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的话音未落,被他压住的国丈已显露出真身,原来竟是一只通神雪白的鹿。
只是这头鹿全无山林间野鹿的率性自然,脸上显露的神态与凡人相近,混杂着恐惧和厌恶之情。
这时他也已认出行者,破口大骂道:“五百年前闹了天宫的那只猴子,原来是你!”
行者哈哈大笑,“原来你们一个个耳聪目明,竟还认得你爷爷我。该不会你从前也和我有什么仇怨吧?”
原来此前师徒四人拜见国君时,唐僧自觉一国之主与山林间的野大王不同。国君平日里见的都是礼仪周正的朝臣,又有气运护体,鲜少能见到妖精野怪。
唐僧唯恐他们几人的模样吓到国君,反复叮嘱他们改扮成普通凡人的模样。是以在国丈和国君他们眼中,唐僧的三个弟子有的脾气火爆,有的胃大贪吃,有的沉默寡言,不过是些性情迥异的凡人而已。
也正是因此,国丈未对他们几人设防,只觉得若唐僧不吃敬酒,就只好吃罚酒了。
这白鹿也知道自己硬碰硬打不过“齐天大圣”。毕竟当年这猴子连玉帝的面子都不给,哪怕自己背后有靠山又如何?说不准这猴子脑壳一热,就在这里将自己打死了。
就算日后天宫出手惩治,他自己的小命可只有一条!
想罢便团身一滚,从行者的手下晃出来。长角勾起方才丢在一旁的蟠龙拐棍,暂且阻住了金箍棒的杀势。
殿前忽然腾起一片袅娜云雾。这头鹿撒丫子跑出大殿钻进了这团云雾中,顷刻间便消失了踪迹。
行者方才只能算热身,决不可能将那鹿放跑,今日势必要痛快一战,打过瘾才行。
于是对贞英和哪吒迅速道:“哪吒兄弟、贞英妹子,你们且替我看顾一下师父。我要探一探这头鹿的底细,去去便回。”
说罢便驾起筋斗云,追着方才那团云雾而去了。
这回殿中总算消停下来。
高僧变成了猴子,而国丈一时又成了妖怪。急转直下的变化让众人头脑发懵,连国君也瞠目结舌,好半晌才磕绊着吩咐身边的婢子:
“快、快去请夫人过来殿上!”
那婢子神情犹豫,一旁的其他士卒也面面相觑。
虽说夫人颇受国君宠爱,三年里与国君如胶似漆。但毕竟国丈与夫人名为父女,既然国丈是妖怪,那夫人她……
国君见他们神色有异,很快也想通了其中关窍。犹疑再三,还是让婢子前往后廷去请,只不过又额外拨了几名士兵跟着。又吩咐十余兵士跟着礼官去驿馆,将真正的唐长老和徒弟请来。
其余士卒也终于从惊骇中稍稍平静下来,默默开始收拾碎裂的镜片和桌案。
周围人都动了起来,静立于殿中的几人便尤为显眼。
国君这才想起还有他们这几个“拖油瓶”,心中明白他们决不是被孙行者撞见的普通囚犯,斟酌一会儿也给他们赐了座。
仆婢为国君奉上药茶压惊。他呷了几口,热气蒙了满脸,心神终于稍稍定下来,迟疑开口道:
“寡人……”
他眉头紧皱,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半晌长叹一口气,忽然间就彷佛老了十岁,皱纹疲态爬了满脸。
“寡人受妖人蒙蔽,数年来不思朝政,有负百姓所望,已筑下大错。如今……只想着能尽力弥补一二。”
国君的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徘徊,似乎是觉得贞英看上去更好说话,便紧盯着她恳切道:“几位想来与唐长老师徒相交匪浅,还请务必转达寡人的悔改之心。诸位有任何要求,寡人无有不应。”
贞英配合地露出一个微笑,见他果然松了口气。
绥绥低低冷笑一声,视线仍低垂着。这声满是讥嘲意味的笑,也只有贞英听见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国君不过是想避重就轻、推卸罪责罢了。
纵然最初他是被那只白鹿妖蒙骗,但对长生的渴望分明出自他本心,甚至还同意了以千名小儿心肝入药。所思所为,绝非仁君之风。
如今鹿妖被赶走,再不可能庇护他行不义之事,他才终于死了心思。只是他有心与唐僧一行修好,但既无颜面也无胆量,便希望贞英他们代为说和,美言几句。
贞英无意戳破国君这番作态。行者追出去之前,只交待他们照看唐长老。她于是笑着说道:
“国君言重了。不知唐长老何时能到?驿馆那里……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国君简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连声道:“岂敢岂敢。驿馆那里有许多精兵禁卫保护,万万不会有什么危险。”
两人相视一笑,决口不提那些士兵是为了保护还是为了监视。
等了半炷香的工夫,一行人浩浩荡荡进殿拜见。原来是担心唐僧师徒出什么变故,卫兵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护送过来,总算完好无缺地送到了。
唐长老看上去有些狼狈。他的脸上似乎沾了些泥巴,干涸后裂开数条缝隙,簌簌往下掉落尘土,让那张端正清秀的面孔显出几分滑稽。
他并不知道此前发生过什么,一扭头看见了贞英和哪吒,面上既惊且喜。虽不知晓他们为何在此,但知道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自己至少性命无虞了。
国君将姿态做得十分周全,见唐僧进殿,快步走下御座挽起他的手臂,笑道:“长老的大弟子真是有本事,为我比丘国除去了一个祸害啊!”
说罢将此前发生的事大略讲了讲,话语中春秋笔法,将荼毒小儿这些罪名都不动声色全盘丢在国丈头上了。
而唐长老的性子单纯,往往旁人说什么信什么。听完国君的话觉得他只是被白鹿妖蒙蔽,对国君十分怜悯,全然忘记自己险些被剖身取心了。
贞英与哪吒对视,无奈地摇了摇头。
哪吒始终像个局外人。贞英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明白了比丘国的前因后果。
原本她将哪吒请来,是希望找到从牢狱中的脱身之法。没想到他到了不久,几人就跟着假扮唐僧的行者光明正大地出来了。没有要紧事却劳烦人家跑了一圈,她觉得有几分心虚。
哪吒却不知道她这番心绪,只言简意赅道:“手。”
贞英不明所以伸出手,被他轻扯着拉过去。衣袖稍稍后缩,露出手腕上几道深紫色的淤痕。他的目光落在那处,沉凝如有实感。
原来是她被药昏后绑进地牢时,绳子捆得太紧,勒出了不轻的痕迹。
只是并没破皮,哪吒即使带了草木伤药也无济于事。贞英轻声道:“没有伤筋动骨,不妨事,过两日就能消下去了。”
哪吒并不理会,也没有拿出之前的伤药来,反而将另一只手虚虚覆在她腕上。
掌心有微弱的红光隐现,贞英只觉得有淡淡的暖意从腕间脉搏处流入四肢百骸,连此前迷药引起的隐约头痛也被抹除了。
良久,他挪开手。她腕上的淤紫痕迹消失无踪,就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她看着自己的手发愣,怔怔道:“殿下……”
那张永远俊美锋利的面孔似乎染上了一分笑意,只是唇角的弧度转瞬即逝,几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向杨二哥讨教,学了一点疗愈的法术。”他说。
贞英讷讷点头,一时失语。
半晌又觉得这沉默有些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行者去追那白鹿,不会有埋伏吧?”
“不会,”哪吒十分肯定的摇头,“那鹿妖是被逼急了才慌不择路逃走,没有时机布置埋伏。”
贞英心下稍安。
一旁的梁姬忽然起身,似乎想上前同国君说话。而一直沉默不语的绥绥嚯地站起,灼灼目光落在梁姬身上,大声道:
“敢问国君,这位梁姬姑娘犯了什么罪?”
这话是在问国君,绥绥却没有看向他,仍是紧盯着梁姬。国君为这无礼的举动略感不快,但看在唐僧在场的份儿上,耐着性子说:
“寡人不知。天牢中犯人众多,寡人也不能每一个都记得住吧。”
绥绥点点头,却仍不依不饶地追问:“这也情有可原。只是国君连自己的妃嫔都不记得,未免有些薄情了吧?”
“妃嫔?”国君奇怪地反问,“她并不是寡人的妃嫔,寡人从不识得此人。”
说罢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梁姬一番,调侃道:“如此美人,若有过一面之缘,必不相忘。”
贞英陡然一惊,下意识哪吒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梁姬面上毫无慌乱之色,似乎从未编造过假身份,也不可能被拆穿似的。而绥绥嘴角挂着冷嘲的弧度,双眼却黯淡下来,失却了平日的神采。
唐僧不知前情,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与国君面面相觑。正在这时,派去后廷的仆婢哭丧着脸回来,说是后宫遍寻不见夫人,问国君是否要亲自去找一找。
国君的身子一僵,立时将方才的奇怪问答抛诸脑后。他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勉强,拍了拍唐僧的手道:“请长老稍坐,寡人再去细细搜查一番。
若夫人是被国丈胁迫的无辜之人,还请长老放她一条生路。
若夫人亦是妖物,寡人绝不姑息,届时还得烦劳长老和大弟子将她降伏了,除恶务尽!”
唐僧自然应下。国君引着他坐下,沉着脸色携仆从侍卫快步走了。
殿中除了他们几人,只有零星几个仆婢收拾残局。
良久沉默后,竟是梁姬先笑着开口,“唐长老可受了惊吓?那国丈实在歹毒,不仅图谋无辜小儿性命,还想害唐长老。幸好孙行者与长老对换了身份,否则恐怕难以脱身啊。”
唐僧只是心性单纯些,脑子转得并不慢。听了方才绥绥与国君的对答,他知道梁姬此人身份有疑。但既然几人尚还平静坐着,又有贞英他们在一旁,可见梁姬不想也不能对他不利。
他于是谨慎答道:“阿弥陀佛。谢施主关怀,贫僧无事。”
话音刚落,绥绥忽然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瓷,呼吸间便出现在唐僧身边,抬手向他颈间刺去。
这番惊变完全出乎贞英意料,待她跳起来要去救人时,哪吒已到了那两人身边,钳住绥绥的手肘,让那瓷片不能再向前一分一毫。
滴、答,滴答……
可是为何,还是有血滴落下来?
唐僧仍僵直地坐在原处,胸前合十的双手甚至还没放下来。他茫然地抬头,不知道那个素未谋面的青年人为何突然要杀他,不知道……为何那梁姬竟比哪吒还快上一步,以手臂护住了他的咽喉。
尖利的碎瓷片刺进她的手心,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莹白的肌肤,像血染白梅,亦像红梅擎雪。
梁姬仍平静地笑着。那的确是一个真心的笑容,双眼弯起,不觉得痛似的。
见哪吒已将人制住,她拿过那瓷片丢在地上,咬住自己衣袖的一角,撕下布条单手绑住掌心的伤口。
她看着绥绥,有些无奈地道:“唉,绥绥你呀,怎么总是一副急躁性子……”
语气并不是恼怒,反而有几分嗔怪的意味。
贞英原本想上前让哪吒放开绥绥,毕竟他身上还有伤。然而听了梁姬的话,她的脚步倏地顿住了。
无论是对行者还是对梁姬,她从来没有说过绥绥的名字。
绥绥颓然一笑,即使方才那番动作将伤处又扯开了,他也并不挣扎,只低声道:“哪怕他已经投胎转世,什么都不记得,你也非要如此吗?”
梁姬脸上的笑意有片刻凝滞,很快短促地吸了口气,别开脸答道:“是啊……非如此不可。”
彷佛是为了让自己更坚定一般,又喃喃低语重复着,“非如此不可……”
贞英看着绥绥心灰意冷地阖上双眼,看着梁姬的笑意渐渐维持不住,变为唇角赘余的一个弧度。看着唐僧满面茫然,看着梁姬的翠绿色耳珰轻晃,在桌案上折射映出一片模糊的光晕。
看着哪吒置身事外般的漠然神情,眼中却隐约有悲悯之意。
她彷佛被卷入一个巨大混乱的漩涡中,碎片般的线索如经线纬线错杂交织,渐渐在她眼前呈现出全貌。
她彷佛窥见了那个巨大秘密的一角。
“你是谁?”她问。
她在问梁姬。
梁姬不紧不慢地将伤口包扎好,甚至单手打了个漂亮的结。她抬头回望,眼中笑意不减,十分诚恳地答:
“我当然是梁姬。但……你是谁?你真的不好奇吗?”
她想,我是谁。
她无从知晓,只好沿着记忆回溯,寻到她所能记住的一切的源头。
一切起始于她在那个漆黑一片的山洞醒来。那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谁,缺失过往的记忆,思绪纷乱头痛欲裂。而绥绥从外面打开门,问她是不是牙疼。
可是自从醒来后,她从没有牙疼过。
绥绥从来是沉稳冷静的。除了那次怀疑贞英外,他从未真正生过气,也不曾同谁有过口角龃龉。为何梁姬彷佛与他是旧友一般,说他性子急躁呢?
她接着想,想起书斋中叠放的几百卷佛经,每一卷都是手抄而成。在痕迹最旧的那卷书册上,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贞、英。
但那真的是她的名字吗?
山洞的刻痕写着,眼见非实。
而后她点燃密室中的香烛,将哪吒召了来。这位结义兄长与她素未谋面,却多有关怀。人人都说他是冷僻乖张的性子,可有时他的关照甚至令她心惊。
一边喜悦,一边又疑惑,疑惑他们是否在她不记得的时候早有交集。只是绥绥并未给出肯定的答案。
为了帮助她唤醒记忆,绥绥讲起他们相识相知的漫长过去。他们曾仰赖灵山天精地华的滋润,度过一段轻松快活的年少时光,甚至连山中僧人也对他们亲善有加,鲜少受到来自凡人的敌视恶意。
偶尔想要了解佛理辨经,还有一位格外亲切不受拘束的弟子,愿意用一只小老鼠能理解的方式,诙谐幽默地为她解惑。
绥绥竟然还清楚地记得,那位行事从心所欲的僧人,法号名为“金蝉”。
金蝉子明明最得佛祖宠爱,却只因听师父讲经时偷睡被贬入轮回,受三界火炼之苦。
故事里的她不明白,听故事的她也仍旧不明白。只能默默地记在心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义兄哪吒带她离开陷空山,在更大的世界走过一遭,引她见过天庭,见过人间。有时那些人碍于他的面子会表现得礼貌有加。有时他们又显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
她最初还觉得畏惧,但渐渐发现了自保的手段。虽然她想不起从前事,但那支铁簪仍能为她所用。
铁簪……
铁簪上刻的字是,“蝉”。
她捕捉到了某种微妙的关联。想起在平顶山与唐长老初次见面,对方明明是恭谨规矩的出家人,却奇怪地问她二人此前是否见过。
所以……他们见过吗?
她帮助行者救下了唐长老,却无意伤害了另一只无辜的小妖怪。兜兜转转,小白又被乌羽捡回来。她听完乌羽讲述的漫长故事,听了几个凡人的爱恨情仇,至死方休。
在她所不记得的过去,她恰好游历至东土,救下了乌羽。
但是是否存在一种微妙的可能。她——贞英——并非偶然游历到那里。是否有可能,她走进那间收留弃婴的寺庙,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
“不要怕,一切有因有果。所以……你想起来了吗?”
梁姬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渺远。她仍是笑着的,但并非开怀,更像是对自己无奈的嘲弄。
“想起来了吗……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她伏倒在地,头痛欲裂,记忆却如同干涸的河床般空空如也。没有奇迹发生,干涸的河床寸草不生,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个山洞彷佛是她记忆的原点,再往前只有天地未开的混沌,和寰宇永久的虚空。
一双冰冷的手握住她的肩膀,有人低声唤她,可她却始终听不清那人叫的是哪个名字。
贞英?还是梁姬?抑或名字原本就毫无意义,只是天地千百个毫无不同的精魂,徒劳无益地试图区分彼此,试图在无尽的、周而复始的轮回中留下刻痕。
我是谁?她想。
她还是不知道,却忽然想明白了另一桩事。
她想起绥绥讲起的往昔,讲起原本无忧无虑的两只小妖被迫离开灵山,在这浮沉世间闯荡。想起那时他们涉世未深,不知道凡人究竟是好是坏,一个过分亲近,另一个则风声鹤唳,如惊弓之鸟。
他们听着山中僧侣长期自己故乡的歌,煞有介事地分析其中的含义。不明白什么是思乡,不晓得什么是真情,不懂得凡人为何泪流。
他们学着凡人唱起那歌谣,荒腔走板,却觉得本应如此。
她雀跃地唱起:“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而他笨拙地怯怯和声,又迟疑着问,为什么凡人总想剥掉我的皮毛。
另一只妖怪比他大些,自信满满地胡说一通。他将信将疑,但还是又与她一同唱起来——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她仍旧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她明白了:
梁姬才是真正为绥绥起名的那只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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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我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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