼,也不算失仪。”
云罗无声哀叹,心想根本不是这个道理。却也知道李瑛从小就口舌灵便,能和二郎打嘴仗打得不亦乐乎。只是在军中需令行禁止,才渐渐有所收敛。但无论如何自己肯定说不过姑娘,只好不再劝了。
李瑛咳了咳,难得有些心虚,岔开话题道:“死靶子射了这么久,的确有所进益。不如今日入山围猎,你也好用活靶子练练。”
云罗听着也觉得手痒。正要答应下来,远处有两骑飞驰而来,在十步外勒马翻身而下急匆匆向她们走来。
其中一位曾做过李瑛的亲兵,是娘子军的老人了。另外那个却是一张生面孔。
“见过娘子,这位是晋阳快马来的驿卒。”
李瑛搁下弓箭淡淡颔首,“有何要事?”
那人躬身双手高举奉上一物,几人定睛一看,竟然是虎符!
“并州安抚使检举总管李仲文私通突厥。李将军如今已被征入朝,并州军马交由娘子暂代。请娘子速回晋阳!”
这番话不啻于一道惊雷敲在心上。
不过沉吟片刻,李瑛迅速反问道:“与突厥通谋一事,可有凭据?”
“文书印信尚未查验到。但上月突厥可汗曾率数百骑入并州,在晋阳停留数日,甚至劫掠妇人。李将军却未有制止……”
李瑛眉头紧皱,点点头道:“我知晓了。晋阳还有多少兵马,需要我带多少人?”
驿卒的脊背躬得更深,“娘子放心。安抚使已将晋阳兵马收拢,或有罪者止于李将军一人而已。陛下知晓苇泽亦是并州门户,不可稍有空虚。娘子可轻装简从,军马都在晋阳等着您呢。”
李瑛不置可否,沉默良久才拿过那枚虎符,在眼前仔细看了看。
“你先去休息吧。待我拾掇好行装,一同回晋阳便是。”
驿卒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见李瑛态度冷淡,周围又都是她的自己人,只好缩了缩脖子将那话咽回去了。
“走吧,”李瑛对云罗说,“我们先回府衙。”
回城路上两人骑得很快,云罗刚想说话就呛了一大口风。
“…咳,娘子这都是怎么回事?仲文将军怎么会私通突厥人?”
李瑛并没答她,只是突兀道:“你还记得上次三宝来,对我们说过李仲文的事儿吗?”
云罗勉力回想起细节,“他当时说并州要小心突厥来犯,还有…那个奇怪的和尚!”
“这是个局啊…”
李瑛话语的尾音逸散在疾风中。抬手摸了摸胸前揣着虎符的那处,肩上旧伤隐痛,她却忽然笑了。
“无论如何,他们总归将这小玩意儿亲自交到了我手里。”
年上变年下(x
注:
1.溪客:莲花的别称。
2.《老子·道经》:“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
3. 义成公主:隋宗室女,先后嫁给启民可汗、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在突厥生活近三十年
最终被唐将李靖所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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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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