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对于凡人如此,对于仙人亦无例外。
凡人等待时难免急躁,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的命数有限,骨子里无法免去那种紧迫之感。
然而对于神仙而言,等待已可算作一种常态。与这漫长的寿数一样,总归是无可消磨,用于斗酒论道或是打坐冥思,似乎并无什么分别。
在三个时辰零一刻中,哪吒花去一个时辰整理采来的草药,一刻钟用于生火,余下的两个时辰用来…发呆。
师父总是说他对自己下手太狠,将原本那副肉身削得七零八落也就罢了,似乎还不慎伤到了脑子。他对此不置可否,但偶尔的确发觉自己变得更为木然。
莲花身至清至洁、至冷至寒。因而无论身处何方境界,似乎总是过于炎热难耐,只能令他感到难言的焦渴。想要剖开脉管,将冰冷的血饮尽,也止不住的渴。
这是对他不设限期的惩罚。
旁人觉着三太子天纵奇才,虽然一千多道杀劫的命数实在有些剑走偏锋,但总归如今还全须全尾。况且还碰上一位好师父,骨头渣子也能拼合起来,新的莲花躯壳还不受疫病侵扰,简直是所有好处都被他占了。
明眼人当然知道一切并不是看上去那样皆大欢喜。没有什么是毫无代价的,幸而哪吒拥有近乎无穷的时间去适应那种焦渴,将神识一点点消磨得钝厚,如蛆附骨的难耐也渐渐隔绝开。
叫旁人看来就是三太子如今格外爱发呆,连和龙王打照面都无甚反应,这杀神该不会转性了吧?
杨戬拿这话来问他,他眨了眨眼,实在想不起何时见过龙王。不过敖家人身量都不高,他没注意也不算稀奇。
杨二哥按住心口,笑说他这张嘴真是能杀人于无形。而哪吒不明所以,在面前的酒盏中斟满翠涛,迟迟想起仪狄送酒时的嘱托。
“司酒仙子惦念着你,希望二哥常去做客。”
杨戬自然也见惯了这种玩笑,浑不在意道:“自然要礼尚往来,下次我带些珍奇前去拜访,也是应当的。”
说罢眼睛又骨碌碌一转,笑吟吟问道:“我们小哪吒也生得唇红齿白,生在凡间高低要做个年画娃娃,竟不曾有仙子倾心吗?”
哪吒的性情说不出什么俏皮话,只老老实实答:“不曾有,二哥莫要打趣了。”
杨戬想了想,不紧不慢道:“恐怕不是没有,而是因着她们身量不如你高,压根儿没看见吧。”
一旁正认真擦剑的龙吉笑得直打跌。哪吒却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这两人打哑谜一般令他心生烦躁,火尖枪拿在手里就要打一架。
龙吉则抱着剑躲去杨戬身后,义正言辞说师父们禁止她和哪吒逞凶斗狠,打架恕不奉陪。杨戬只无奈地笑,彷佛看顾着两个顽皮的弟弟妹妹一样。
哪吒默默收起长枪。眼前俊美无匹的仙子和仙君,他们的眉目生动,千万年岁月无损于心志,只将他们打磨得愈发澄明。
他们无疑是难得的友人,然而哪吒仍旧无法倾吐那种焦渴,只好将杯盏中的翠涛一饮而尽。可他尝不出草木清幽之气,烈酒入喉彷佛吞下刀锋。
唯有……
那日他带着惭英沿着云川溯流而上,将手浸没在精魂组成的水流中捞起星子,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蕴藉。淡薄的凉意贴附指骨,卷走长久的烧灼之感。翻沸的焦渴短暂止息,然而当他抬起手时,那种煎熬又卷土重来。
云川之水与万物生灵的精魂同出一源,而哪吒是天地间唯一不具生魂的怪胎。他忽然明白那种焦渴或许源自这副躯壳对精魂的渴求,而云川于他,似佳酿,似□□。
他几乎不能抵挡云川之水的诱惑,甚至想涉水而行,让飞流浸没周身,以求得平静解脱。
可是在那一刻,惭英握住他的手腕,眼含担忧地问起他金镯下覆着的旧伤。
哪吒这才发觉她的手指也是微凉的。惭英并没有真正的躯壳,但与她魂体相触的方寸肌肤仍觉得舒缓。他略微清醒过来,生硬地别开脸不再去看湍急流动的云川。
他模糊地笑笑,随口道:“那不是伤疤,是莲花身的藕节。”
惭英哑然半晌,半信半疑道:“殿下是在同我顽笑吗?”
哪吒避而不答,反握住她的手离开云川。雪明在两人肩上跳来跳去,似乎比较着谁身上靠着更舒服。他察觉到惭英略在仰脸打量他,她比哪吒略矮半头,看久了不由得活动着发酸的脖颈。他在那道目光中变得宁定,甚至连往日难以平复的杀意都不再翻搅作乱。
忽然在这弹指间了悟。他想,原来他渴求她的生魂。
渴求九死不悔的心志,渴求未曾摧折的傲骨,渴求微凉熨帖的肌肤,渴求世无其二的生魂。
龙吉问,你想不想救她。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当然,他一定得救她。只是他不知道怎样才救得了她。
命数的经纬错杂编织,纵然他能杀掉千百妖魔鬼怪,于命数而言不过蚍蜉撼树,终究会向既定方向滑落。但转念一想,既然还不知道要如何做,不如就留在身边看着比较好,至少能护得片刻周全。
惭英与他已相识千年,然而能以原本面目真心相交的时刻,总共也不过数个时辰,外加借酒醉偷来的一日辰光。哪怕只多一刻也好。
“喂喂喂!你怎么入定后成了呆子?”
孙行者在他面前连连摆手,又是吹口哨做鬼脸,哪吒却像坐化圆寂了一般毫无反应。行者险些要拿出棒子敲一下脑壳试试,他终于回过神来,“何事?”
猴子悻悻将金箍棒收回耳朵里,“我方才说阿英妹子去了这么久,却无半点消息传出来。该不会被压龙洞里的奶奶一并捉去炖了吧?我们要不要去救她出来?”
哪吒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那处莲花纹并未发热,尚无被催动的迹象,于是道:“应当无事,再等一等她吧。”
行者有些不解,又放心不下,便化作飞虫在山门处盘桓打探,寻思着要不要直接杀进去快刀斩乱麻。
没想到还真被哪吒料中了。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压龙洞山门大开,六个姑娘抬出一顶奢华雍容的轿子,正往平顶山莲花洞而去。
轿子的帘幕厚重看不清内里,行者按捺不住性子,趁着轿子晃动时从缝隙中飞了进去。
甫一入内,他不由在心中赞叹一声。原来这轿子内部别有洞天,似乎是用某种法器幻化而成的小世界。内里宽阔布置陈设恰如一座正厅,一位雍容妇人高坐其上,从旁侍立女子数人,还有一个怪模怪样的小孩。
不过此时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堂下一人的身上。
她被一条泛着金光的绳子缚着,双手捆在身后,跪坐着微微垂首,看不清神情。她身上的衣裙柳绿花红,几乎要将蜜蜂引来,不是贞英又是谁。
哪吒那小子这么笃定贞英没事,想来是因为未曾受到感应。只是……
贞英没有催动莲花纹,该不会是因为手被捆住了吧?
——
回到贞英试图诱拐小白被翠衣当场抓获之时,在翠衣来得及出手之前,反而是小白先开口了。
她的眼睛看不见,应当是通过气息认出了来人,“翠姨,这个姐姐不是坏妖怪,是我叫她带我出去的……”
犹豫片刻后小姑娘捏了捏拳头,彷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一脸坚毅之色道:“翠姨和娘亲若要罚……便只罚我吧!”
翠衣却只冷哼一声,“你久居山中不知世事,又怎能知道人心之险恶。难不成她抱着你走了几步,你便知道她不是包藏祸心、刻意要潜入压龙洞吗?”
小白有些懵然地咬唇,纠结半晌忽然道:“但我久居山中是因为你们不让我出去!倘若我能下山游历,多见些妖怪和凡人,便不至于受骗了。”
这话出乎翠衣的意料,倒叫她有些措手不及。两厢僵持之下,贞英恳切地插话,“此前不知姑娘便是走失的小姐,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对呀对呀,”小白很高兴地扯着她的袖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嘛。”
翠衣似乎被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傻孩子气着了,半晌才对贞英说:“你先放开姑娘。”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贞英也不想伤害这孩子。她顺从地放下小白,“快回去吧,别叫翠衣姑娘和夫人担心了。”
小白踌躇了片刻,终于慢吞吞地走过去轻轻拉了下翠衣腰间垂下的衣带,是属于孩童的笨拙示好。
翠衣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小白抱起来。贞英正想再说些辩白之语,翠衣却从衣袖中亮出一件物什向她掷来。贞英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
原来那是条金光闪闪的绳索,落在她身上后彷佛拥有意识般游走。绳索的粗糙纹理如冰冷的蛇鳞划过身体,数息间便将她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翠衣勾勾手指,“诸般花言巧语,你留着去同夫人说吧。”
小白正想帮她说些什么,翠衣迅速在她双肩各拍一下,小姑娘立时软绵绵倒下去,被翠衣接过去扛在肩上。
翠衣又向她捏了个诀,贞英便不由自主地迈起双腿,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她身后。
那是一种颇为奇异的感受。所有的行动似乎出自本身的意愿,但又并不真的受自己控制,有些像是鬼压床一般落入梦魇之中。
小白正想帮她说些什么,翠衣迅速在她双肩各拍一下,小姑娘立时软绵绵倒下去,被翠衣接过去扛在肩上。
翠衣又向她捏了个诀,贞英便不由自主地迈起双腿,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她身后。
那是一种颇为奇异的感受。所有的行动似乎出自本身的意愿,但又并不真的受自己控制,有些像是鬼压床一般落入梦魇之中。
眼前的种种色彩如染料落入水中一般缓缓溶解,贞英用力掐住手心试图保持清醒,但困意不容拒绝地压倒了她。
梦境中难以判断时间的流逝。她似乎行走于一座桥上,河水淙淙流过。水中裹挟着某种荧尘,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和缓而不息地流淌。看不清源头和尽处,似乎连接的并非人间。
远处传来模糊的乐音,贞英向前走了半晌,歌声变得越发清晰。听起来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在重复着哼唱: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一只狐狸在桥上慢慢地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肢,筋骨俱全,皮肤上虽有些粗糙和疤痕,但总归没有绒毛覆盖。
我不是狐狸,她想,但我是谁呢?
雾气中跑来一只小兽,停在她脚边亲热地蹭了蹭。但她并没察觉到温热的触感,原来那小兽也只是一个幻影。
她蹲下去试图抚摸它的轮廓,小兽亲热地凑向她的掌心。就在这片刻之间,她的腕上突然血流如注,原本生着手掌的地方只剩下断肢的创口。
没有剧烈的痛楚,反而是那只小兽哀哀地叫着,徒劳地舔舐流血的伤口。
既然不伤及性命,她用衣带简单包住伤处,继续向前行去。又走了数十步,她在雾中遇到了一个提灯的女人。
她看上去有三十余岁,眼角唇畔生出细纹,然而仍旧是美的。眉梢高高挑起斜飞入鬓,颇有颐指气使之态。
但她的神色颇为憔悴,似乎是饱经病痛折磨,双颊略微凹陷下去,一只手捂着唇连连闷咳。
这里处处透着诡异,与自己莫名其妙就少了只手相比,这女子也并不显得古怪了。
于是上前一礼道:“敢问夫人这里是何处,又应当如何离开?”
女子正欲张口答话,忽然又是一阵咳嗽,刺激之下双眼湿润,竟像是用泪眼在看她。
“你可知三涂?这座桥乃是刀涂。”
她听得囫囵不明所以,遂抬起手臂给女子看那处骇人的伤口,“所以这应当是刀兵所伤?”
“不错。”女人点点头,又是咳了几声。这回她瞧见女子衣袖上有几块深色的血迹。
“夫人可是病了?”她关切问道,“是否要寻个郎中为您诊治?”
女人摆摆手,只道:“不必麻烦了。已是将死之人,何必惊动生者。”
“……将死?”她有些迟疑地重复,“那么我也要死了吗?”
女子将灯笼擎起,同时映亮二人的面颊。她在女子漆黑如深潭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张脸无可评论美丑与否,因为那并不是……一张脸。
她的容貌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前一刻尚是总角稚童,脸颊有丰盈的肉脂和健康的红晕。下一瞬便是华发早生、眼窝深陷牙齿摇落,比面前这病弱女子还要苍老许多。
她愣怔当场,迟疑地抬起那只完好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却摸到一只干瘪深陷的眼窝。
“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我是谁?”
女子面色平静似水,淡淡摇头道:“你的气息像是故人,但我不认得你。”
“那好吧,我再走走看。”她将手腕上的伤处扎紧,避免汩汩流出的血液不断带走热量。
女子像是并不赞同,“这里没有出路,你走再久也是无用,何必浪费力气?”
虽然这样说着,但还是将灯笼塞进她手里,“你带着吧,左右我也再用不到了。”
“多谢夫人,”她躬身道谢,“若当真寻不到出路,我会再来寻夫人的。”
女子将跟在后面的那只小兽抱起来,抚了抚它柔顺的皮毛,“不必回来了,有它陪着我就足够了。”
小兽嘤嘤叫了两声,似是认真的应答。
她于是转身继续走着,身后那女子又唱起那首凄婉的歌谣:“……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担忧情人的衣带破旧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血浸透的衣带,苦中作乐暗自笑了笑。
灯笼照亮了身周两三丈的空间,河水的微光相较之下也黯淡许多。又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前方的浓雾中忽然传来规律清脆的马蹄声。
她便向路边稍避了避。不多时,一匹高头大马果然走至近前,步态悠闲不紧不慢。马背上的骑手身量不高,她定睛细看,发觉竟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虽小,但坐在马背上也气派得很,十分快活地同她打招呼,“你从哪里来?我正要找出去的路,你同我一道怎么样?”
说罢抖抖缰绳得意道:“这可是万里挑一的好马,载我们两个人不成问题。”
她抬手抚过马儿的鬃毛。这种|马性情驯良,且脚程极快,的确是难得的骏马。但她仍旧摇头,“多谢姑娘好意。只可惜我要去姑娘的来处,恐怕并不同路。”
小姑娘颇有些沮丧,试图挽回道:“可是我的来处什么都没有,出路并不在那里,你为何不与我同行呢?从前还是你要教我骑马,如今我骑术了得,你怎么反而不愿理会我了。”
她有些惊讶道:“教你骑马?这么说姑娘认得我?”
“怎么会不认得?”小姑娘委屈地瘪嘴,“你可是我的……”
话音未落,小姑娘连人带马忽然消失无踪了,彷佛此前的往来对答都是她的幻觉。虽然与知道自己过往的故人失之交臂,她感到些许失落,但也猜到不会如此轻易就找到答案和出路,只好擎起灯笼继续走着。
风声愈发大起来,她将灯笼半护在怀中,防止被劲风吹熄了。好消息是手腕处终于不再流血了,坏消息是她觉得格外冷。愈来愈强的风将热量裹挟而走,她渐渐牙关打颤,手指僵直快要握不住灯笼。
濒死的寒意让她生出诡异的**,想要生啖自己的血肉,以饮鸩止渴的方式攫取温度。
倘若周围有任何活物,恐怕已被她撕扯吃掉聊以维生,然而视线所及连一株野草一茎花木都不见。就在她即将抵制不住诱惑要对自己下口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面部朝下瘫倒在地,看不出有胸廓起伏,不知是死是活。她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抖着手去握那人的脉搏。
只要有一丝热气也好……只要有一丝,也许她便能多活一刻。不到将死之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想活着。就算真如那憔悴的妇人所言,她们俱是将死之身,她也还是想再勉力一搏。
只是摸到那具身体或是“尸身”时,她还是不由一怔。他身上有层叠错杂的伤痕,有的已结了厚厚一层血痂,有的仍缓慢地向外渗血。但并不是因为伤口细微,更像是他身体中只还有这些血。
那人的手腕上带着一只金灿灿的厚重镯子,下面压着一道几可见骨的伤口。她心中有片刻划过不忍,但仍将牙齿凑了上去。
偏偏就在这时,那人“诈尸”了。
他的手臂抽搐了一下,而后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瞳仁如点墨漆黑,纵使气息微弱仅在生死之间,但那双眼睛仍旧是明亮的,粲然如倒映一川星河。
“你、你还……还活着?”他张口吐出喉间瘀血,勉强挤出一点笑意,“真是太好了。”
微弱但绵延的热意从他的身体传来,令她握住他腕骨的手指不住颤抖。她忘记了此前饮鸩止渴的决心,这一刻只想要一个答案。
“你认得我。告诉我,我是谁?”
他的血迹沾染到她洁白的衣袖,他歉意地弯起唇角,“……阿英,你是阿英。”
风声霎时鼓噪起来,桥下的河水震动如万马奔腾,引得桥身也微微震颤起来。她察觉到这个亦真亦幻的世界即将瓦解,反射般紧紧握住他的手。
“不要怕……”他气息奄奄,声音几乎被狂风割碎,但还是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字句,“这一次,一定,能活着……”
“殿下……”甚至先于她理解这称呼的含义,唇舌已自动发出喟叹。这座无头无尾的桥梁在洪流中瓦解,被洪水缠卷裹挟,又在狂风中化为齑粉。
但的确如那人所说,从始至终毫无痛楚。
“阿英、阿英,喂!你快醒醒啊。”
有人在拍打贞英的脸颊,将她从一个逼真又怪诞的迷梦中唤醒。睁眼时发觉拍打她的正是小白,见她醒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你快动动脑子,我母亲要问你话了。”
先于动脑子,贞英倒是先动了动手指。方才那个幻境过于骇人,唯恐自己真的莫名其妙丢了一只手。发觉自己十指俱全才松了口气,连面对压龙夫人的盘问都没那么心惊了。
她似乎仍处在先前待客的厅堂中,只是先前可以坐着喝茶水,现在却被捆缚着,如阶下囚般潦倒。
压龙夫人与此前端庄华贵的形象大不相同,面相有些许变化,不再像个老妇般行止缓慢,反而显得青春许多,眉梢微挑极为灵动。贞英猜测她大抵是显过了狐狸本相,一时变不会乔装的老态。九尾狐貌美善惑人,自然是十分靓丽的。
此刻见她终于醒来,压龙夫人面上带着不耐之色,讥刺道:“平生没见过如此鼠辈,被五花大绑着还能酣然入睡,不知道的还以为白毛鼠也要冬眠呢。”
听到她这样说,贞英心中却犯了嘀咕。原以为方才身陷的幻境是那金光绳索法宝的效力,没想到压龙夫人似乎对其中关窍并不知情。难道真的只是被勒昏过去后做的一场梦不成?
但此刻已无暇细想,她刻意做出恭顺状回话:“小的有负两位大王嘱托,在夫人眼皮底下好心办了坏事,心中实在惶恐。方才自己吓自己,一时昏过去了,还望夫人恕罪。”
压龙夫人也不欲再纠缠,呷了口茶水冷声问道:“既然说到这儿了,那你便讲讲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吧。”
小白方才将贞英拍醒后,就乖乖跑回到母亲脚边跪坐下来。此刻听了这话便拼命向她使眼色,只是贞英并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斟酌着避重就轻讲了遇到小白后的始末,打听压龙洞情况的部分自然略过不提,最后斟酌道:
“小的有眼无珠,不识得小姐真容,还以为是洞内收留的寻常小妖。不该玩心太重由着小姐性子,所幸翠衣姐姐尽忠职守即时赶到,才免得生出祸事。”
虽说是不着痕迹将责任推到了小白头上,但小姑娘看起来也并不介意。毕竟她是压龙夫人的女儿,就算真的被罚,也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罢了。
翠衣在一旁站着,重又像最初在山门时那般笑吟吟的模样。压龙夫人似乎陷入沉思,并未咄咄逼人质问什么。贞英心下稍松,又想到自己最初来的任务,忙打起精神演戏。
“我不过是微末小妖,夫人怎样罚我都使得。只是那和尚的长寿肉千年不遇,况且是两位大王的一片孝心,夫人笑纳了才是正理,实在耽误不得。”
不知压龙夫人究竟有多少年道行,听闻此言淡淡扫了一眼,贞英背上渗出一层冷汗,彷佛自己的心肠已被这老妖看穿了。
“你这孩子不老实,此前哄得洞里旁的姑娘到我面前吹风,说将你留下最好,如今我却不能放心用你了。况且莲花洞只遣你一人来请我,这事儿办得很不得当,倘若是你假传那两个呆头鹅的意思来诳我,看我不将你剥皮拆骨。”
於菟原本站在压龙夫人身旁服侍,此刻腰间佩刀被夫人抽出来,拿在手里摩挲。
贞英连忙道:“所言自然是句句属实,只是……”
正要再劝说几句吃和尚肉这事的紧急,耳廓忽然一阵刺痛,像被蚊虫叮了一口。而后是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快看流苏。”
她立时反应过来这是化成蚊虫潜入的孙行者,依言看了一眼堂内华丽的衬布上垂下的流苏。色彩材质并无蹊跷,只是…厅内并没有风,这流苏为何在晃动呢?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明白了。从幻梦中醒来时她便身处这堂中,因而下意识觉得这就是压龙洞中的那间厅堂。然而流苏无风自动,说明他们此刻更可能在洞外,或许是在马车上,将车内换成了华贵的会客厅。
既然压龙夫人已然动身,说明在她心中长生不老一事远比洞内进了个奸细要紧。倘若贞英此时再解释过多,反而容易引起疑心戒备。
弯弯绕绕的思绪实则不过花了弹指一瞬。想到这一层,她便不再辩白,反而顺从道:“小心使得万年船,夫人所言极是。夫人不若向莲花洞去信一封,以证明小人的身份和清白。”
压龙夫人倒是无甚表情,翠衣则有些惊讶地挑眉,又转而敛了神情等夫人吩咐。
她则支颐淡淡道:“那便如她所说。翠衣,你去送信,待验证了她的身份再行出发也不迟。”
翠衣领命一挥而就,将信笺放进小筒中卷好,在窗前摇身一变化作一只羽色绮丽的鸟儿,振翅向窗外飞去。
贞英并不觉得慌张。左右这两座山离得很近,回信需要时间,到时候这轿子定然已到了,亚龙夫人不过是要看她的态度和反应罢了。
果然她并不再追问贞英什么,吩咐於菟将她带下去关在一处偏房,应当是马车中的夹层。
那老虎姑娘对贞英的清白深信不疑,十分担忧地叮嘱她不要忤逆夫人,过两天就会消气云云。同时说这偏房内有任何不舒服的都可以同她提。
贞英颇真诚地向她到了谢。得到这些天真善良者的信任,偶尔让她觉得惶恐,唯恐有负疚亏欠。唉,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其他看守都留在了门外,贞英试探着轻声唤道:“行者,是你吗?”
片刻的寂静后,她面前的虚空中忽然掉下来一撮猢狲毛。
贞英不由得松口气,长话短说简明道:“我已弄清了,压龙洞主的法宝就是捆在我身上这金灿灿的绳索。说是与什么腰带有关,我还不解其意。只是这绳索劲力极大,方才我便被勒昏过去了。”
“这倒好办,”行者的声音从一只蚊虫的身体中传出,委实有些滑稽,“我这便帮你松绑,你且忍一忍。”
说话间便用猴毛幻化成了一只空心猢狲,伸出大掌拉扯她身上绳索的纤细处。只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拔了半晌,那绳索仍完好如初,没有任何将要断裂的征兆。
小虫滴溜溜绕着贞英飞了三圈,同样觉得纳闷:“这傀儡大约能使出我的六分力气,我当年可是一脚能踢动定海神针。这法宝想来也是不凡,说不定有个了不得的来头,光靠蛮力是不行的。”
“哈哈哈哈,可算让我等到了!没想到昔日的齐天大圣竟也有被难倒的时候。”
贞英和行者俱是一惊,那只猢狲傀儡更是倏地奓毛了,而后迅速迸散成一地猴毛。
压龙夫人不知何时开了房门,嘴角挂着得意的笑,一双眼睛变成深绿色,虽如宝石一般艳丽,却令人望着生寒。
行者也是个急脾气,来历既然被人叫出,便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他立时现出原身,虎皮裙柔顺鲜亮十分威风。
“你这妖怪看着年轻,资历却是够老,能认出你孙爷爷来,难得难得!我便让你三招如何?”
“那敢情好,你这猢狲可要说话算话,”压龙夫人绝不客气,从腰间祭出一条长鞭舞得虎虎生风。
贞英连滚带爬躲进墙角。这情景看上去像是压龙夫人与行者曾有什么旧怨,她还是不掺和的好。况且她身上这绳索还未解开,手脚无法腾挪,硬挨上一鞭子可够她受的。
压龙夫人与行者很快战作一团,远远看见於菟等人围在外面十分焦急。然而两个高手斗法,纵然是有心相助也没有插手的契机。
贞英找到死角躲好,两人法器相触迸射的炫光刺得她眼晕,但仍硬撑着记下他们的招式往来。如今若全然靠自己,她只有一根铁簪作兵器自保,此前用出的招式出自本能,但总归不太保准。半路出家就要抄些近道,若能学会大妖或行者的一招半式,应对大多敌人都足够了。
“俺老孙素日与你并无仇怨,如今看顾那和尚往西天取经,你何不行个方便,管教管教你那两个儿子?”行者那张嘴实在闲不住,一边招架鞭子一边还要絮叨,“九尾狐修炼不易,若我一棍子将你三魂七魄打散,于你可不值当。”
压龙夫人的鞭子擅长远攻,而行者一力降十会,步步压到近前,狐妖力不从心渐渐显出颓势。但嘴上不肯服输,咬牙道:
“并无仇怨?原来你竟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啊,真是好!”说罢有些急火攻心的样子,鞭子挥劈得更加凌厉,一时竟顶住了行者的攻势。
两人往来攻势愈发大开大阖,轿内的一方小洞天亦被打破,从屋内战至林间。原来外面已是翌日正午,贞英的双眼被日光刺得泪水涟涟,只好埋头避开强光。
“幌金绳,来!”
只听压龙夫人一声厉喝,贞英身上紧缚的绳索突然动了。
原是她终于有些招架不住行者的金箍棒,便决定动用这压箱底儿的法宝。大抵只用它困住贞英也是浪费,不如寻隙用出一招制胜。
贞英陡然重获自由,手脚都被缚得僵直酸痛,好半晌才能勉强站起。再仰首去看两人交锋,局势更是瞬息万变。
那名叫“幌金绳”的法宝固然了得,但行者当年敢闹上天宫,神仙中都难寻对手,一身气力本事自不是等闲妖怪可比,也尚且未让那绳索近身。
但那绳索与寻常兵器不同,似乎有自己的心志般,能够揣摩主人的心意,配合压龙夫人对行者围追堵截,几乎像是多了一个帮手。直逼得行者姿态狼狈,虎皮裙上都滚了几层土。
如是僵持数个回合,行者欲速战速决,将金箍棒抡得生风。大妖的长鞭如蛇般攀附其上,他却不以为意,将棒子用力一甩,立时将长鞭拽得脱手,解了她一件兵器。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幌金绳悄无声息出现在行者身后,迅速卷住他双腿将他绊倒在地。
仅仅一个踉跄的工夫,幌金绳见风就长,将行者缠得严严实实密密匝匝,只留了一对喘气的鼻孔和一张用来说话的嘴。
“实在是妙!”行者兴冲冲赞叹道,彷佛被捆缚的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方才是故意卖了个破绽?但倘若我再多用几分力气,不光是你的鞭子要脱手,连那条胳膊都保不住。”
压龙夫人一时脱力跪倒在地,大口喘息着,“那,那又如何…我本就预备着将这条命折进去。”
这回轮到行者有些迷惘了,“年纪轻轻,何必轻掷性命,又不像我早早去地府勾了生死簿……你我之间,竟真有这般深仇大恨吗?”
“不错,”压龙夫人不复之前的癫狂,心绪松弛竟使她显得苍老许多,“齐天大圣,你忘了也不要紧,总归我要报我的……”
话语的尾音忽然消失了。她缓缓垂首,发觉自己胸前突出一块异样,摸过去立时割破了指腹,才发现是一柄玄黑色的铁刃。
“娘亲——”
远处传来孩童凄厉的喊声,压龙夫人大抵也听到了,淡淡笑了笑,嘴唇翕动想要说“无妨”,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贞英的手原本很稳,即使在这时也没有颤抖。只是她没有立时拔出刀柄,而是松开手缩回宽大的袖间,彷佛这样便能躲藏起来似的。
小白睁开一众女妖的阻拦,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抱住压龙夫人的袍角。然而大妖却在这轻轻的扰动下瘫倒在地,妖力自伤口流泻,使得她身周零落的草木重又生长盛放起来。
小白看不见这一切,但那些新生的柔软枝条蹭着她的手背。她虽然没有离开过洞府,但并非目不识丁,母亲和翠姨教导过她许多广博的知识。她明白妖的力量比人强大得多,而那力量同样源自万物精魂,因此在死去时便要将力量归还,因而天清地浊、生生不息。
她都知道,她只是没有见过。
“娘……娘亲,我错了,是我错了。”她摸索着去握母亲的手,那双素日柔软温暖的手,如今变得伤痕累累,是方才与行者斗法留下的创口。“我不该闹着要出门,我要是老老实实在洞府里待着就好了,那样就什么……什么都不会发生。”
她天生目盲,是无泪之人,此时悲极痛极只觉双眼刺痛,却无法流下一滴泪来。
“……宝儿,你没有错。倘若真的有错,也俱在我一人,如今……也算是偿还了。”
压龙夫人忽然长长地叹息一声,彷佛终于能够将肩头的重担卸下了。“等翠衣回来,你便跟着她继续学本事。洞中其他的姑娘,若想离去便放她们走,若还想留下……你便要多辛苦些,记得护她们周全……”
这托孤般的语气令她更为恐惧,她求助般四处打量,鼻端嗅到一股熟悉的血腥气。她知道,那是贞英在的方向。
“我恨你,我恨你!我迟早要杀了你!我竟然还相信你是只好妖怪,我真是瞎了眼……”
说到此处不由得哽住,想起来自己真的是个瞎子,更加悲从中来。
“娘亲……可、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啊,我怎么能护住她们?若娘亲不在了,我们该如何过活呢……”
她如小兽一般满是痛楚地哭号,却始终无法落下一滴眼泪。随着法宝主人力量的流逝,幌金绳的力量也不断减弱,最终渐渐松脱开了。
行者慢吞吞地爬起来,三两下将那根幌金绳折起来收在怀里,踱过来无言拍了拍贞英的肩膀。
“阿英妹子……唉,你也别想太多,世间无奈的才是常事,”见她无甚反应,又连忙补充道,“再说若不是多亏你帮我,俺老孙今天可不是要交待在这儿了?”
她囫囵点点头,但仍僵立在原地。行者摇摇头,向着莲花洞的方向,沿着山路慢慢走远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翠衣满身尘土匆匆赶来。她只是冷冷瞥了贞英一眼,转而抱起压龙夫人的尸身,让小白牵着她的衣摆跟着离开了。随侍的那些女妖则不知所踪,或许各奔东西,也或许回到了压龙洞。
贞英向前走了几步,僵冷的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她俯身从血泊中捡起那柄化为原型的铁簪,用破烂的袖口将花纹处将要干涸的血迹擦净,将发髻端正盘好,重新将铁簪插回发间。
她不知自己往日的性情,但想来应当是聪明机敏的,否则无法在乱世间将绥绥那只小狐狸平安护着长大,否则也无法那么快的学会旁人过招的技巧,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切都是抉择,一切都是取舍,她不可能永远做正确而无用的事。这一天哪怕重演千百回,她相信自己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令她久久不能回神的,除了对小白的愧疚,其实另有因由。
墨发红衣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执起她的手将草药耐心地层层叠叠抹上去。他没有问她去了哪里,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彷佛只要她是全须全尾的,就已经足够了。
她回想起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哪吒,是天纵英才,也是身负不祥的杀神。是悖逆父母的不肖之辈,是战功煊赫的武将,是失去生魂的…怪物。
她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洞悉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也许,他们其实是同类。
日头渐渐落到山后。如同千百年以来的任何一天,如同未来千百年间的任何一天,羲和架金车驶过长空,无有变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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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恩怨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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