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利可汗是老可汗的弟弟。老可汗病死,原本应当是他的儿子即位。但据说义成…公主厌弃那孩子,于是支持了颉利。”
重又回到晋阳的鹰扬府,安抚使与众人分说形势,只是提到突厥的那位可贺敦时嘴皮打了个磕绊。
义成公主是先帝时送去和亲的宗室女,先后做了三四任可汗的可贺敦。只是那位是前朝的公主,而面前手握并州兵马虎符的女人同样是公主,依照旧称似乎不合适了。
李瑛倒没说什么。她从前听过那位公主的名号,如今竟能左右突厥王庭的废立之事,想必多年来亦苦心经营,方能有今日手腕。
她出身前朝宗室,纵然与中原还有情分,也是与前朝的因缘。李家灭了皇室自立,就算不招致忌恨也绝攀扯不上旧情。先帝于雁门被围时义成曾愿鼎力相救,但如今颉利可汗再度兵至雁门,她说不准还要火上浇油。
“…义成劝说颉利扶立先帝之孙,因而近年突厥连连侵扰并州。只是我们兵强马壮等闲占不得便宜,才将主意打到了李仲文身上。”
安抚使冷哼一声,继续道:“幸而其麾下有忠义之人,向我密奏此事,才防患未然免于自溃。圣人明察体恤下士,并不追究旁人之过。”
李瑛的神色淡淡,没有接他的话。
须知李仲文最初便是李瑛麾下,尽管后来为避结党之嫌交流渐少,但在外人看来两人关系仍密不可分。方才这话表面是说李仲文一事,实则在敲打她应谨小慎微才是。
李瑛不欲听他纠缠此事,只问道:“突厥既兵至雁门,马邑已然丢了?”
“…是,”安抚使垂首咬了咬牙,“马邑守将不战而降,恐怕也是受了李仲文的授意。”
不在场的人当然无法为自己辩白,李瑛对此不置可否,叫众参将一并到舆图近前商议对策。
雁门向西连接吕梁山,向东直至太行,恰如一根突兀高耸的屋梁隔绝南北。原本这山脉是拱卫三晋的一道天堑,却只在雁门处低矮收细可供通行。
因此在雁门设立关城,便如并州当中的一把锁钥。倘若锁孔牢靠,则晋阳高枕无忧。一旦关城被破,则并州无险可守,晋阳必失。
他们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安抚使似乎早有计较,胸有成竹道:“不若仿效武安君坚壁清野,固守关城营垒,伺其自退时或可追击。”
战国时武安君李牧北拒匈奴未尝一败,靠得便是固守关城闭而不战。赵王责备其胆小畏怯换了他人领兵,每遇敌袭则出兵交战,却屡屡失利伤亡者众。最终赵王不得不重又请李牧出山,允诺他按自己的想法布置。
李瑛麾下参将听了安抚使的计策,却直截了当道:
“属下以为不可。武安君坚壁清野倚仗的是大漠纵深极广,匈奴难以长久维系补给,每每固守数日便能等到匈奴退兵。
然而义成公主素来居于云中郡,与马邑仅咫尺之遥,突厥的补给只在朝夕之间。唯有出关迎击方能绝此后患。”
古时匈奴与汉人边境有大段无人的缓冲地带。然而如今突厥势力极广,东近辽海,北至瀚海。颉利可汗即位后,义成公主将居所迁至云中,不知是否想离故国更近些。
两边说的都有些道理。只不过安抚使此人一向做的是文官,虽通晓史书,但对用兵之道参详得并不那么透彻。
李瑛沉吟片刻道,“雁门古塞积年凋败,本朝修葺未久,能否绝突厥之患全在此一搏。东都亦刚刚收复,为中州之稳定计,我当即刻率军北上。”
“臣以为…”安抚使面露急色,但又想起这位公主并不是好相与的性子,只得收敛了语气,“臣以为还需再三绸缪。”
脑子飞转,他语声恳切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殿下身份之贵重。既总揽并州兵马,何不居于晋阳调度内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岂不两全?”
李瑛唇角微勾,恍然记起当年她要教训何潘仁手下的匪兵时,那老家伙也用这话和稀泥。及至今日,还是有人以此搪塞。
忽然觉得三宝还是应该向这位安抚使学学口才。这一番话既将她高高架起,又暗示若她不能指挥若定,便是不堪将才了。
然而战场之情形瞬息万变。粮草、风向、水流、敌我多寡,每一样都能倾覆整场战局。古今又有几人算无遗策,真正称得上“决胜千里”呢?
她并不气恼,反而笑吟吟地问他:“安抚使曾杀过人吗?”
他神情一滞,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
“想必不少人死在您的唇枪舌剑下,这我是相信的,”李瑛不着痕迹地讥刺一句,“只是,您亲手杀过人吗?”
她手下的参将亦饶有趣味打量这位隐含骄矜的大员,直看得他额角冒汗,勉强答:“臣是文官,不曾…杀过人。”
“想来您有副慈悲心肠。既如此,杀一人不可为,杀万人就全不在乎了吗?”
他忍不住抬袖去擦汗珠,“殿下何出此言?”
李瑛掏出短匕,在舆图上的太行山脉处钉下。便如一柄纵切而下的利刃,顷刻间山河破碎,无力回天。
“倘若雁门失守,便在这太行山上开了口子,突厥兵马可长驱直入踏破中原。”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届时不消说我这公主的名号,就连并州都要划进突厥牙帐,您这并州安抚使又要‘安抚’谁呢?”
他陡然心神一震,终于明白自己的一番筹划早就被她看破了。因他不通军事,请李瑛前来总领并州兵马本是权宜之计。这位公主在朝中并无根基,本应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但她若将这些兵马带到北境,事态便脱离了他的掌控。好不容易从李仲文这儿夺来的人手,若是跟着李瑛出生入死,岂不又回到了她手掌心里。
所以他不愿李瑛亲至雁门,只是这番计较全被她看穿了。方才的话是在敲打他以战局为重,否则无论他是为了身后哪个主子卖命,一旦雁门破了,他多半没有命在,又何谈来日富贵荣华。
一时汗如雨下。
他从前并未见过李瑛,只大略听说过她的事迹。原以为她能有今日地位,不过是当年借了李氏的身份招兵买马,恰好有从龙之功罢了。就算能应付些小规模的作战,但对朝堂的波诡云谲想必知之甚少。
没料到她对自己言语中的圈套全不接招,反而将他一并网罗进去。今日一见李瑛手下兵将也对她颇为信服,并不是轻易能架空的傀儡。
只得退一步道:“臣的见识或有微鄙之处,还请公主指点。”
一众人好一番拉扯,直至月上柳梢才有了定论。突厥与马邑叛将合兵共有近两万人,并州全部的兵马大致相当。然而东面苇泽要防着涿郡叛军,西面亦要拱卫河东关内,不可能抽调全数人马向北进驻。
最终商定由李瑛带兵一万,即日北上雁门。先加固雁门关城,再伺机出关迎敌。
既已讨论出些许眉目,李瑛便放众人去用饭,只留下安抚使一人,叫他颇惴惴不安。
“我听闻李仲文身边时常跟着一位禅师,将他视作幕僚,”李瑛单刀直入问道,“既然认定李仲文里通外敌,那和尚可有参与?”
他面色几变,沉声道:“殿下的耳目甚是灵通啊…”
“比不得安抚使灵通,”她的笑意中带了些微漠然,“今日安排了如此‘大’阵仗相迎。”
说完也不看他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只道:“我要见那和尚。”
“这怕是不行。不如便据实以告殿下,李仲文私通突厥一事就是那和尚告发的,如今已一同入朝受审了。”
这是已有定论不叫她插手的意思了。
李瑛也不纠缠,让安抚使自行离开,自己支颐沉思良久,盘算着她如今身陷的这棋局究竟有几人博弈。
此前三宝的暗示她并非没有听懂。二哥战功显赫为人洒脱,是三宝认定的明主。然而无论是当年的唐王世子还是如今的东宫太子,从来只有大哥一人。
并州是李家起兵之地,亦多旧部,是除了关中最为看重的一块地盘。不知李仲文此前暗中是大哥二哥谁的人,叫另一个欲除之而后快。然而为免嫌疑,不好直接安插自己的党羽,只得暂且先换成李瑛这个两边都不沾的。
况且颉利可汗率军压境,一旦失利只会面上无光,不若找个不相干的人来打这一仗。
她从怀里掏出虎符,铜制的表面触手微凉。她用力握住,表面交错的嵌金铭文硌得掌心微有痛意。
有人要将她当作棋子,但她偏要跃下这棋盘。纵然是万丈深渊,亦不要受人驱策。
“娘子,要用饭吗?”
云罗端着食盘进来,还有个小尾巴跟在后面,是息客。
“不知该把他安排在何处,”云罗解释道,“就先留在鹰扬府了。”
三人面对跪坐着用饭。云罗听说明日就要开拔,絮絮嘱咐着要带的东西。
“明日…”李瑛垂眸没有看她,“明日我走后,你不必留在晋阳等我,带着他去关中找三宝吧。”
云罗险些惊掉筷子。往日李瑛出征时就算不带上她,也会留她在后方等大军回来。今日这般安排,她原想申辩央告一二,却很快想通了内情:晋阳不算他们的后方。
李瑛若领兵去了雁门,晋阳便由那个心思深沉的安抚使掌握,想来与她们并非同道之人。
她涩然道:“我不能跟着姑娘走吗?”
李瑛终于直视她的眼睛,唇角虽有笑意,但仍坚决摇头。
云罗于是懂得了——
此去雁门,她亦无必胜的把握。
注:
1.可贺敦:对可汗妻子的称呼
今天稍晚应该还有一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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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弈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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