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笑意更深，眉目间的疑惑只是一层轻薄的面纱，全然不是认真的矫饰。
“贞英姑娘这话从何说起，贫僧还能是谁呢？”
贞英更坚定了内心的怀疑，只是无法将这人身上的嫌疑一一分说明白。毕竟绥绥从前未曾见过唐长老，梁姬又只是在这牢房中才同他们相识，俱无从知晓唐长老原本的容貌和容貌。
面前这人对此心知肚明，这大抵也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
虽然贞英也只不过同唐长老有一面之缘，并不能从面前这人的皮相上找出什么破绽，但通身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绥绥听见两厢对话，睁开眼盯着“唐僧”瞧了一会儿，似乎觉着他没有什么威胁，很快又别开了眼，压住肋下的创口，仍是一言不发。
反倒是梁姬反应更大些。
方才讲完故事时，她原本已经退回了囚室一角，盘膝平静坐着。只是刚刚听了贞英的质问，她面色忽然一冷，起身上前几步走到了贞英的身后，悄无声息改换了阵营似的。
“我与唐长老只是初识，无从得知他的身份究竟是真是假，”梁姬开口时语声带着犹疑，“但倘若他是国师的人假扮而成，却不大可能。”
还没等贞英说话，绥绥倒是先开口问道：“为何？”
梁姬深深看了绥绥一眼，坚定道：“正是因为你和贞英姑娘在此。”
贞英先是一愣，但很快想通了这个关窍，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明白梁姬话中的意思。倘若假扮唐僧之人想要对唐长老师徒几人不利，多半是想做诱饵，钓行者几人上钩。待他们前来救人时，反而救了个假师父。届时与国师掌控的城中卫兵里应外合，便能将几个各有本领的徒弟也一网打尽。
哪怕那国师真是得道之人，也不可能算到贞英今日也会出现在这间死牢中。遇到故旧之人，应当想尽办法将贞英和绥绥遣走，又怎会在这里同他们叙话良久。
也正因贞英与唐长老只有一面之缘，假扮之人却能将她认出。再加上不是国师的人……
贞英抬袖擦了擦方才头上出的冷汗，长长地出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陡然轻松了许多。
“出家人本应不打诳语，行者却是将我骗得团团转啊，实在令人伤心。”
“哈哈哈……”
“唐僧”忽地朗声大笑，将手中的念珠丢开，抬手抹了把脸。
原本白净清秀的面孔忽然如墨迹溶在水中一般，无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毛茸茸的猢狲脸。
“阿英姑娘果然慧眼如炬，”他笑嘻嘻地搔了搔后脑，“还真是瞒不过你。”
这番变故让绥绥倏地一惊，急急站起半挡在贞英身前，“你又是谁？”
动作太急牵动了他原本的伤处，不由闷咳了几声，但仍不避不让直视着行者。一旁的梁姬虽没有太过惊讶，但也正盯着行者瞧，等一个回答。
行者捻起一根毫毛变成一柄搔杖，探进后颈挠了挠背，这才终于舒服些，懒洋洋地开口道：
“师父这身衣裳忒厚，层层叠叠都要闷出虱子了。”
说罢抬眼扫过绥绥和梁姬，“我就是唐长老座下那个霹雳性子的大弟子。”
梁姬听罢略挑了挑眉，但没有更多的反应。绥绥则有些困惑不解，抬眼看向贞英，显然并不知道这个大弟子是何许人也。
贞英便悄声为他解释道：“你可晓得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那位齐天大圣吗？”
绥绥略思索了片刻，想起了什么。
“彷佛听说过，那是一位颇有本事的猴妖，”而后露出恍然神色，“所以面前这位……”
孙行者又是大笑几声，毫不见外上前拍了拍绥绥的肩膀，“没想到俺老孙如今还有些声名流传，总还不是泥牛入海毫无水花。值了啊，值了！哈哈哈哈……”
绥绥身上还有伤，被这般没轻没重地一拍，不由得倒吸了口气。贞英连忙搀住他另一边肩臂。但令她惊讶的是，绥绥竟然没主动躲开。按照他平日里和周围小妖都保持距离的脾性，这倒是一件新鲜事了。
一旁的梁姬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安静了半晌后忽然问道：“所以……行者为何要假扮成唐长老的模样？”
行者被“拆穿”后并不在意，索性更不压抑成一副正经模样，将原本快快活活的性子彻底释放了出来。
“梁姬姑娘冰雪聪明，想必一定已然猜出来了。”
梁姬沉吟片刻，低声道：“师作徒，徒作师，方可两全。”
行者拊掌笑道：“不错，正是如此。若只是要保全我师父的性命，裹挟着他一路杀将出去也就是了。哪怕这比丘国上下全民皆兵，十万天兵天将我也杀得，又有何惧？
只是我师父总是要管一管这些‘闲事’。护着他走还不算完，总要将这些无辜小儿也救出来嘛。”
贞英心中了然。由行者假扮唐长老，一则是因为那国丈是妖精所化，捉唐长老多半是垂涎他身上的“长生肉”。行者自然不能坐视手无缚鸡之力的唐长老被捉去，哪怕只是当诱饵，也太过危险。
但同时，国丈必然会见一见自己捉来的“长生肉”。哪怕是直接煮了吃，总还是在皇宫中，施展牵制都更便宜些。
情急之下能想到这般对策，已是十分不易。想来孙行者被关押时碰到贞英梁姬和绥绥几人，才是旁逸斜出的巧合吧。
“那么……”贞英想了想，又问道，“唐长老如今在何处，可安全？”
行者轻松笑道：“自然还是在驿馆中。只要八戒他们不添乱，那老妖也懒怠为难。”
他的计划也很简单，不过是和国丈比谁更耐心些，最终总有不得不要召见他的时候，只要等待就好了。倒是贞英……
“贞英姑娘，你们可知道为何会被捉来，是否需要尽早脱身？”
绥绥沉默不语，等着贞英的意思。而她原本思路颇有些混沌，反而是在听了梁姬的讲述后，心中清明了许多。
“如果我所料不错，我和绥绥在此处的因由，还得从佛道之争说起。”
见行者面露不解，贞英又接着道：“方才梁姬与行者都讲起，唐长老入朝拜见时曾与国丈论道。国丈牙尖嘴利，竟使唐长老落得下风。”
“倘若那国丈只是平凡妖精所化，他又何必多费口舌与长老辩经，更不可能将唐长老驳倒。如此说来，国丈的身份大有来历。他盘桓在比丘国不只是为了用小儿的心肝成全药方，恐怕也是为了传扬道法。
而我……我的庄子上种了不少曼荼罗花，长久以来比丘国各类法会所用的曼荼罗均由我们供应。恐怕是这一点，才真正触了国丈的霉头。”
行者终于有些惊讶地挑眉，奇道：“曼荼罗？你怎么会想到种这个？”
贞英想不起从前事，自然也不大明白“自己”从前为何决定种曼荼罗以维持陷空山的生计，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试图敷衍过去。
所幸行者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道：“你说的不错，佛道之争……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为今之计，你们还是速速离去为好。国丈小儿正忙着熬煮长生之药，未必想得起处置你们。”
贞英点点头，答道：“我亦作此想。只是绥绥受了伤，我一人独木难支。不知行者可否看出了这监牢的门道，也好让我们能从容些。”
又转向梁姬笑道：“我等身陷囹圄，一时心中张皇。没想到有幸能遇上行者援手，才絮絮说了这半晌。还没来得及问梁姬姑娘，是因何也被关进此处呢？”
梁姬双眼目光闪动。幽暗的灯火下，她的眼睛却意外地明亮。耳上的翠绿耳珰左右轻晃，让人有些目眩。
她柔声道：“我侍奉在夫人和国君身边数年，眼见着国君身子渐渐不好，脾气也愈发坏了。上个月国君的精神好些，便摆驾行宫休养，换换心境。
有一日夫人吩咐我去采买些祛湿气的茶叶来。但是比丘国气候原本就十分干燥，怎么会有行商特意卖祛湿茶，我只好无功而返。夫人发了脾气，将我赶了出去，不许我随车架一同回到国都。”
讲到此处，梁姬看了行者一眼，语声里有些感激，“我回城时没有路引。幸好碰上了唐长老一行相帮，才进得城去。夫人也已消气了，便允我又回身边伺候。
因而当日国丈对唐长老发难时，我跪地求情，希望国君和国丈能放他们西行而去……”
“但我只是卑微的婢女，又怎么能左右几位大人的心意。国丈迁怒，便将我也抓进牢中。”
她脸上的笑意勉强，但十分恳切道：“此番受困恐怕凶多吉少。若贞英姑娘能顺手将我也带出去，梁姬不胜感激，愿为姑娘肝脑涂地。若是不成……便是我命该如此，也不必强求了。”
这番话进退合宜，丝毫不含逼迫之意，贞英心中也生不出反感之情。又看向行者，听他说了半晌。
原来在梁姬和贞英等人进来之前，他已化身小虫在整座牢狱中探查过一遭。除了某一处廊道充满幻象不知深浅，其他部分他都看过，简直像貔貅一般只进不出。
而那处有幻想所化的廊道多半是贞英和绥绥的来处。那里是更深的一层牢房，并没有出路。当下几人只能以静制动，守株待兔。
行者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总是坐不住的样子。彷佛身上爬了虱子似的，一会儿搔脸颊，一会挠额头。看得贞英也觉得身上发痒，忍不住也揉了揉自己的额间。
额间……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行者说这座监牢只进不出。既然当下他们出不去，那便让自己的帮手进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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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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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师作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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