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习涿试着叫了一声,话说出口,他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知是失声,还是,失了聪。
喉咙处火烧一般的疼痛缓慢传来,他像是毫无知觉,再次,用力叫了一声:
“李十三......”
这一次,是陌生的嘶鸣。
不知过了多久,是几秒,还是几分钟,没有听到李十三的回应,习涿急切地又叫了起来。
“李十......”强扯着喊出了两个字之后,喉咙里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慌乱地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面前的爱人,可那两个臂膀似被千钧的力量压着,无论如何也不能移动。
山顶的狂风没有一刻停过,连最歇斯底里的怒喊都能够被轻易吞没,他不确定李十三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叫喊。
他张开嘴,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大喊,都再没有发出过声音。
“......”
终于,眼前人的肩膀出现了轻微的抖动。
又过了许久许久之后,李十三才缓慢地抬起了头,看向了习涿的脸。
只一眼,眼泪就流了下来。
自习涿七窍间流出的血,每一滴都如同地狱的岩浆,烧灼着染血的心脏。
“习习,”他张开嘴,一口血跟着呕了出来,“......我又没有护好你。”
李十三的声音是那样轻,习涿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话,隔着猩红的血雾,他甚至看不清爱人的脸,只在朦胧一片的血色里,见到了几束晶莹的亮光。
怎么会......
习涿嘴唇微动,无声地呢喃。
“习习,对不起。”
“对不起。”
不是......只现了真身......
之前在压制深海龙族的时候,不是还没有事......
“习习,又让你受伤了。”
李十三欲伸手向前,却在手臂刚刚抬起的瞬间,身体失了平衡,猛然向着一侧倒去。
杀神哪吒三太子,从来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当年的陈塘关自刎,他也未曾跪过。
李十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人回答。
但李十三那双不停躲闪的眼睛,早已出卖了他,习涿会继续追问。
李十三,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李十三......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习涿倏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不仅如此,方才全身撕裂一般的疼痛,似乎也有了明显的好转。
猩红朦胧的视野在几次连续眨眼之后,渐渐回归清晰,在李十三的沉默声中,他迈出了第一步。
而此时的李十三,那一根从未被压垮过的脊梁,已然脱力地瘫软了下去。
如此明显的变化,已经不需要李十三的回答了。
他微微欠身平视着李十三的双眼,胸前的木头吊坠垂落下来,施法结束后的混天绫又自己缠了回去。
“李十三,你怎么会那么傻。”习涿的声音里还满是沙哑。
“习习......”
“你难道不知道,我也会心疼吗?”
“我......”
“你要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了你,我还愿不愿意活。”
“终究......是我没有护好你。”
习涿摇了摇头,他伸出双手轻轻托举起了李十三虚弱的双颊,低头,蜻蜓点水般地在李十三染血的双唇上落下一吻。
然后,用力拽下了自己胸前的吊坠。
“......不,习习。”
“是这个吧,李十三。”他明知故问。
“寻木古树的枝叉与混天绫。”
习涿将小小的吊坠放在手心,仔细地端详着:“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到底会花了你多少年的心血呢?”
“习习,我心甘情愿的。”
李十三笑着,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落在鲜红的衣襟上,成了日暮落尽前最刺眼的光亮。
“可我不愿意。”
“不!习习。”
吊坠在苍白的掌心里瞬间化成了齑粉,挣脱而出的混天绫,盘旋着环上了李十三的双臂。
“混天绫,果然更适合你。”
分明,这才该是李十三真正的样子。
“你先走吧。”
习涿说完,再也不愿多看李十三一眼,他缓慢挪动着步子,背过身去。
“我还有事。”
他步伐很慢,却一步也不停地独自向着山脚而去。
黑夜降临,雪峰之上滴水成冰,寒风成了专刮人骨肉的刀。
习涿离开后不久,李十三便站了起来。
周身法器环绕,华光无量,更显得伫立其间的身影落寞又孤寂。
可当所有的法器被收起,四周再透不进一抹光亮,站在雪峰顶上的他,像极了一个走失了的旅人,渺小、无助。
他就那样站着,一直站着。
习涿的背影再次走出了视线之外,一个叫李十三的人,被又一次留在了黑暗里。
一场人类从未经历过的战役终于结束了,随着夜色一起压下来的,是末日死亡的序章。
偏居一隅的1号畜牧区横遭劫难,即便所有人都已经竭尽全力,深沉的黑暗之外,依然哀嚎一片。
澄净的夜色之下,半空中映着一束又一束暖黄色的光亮,那是雪峰深处仍在奋力救助人卵的小队们。
直至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人能够给出人卵后续的治疗方案,也就是说,其实,在现在的人类社会里,“它们”已经不能算是活着的了。
但顶着各种伤情的救援小队们,还在一波接着一波不停地往上去,再由人将人卵一批一批地运走。
死神不假思索地横刀一劈,瞬间加重了所有生命的重量。
人类并不是害怕同伴的死去,他们真正害怕的,是一个叫做“人类”的种族,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不复存在。
习涿是在雪地里翻找了许久之后,才发现下雪了的。
手环照亮着周围的一小方天地,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下方混杂着碎肉与机甲的残骸,直到,猛然蹲下时,肩头堆积的落雪滑到了手背上,冰凉,像带着刺。
他抬起头,飞扬的白色光点在夜幕下轻盈地舞动,仿佛,此时此刻,也不过是冬日里萨加玛峰山脚最平常的一天。
他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在雪地的烂肉间不停翻找,他记得,这里是他最后看到何辞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每一块残骸都变得熟悉起来,两条腿重得好似再也提不起来了,习涿还是没有找到人。
他呆愣地原地,久久地,在黑暗的边缘等到了一个身影。
——尘凡。
尘凡没有走近,甚至可能除了习涿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到来。
他们之间简单地注视之后,习涿看到隐身在黑暗里的尘凡,临走前极其细微地向着他点了一下头。
如此,一直被拉扯吊起的心脏,总算沉沉地落了回去。
欲转身离开的习涿艰难地挪动着双脚,刚刚走出几步,便险些被一条凸起的铁块绊倒。
叮!
一声清脆的声响随之传来,习涿被吸引着向下看去......
一枚华高特的徽章滚落了出来。
徽章坠落的地方,是常营那条多次变形之后,完全扭曲碎裂了的手臂。
恍惚间,习涿的身体陡然踉跄了一下,磅礴雄厚的先圣之力,一朝负担在凡人身上,此刻成了最为催命的毒。
“习习,你以为这就是你的结局了吗?”
莽莽雪原上方,魔王枯荣阴柔的声音自四面八方悠悠传来,习涿连头都懒得抬。
“不,我要你眼睁睁看着人族是如何灭亡的。”
“我要你看见,山海在我的拯救之下,是如何重新归来的。”
习涿没有理他,被冻得僵硬的嘴角胡乱扯了一下,挤出了一声冷笑,却也不知是在笑枯荣,还是在笑他自己。
又走了一会儿之后,他觉得自己该回去了,这里的忙碌和死寂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摆弄了一下手环,一架飞行器很快停在了面前,导航设定完成,就在飞行器即将起航的时候,耳机的私人通讯频道里忽然响起了夏焰的声音。
“习涿,我们发现了点东西,你要不要来看看。”
于是,几分钟后,习涿走进了雪峰深处,一处因爆炸才被泄漏出一角的,最隐蔽的洞穴里。
在这里,在黑暗长久的阴影里,他读到了一段只属于两个人的诗章。
手环有限的光亮打在漆黑冰冷的墙壁上,最开始是一片铺满了野草的树林,一个小巧的圆球滚落在上面。
壁画的雕刻有些粗糙,但叙述的故事很简单,因而,一看便知。
可紧接着,连续了许久的空白里,墙壁上只有一个悬挂在高处的圆点,习涿猜那可能是月亮。
有一天,在那月亮旁边,出现了一个衣衫飞扬的男子,然后,又多了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女孩。
再然后,男子与女孩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他们开始并肩坐在了月亮底下,而这时,月亮的四周也渐渐有了,先前被故意隐藏起来的宫殿。
......热闹的宫殿还在,月亮旁,却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女孩自己。
大火在宫殿间燃起,后来,女孩也不见了。
习涿原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然而,下一个看到的画面却是——几乎铺满了一整个墙面的热闹集市。
房舍、长街、拱桥、流水、花灯......
仿佛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在这一面尘封了几千年的壁画上,听到了十里长街上最热闹的人间烟火。
视线就那样停滞在了上面,湿润的液体慢慢流到了脸颊,习涿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眼睛的酸涩,脑海里最为温暖的记忆正在自己回闪。
他知道,他也曾走上过那样热闹的长街,不停充斥的回忆很明亮,还有些吵闹,因为,他的身侧,总是会站着一抹火红的身影。
长街的繁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大火燎原后,无比漫长的等待。
接下来的画面背景习涿都很熟悉,高高悬挂在天外的雪山,繁茂起伏的密林,没有边际的野草与黄花......或者,纯粹地,天地间一尘不染的雪白。
正是,外面这片雪原走遍四季的模样。
直到终于有一天,在这里独自行走了几千年的女人,再次,等来了那个人。
山海众神兽中最为温顺的菌狗,因一人手染鲜血,因一人堕入魔道。
却也因一人,生命从此热烈,生机勃勃,野蛮生长。
习涿在回想自己长居天庭时,都是在什么情况下见过的那只兔子,可是,兜兜转转,避无可避,那一抹红色身影再次占据了他的脑海。
好吧,他在想的不止是三千年前的自己。
他在想李十三......
好吧。
他想李十三。
常营的名字由来:
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日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苏轼
离朔的名字由来: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木兰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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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兽与神(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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