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两股劲力相撞,四方空气在瞬息间如黏浆般凝滞,贞英的心肺巨震难以吐息。一只冰冷的手拢住她口鼻,方寸间隔绝出一片稳定的气旋,而后渐渐伸展,将先前的阻滞一扫而空。
哪吒皱眉道,“玄武,你这是什么意思?”
腾起的红绸顷刻间变得极宽极广,几乎遮蔽了主殿门外的天光。玄武帝君不见惊异之色,抬手召回长剑,笑得更加放肆。
“我独守北方数千年,实在寂寞得很。好不容易有你来见我,怎么说走就走,不如多留几刻?”
“不必了,”哪吒挥手将混天绫收回,“天宫借这皂雕旗有急用,恕难从命。待日后我再来净乐宫拜访。”
玄武的笑意却陡然一收,挑眉不阴不阳道:“哟,没想到弹指千年,就连天不服地不收的哪吒三太子,都学会用这套漂亮话糊弄人了。”
哪吒正欲反驳,玄武却将手里握着的蛇向贞英丢来。
在贞英来得及后退前,左手已先于自己的意识摸向脑后。发间铁簪轻巧落进手心,双尖簪头须臾间暴涨成双股剑,反手为她挡住扑面而来的尖利獠牙。
那条蛇也不是傻的,眼睛骨碌碌一转便借力弹开,双股剑一分即合,险险削去它十余片蛇鳞。
蛇发出一阵凄厉的嘶叫,狼狈地跳回主人肩头。尽管不失夸大的成分,但也终于让玄武的目光落在贞英身上。
“你可有来历?师出何门?”
哪吒略向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回身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她的回答。
方才一路哪吒都有相护之意,想必没有打算过对她不利,或者至少目前如此。既然有哪吒在,便不会有性命之虞,贞英于是不紧不慢地思索一会儿。
“在下无门无派,倒是与灵山圣地有些渊源。”
玄武呵呵一笑,这时候重又像是个天真稚童,十分亲热道:“灵山啊…那真是个好地方。你这小耗子的运气还真不赖,能得佛祖福泽庇佑,我自然不会为难你。”
又对哪吒敷衍地拱手。只因他披头散发看上去全无规矩,这礼节由他做来反而有些好笑。
“千百年冷心冷性的三太子,身边竟然多了个女妖精,我有些好奇也是难免的。两次出手只是为了比试一二,并没有与你们为难的意思。”
说到最后几乎有点委屈了,撇嘴倒回到高座里,将那只大龟抓回来抛着玩。
“你们一个个都来去匆匆,只把我留在此地,真是狠心呐……”
哪吒的嘴角抽了抽。虽已多次见过他这副作态,但每次仍免不了一阵恶寒。
“就三天。三天后我给你带阴符经的孤本来,总可以了罢?”
“那好吧…”玄武犹犹豫豫地答,实则嘴角按捺不住上扬,“若是三天之后你没来,我可要把哮天抓来炖汤了。”
哮天?贞英有些疑惑地看了眼哪吒。那不是他友人的狗吗?为何哪吒失约玄武帝君要抓无辜的狗狗。
哪吒不欲再同他絮话,敷衍地点头便带着贞英离开这座海上宫阁。行至海天相接处,下方水中浮起一只大龟,少说也有凉亭般大小。
贞英垂首细看,发觉这就是方才被玄武帝君追打的那只龟,背上还有几道新鲜的劈痕。好在只是甲壳有些翻卷,并不真的伤及皮肉。
“走吧,”哪吒握住她的手腕踏在龟背上,“玄武今日心情好,愿意送我们一程。”
——
天庭,灵霄殿。
与玄武帝君阔大空寂的净乐宫不同,天宫中的各处殿阁无不精巧别致,装饰细节依各宫主人个性而有所不同,但亭台水榭书斋明堂则大差不差。
人间帝王的宫殿富集人间至宝,屋瓦饰以琉璃,铃铎制以黄铜,甚或有奢靡者以金玉铺地。然而宝物之所以价值连城,一则因为其稀缺至当世罕有,二是由于当权者爱之重之,否则也难称其贵。
而在九霄云外天宫之上,人间的金玉琼珠自然不会罕有,各宫的神仙亦各有各的喜好,难以达成一致的口味。是故有的阁中遍植花草,有的则收集鸟雀异兽。
贞英看不出灵霄殿的主人有怎样的偏好。这座宫殿底部呈方形,高处的几层又变为圆形的回廊。层层相接,似一尊通天之塔。
不对,这里已是天外仙境,又怎会想要“通天”呢?
她踮脚眺望凌霄殿的门扉。那门扉几乎有五人高,需数个侍从一同推动方可开闭。约莫半个时辰前哪吒带着那面皂雕旗走了进去,直到此刻那门扉仍旧紧闭着。
离开前哪吒似乎对周围的侍从交待过什么,他们对贞英极为客气,请她在水榭上稍坐,又为她拿来花样繁多的零嘴瓜果。
他们对贞英的来历只字不问,但对她的问话有求必应。贞英吃了些点心,又坐着看了半晌水中有着美丽羽毛的游禽,终于觉出几分无聊。
她于是将侍从遣走。待水榭中只余她一人,她又将发间的铁簪拔下来端详。
簪子并不是华美的样式,表面覆着深黑色,簪头是一只雀鸟的形状。轮廓看上去并不圆融,制作的技法有些稚拙。
此前只以为是普通的饰品,贞英并没仔细观察过这铁簪。如今细细摩挲,才发觉簪头雀鸟的翅下,刻了一个细小的“蝉”字。
腐草为萤,生生不息。蝉在秋凉时钻入土中,越冬入春后又能再度破土而生,嗡鸣不止。蝉有周而复始的意涵,只是不知与这铁簪,或是与这双股剑有何关联。
但无论如何,这个名为“蝉”的法宝都是她如今保命的家伙,自然要好好守住才是。转念一想绥绥曾说她是在受伤后才前去闭关,如今虽然记忆全失但身上并无伤病,何尝不是一种蝉蜕重生呢?
那玄武帝君状若孩童,心意行动亦与之相类,全无定性。前一刻慨然洒脱,转脸就能笑眯眯地对你拔刀相向。
然而回忆起方才玄武帝君态度的转变,恰在她拔出双股剑劈蛇之时。哪吒借皂雕旗时他对灵山态度厌倦,而她含糊其词提起与灵山的渊源时,玄武反而十分欣赏似的。
真是个从里到外都飘渺难捉摸的神仙。
“你在思索何事?”骨节分明的手敲了敲她面前的桌角,“方才唤你也没听到。”
贞英歉然一笑,“只是在想玄武帝君,真是十分…别致的性子。”
哪吒勾了勾唇角。这少见的笑意让她不由得感到惊异。这位便宜兄长生着堪称艳丽的眉眼,然而性子却冷得几乎能把方圆三尺的蚊蝇都冻死。方才与玄武的片刻交手中,他周身焰光暴涨,真火愈热,他的眉目越冰冷。
实在奇怪得很,仿佛怒气这种无人不有的情绪,已从他身上彻底抽离了。
“他啊…说来话长,”哪吒俯身取过她握在手里的发簪,帮她重又插回发间,“随我去一趟南天门,路上我同你讲。”
去南天门的路上遇到了不少神仙,看上去都是哪吒的同僚,不少人向他行礼问安。贞英一方面觉得哪吒为人有些倨傲,一面又想到人人都说成仙好,可这天上一样分三六九等,一样见人要礼数周全。除了寿数恒长,又与人间有什么区别呢?
“…玄武本是净乐国王子。王后梦中吞日,感而有孕。他自幼极聪颖,也颇受父母喜爱,欲传位给玄武。然而他一心向道,除了修行,人间凡俗之事都不入他法眼。
后来他也果然得道飞升,只是心智仍似幼时,如孩童般变幻莫定。”
贞英若有所思点点头,“依我所见,兄长似乎与他还算亲近?”
“或许吧,”哪吒移开视线不置可否,“玄武虽然脾气古怪,但总还是难得的…活人。”
玄武既然已得道成神,又怎会是活人?贞英觉得自己不大懂,但望见哪吒重又变得漠然的侧颜,忽然又懂得了什么。
神仙有恒久的生命,但那真的算是活着吗?
“那就是南天门了。”
哪吒指了指远处白玉质地的牌楼。门外有稀落神仙等着入内,戍卫者用照妖镜上下检视,而后逐一放行。只是那戍卫肩上扛着的花狐貂分外引人注意。它时而跳上跳下,偶尔也试探着嗅闻往来仙者的衣角。
远远见哪吒和贞英走来,那花狐貂倒是先一步发现,吠叫一声戳了戳主人的肩臂。戍卫转过身来立刻笑逐颜开。
“三太子今日不必值守,怎么拨冗来了?”
哪吒从怀中拿出皂雕旗,“另有一桩事需来南天门,一会儿还需你将闲杂人等尽快清走。”
“没问题。我原本看他们就烦,索性都清出去好了。”他爽快应道,眼神却不由自主向贞英身上瞟。
看出他眼中的好奇之色,哪吒于是为两边引见,“这位是广目天王魔礼寿,这位是我的义妹,名为贞英。”
魔礼寿绞尽脑汁也没想起哪吒这义妹是在哪儿认下的,不过还是客气地打过招呼,而后去天门外应付满腹牢骚的仙者们了。
待到除了贞英再无“闲杂人等”,哪吒身边突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人影。那人影有三丈余高,单膝跪地俯身对哪吒耳语了什么。待哪吒颔首后,奇异的人影便在日光中消散了。
“那是日游神,”魔礼寿看出贞英的疑惑,主动解释道,“白日里在人间日巡的游神即为日游神,可为天庭耳目,无所不知。方才就是在向三太子报信。”
又等了一刻钟,南天门前忽然悠悠荡荡飘来一只葫芦。无论贞英怎么看,那都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空葫芦。
然而待到那葫芦又飘下云头,哪吒终于将手中的皂雕旗,手腕轻抖,旗子便飞速向天门四面延展而去。
贞英好奇问道:“兄长,这旗子是何用处?”
哪吒抬眼时没有什么表情,但她无端觉得他是笑了。
“装天。我们要用这面旗子,将天装进去。”
注:
1.日游神,负责在白天四处巡游、监察人间善恶的神,也被认为是四处游荡的凶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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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长生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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