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姝锦那封带着警示的密信如同在景宜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扩散,却并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她深知,以年羹尧如今圣眷正浓、权势煊赫,姝锦的担忧更多是源于她身处王府的如履薄冰和对兄长处境的天然忧虑。
然而,这封信依旧加深了她内心的不安。她知道直接再次劝诫他已绝无可能,只会加剧裂痕。反复思量后,她选择了更迂回的方式。
景宜动用了一条极为隐秘、连年羹尧也未必全然知晓的、通过母亲娘家关系的渠道,将一封密信送往京城纳兰府。信中,她并未夸大其词,只如实转述了姝锦的担忧,并陈述了自己因见识浅薄、屡次劝诫无效反惹夫君不快的困境,恳请父亲以世交长辈的身份,在合适的时机,以更稳妥的方式,从旁提醒年羹尧“树大招风,谨言慎行”之理。
信送出后,她心中忐忑,不知父亲会如何应对,更不知此举是否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变数。
日子依旧在表面平静下流逝。年羹尧依旧忙碌,大部分时间宿于前院,但偶尔也会回正院用膳或歇息。他们的关系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平衡,他不再提及那夜的争执,景宜也绝口不言政事,只尽心履行着妻子的职责,将院落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他归来时奉上热茶羹汤,姿态温顺柔婉。
这日午后,他难得有暇,在院中负手而立,看着那几株已然枝繁叶茂的川西海棠。景宜静静站在他身侧不远处。
忽然,他开口道:“今日收到京中消息,傅昭已返京,工部考评……尚可。”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景宜心中微微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柔顺应道:“傅表哥能顺利返京便好。妾身如今只盼家中一切安稳,夫君顺遂。”
他侧过头,目光在她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你能如此想,最好。”他淡淡道,“记住,你如今是年夫人。”
“景宜一刻不敢或忘。”她垂眸应答。
这次短暂的对话,像是一次无声的交锋,也像是一次界限的再次确认。他没有追究她与傅昭过往的细节,但那句“年夫人”的提醒,和他特意告知傅昭消息的行为,都明确昭示着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与审视之下。
景宜知道,那道裂痕依然存在,修复需要时间和契机。而当前朝堂的这点微澜,或许还不足以撼动他这艘正乘风破浪的巨舰。她能做的,依旧是耐心等待,并在暗中,为他,也为自己,绸缪万一。
夏去秋来,庭院中的海棠结了小小的果子。景宜与年羹尧的关系,在一种小心翼翼的维系中,似乎迎来了一丝真正缓和的契机。
他公务之余,留在正院用晚膳的次数渐渐增多。席间,他偶尔会问及府中琐事,或考校她最近的功课。景宜不再试图谈论任何涉及朝局的话题,只与他谈论诗词、书画,或者成都的风土人情。她发现,当他暂时放下总督的威仪时,偶尔也会流露出属于文士的雅趣和对学问的见解。
这日,他拿出一卷自己闲暇时临摹的《兰亭序》,让景宜品评。她仔细看过,由衷赞道:“夫君笔力遒劲,深得王右军神韵,尤其这‘之’字,变化无穷,妾身远不能及。”
他闻言,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淡淡道:“你自幼受容若先生熏陶,眼界自是高的。不必妄自菲薄。” 这是争执后,他第一次提及她的父亲,且带着肯定之意。
景宜心中微动,趁势道:“父亲若知夫君于政务繁忙之余,仍不辍笔墨,定然欣慰。”
他看了她一眼,未再接话,但神情是舒缓的。
又一日,成都官眷间兴起品评蜀锦纹样的风雅集会,景宜依例参加。归来后,他竟难得地问起集会情形。她便拣了些有趣的纹样典故和夫人们无关痛雅的趣事说与他听,末了,轻声道:“几位夫人皆赞夫君治理有方,蜀地如今物阜民丰,连这蜀锦纹样都愈发精巧繁复了。”
他听着,面上虽无甚表情,但景宜知道,这类间接的、关乎他政绩的赞誉,他是受用的。
这些看似平淡的日常互动,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冲刷着之前冰冻的河床。景宜不再试图去改变他行事的轨迹,而是专注于修复他们之间作为夫妻的情感联结。她展现她的才学、她的温婉、她的体贴,以及她作为年夫人应有的、与他荣辱与共的姿态。
她知道,这或许才是现阶段唯一可行,也最有效的道路。只有当他重新在她这里感受到完全的安心与信赖,而非挑战与掣肘时,未来若真遇惊涛骇浪,她的话语,或许才有一丝被听进去的可能。
秋意渐深,夜凉如水。这晚,他歇在正院。入睡时,他习惯性地将景宜揽入怀中。这一次,他的手臂不再像之前那般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而是恢复了些许自然的亲近。
她在黑暗中,依偎着他温暖的胸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心中默默思量着下一步。修复关系初见成效,但如何将这日常的缓和,转化为未来可能影响他决策的资本,仍需细细筹谋。
秋意正浓,这几日景宜总觉得身子惫懒,食欲不振,起初只当时节转换所致。直到月信迟了半月有余,心头才隐隐浮现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她悄悄唤来绝对信任的、从纳兰府带来的老嬷嬷,又暗中请了与年府有些渊源、口风极紧的一位老大夫诊脉。
“恭喜夫人,是喜脉,已近两月了。”老大夫捻着胡须,笑着向她道贺。
一瞬间,巨大的惊喜与茫然同时击中了她。景宜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这里……竟然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属于她和年羹尧的孩子?
老嬷嬷喜极而泣,连声道:“老天保佑,年家有后了!小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景宜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孩子的到来,完全在意料之外。它发生在他们关系最为紧张冰冷的时期,却又在关系刚刚开始缓和之际被确认。这是否是上天给予的转机?
她深知年羹尧对子嗣的看重,对家族传承的责任感。这个孩子,无疑会成为连接他们之间最牢固的纽带,也可能成为软化他、让他更多顾及家庭的因素。
然而,欣喜之余,一丝隐忧也随之浮现。如今朝局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年羹尧身处权力漩涡中心,这个孩子的降临,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无论如何,她已下定决心,要拼尽全力护住这个孩子。
景宜叮嘱老嬷嬷和大夫暂勿声张,她想亲自告诉他。
她选择了一个他刚刚处理完一批紧急公务,心情似乎尚可的傍晚。她亲手炖了安神的汤品,来到书房外。
通传后,她端着汤盅走进静思阁。他正揉着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夫君,”景宜将汤盅轻轻放在他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柔软,“用些汤水,歇息片刻吧。”
他抬眼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她与往日的些微不同。“嗯。”
景宜站在他书案前,双手微微交叠放在身前,指尖因紧张而冰凉。她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他深邃的眼睛,脸颊微红,声音轻而清晰:“夫君……我们……我们有孩子了。”
“……”
年羹尧执汤匙的手骤然停在半空。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震惊,以及震惊过后,如同破开乌云般骤然亮起的、极其锐利的光芒。他放下汤匙,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她,一字一顿地确认:“你方才……说什么?”
“大夫诊过脉了,”景宜被他看得有些羞怯,垂下眼睫,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已近两月了。”
静思阁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下一刻,景宜听到他起身的声音,接着,他高大的身影便笼罩了她。他并未立刻拥抱她,而是伸出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态度,轻轻覆在她抚着小腹的手上。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握笔习武留下的薄茧。
“好……很好。”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却毋庸置疑的激动。他低头看着景宜依旧平坦的腹部,那目光充满了审视、骄傲,以及一种深沉的、属于父亲的责任感。“景宜,”他唤她的名字,语气是久违的温和与郑重,“从今日起,你好生将养,府中一切事务皆可放下,需要什么,直接吩咐管家,若有人怠慢,立刻告诉我。”
他的话语带着他一贯的强势,但此刻听在景宜耳中,却充满了庇护的意味。他揽住她的肩,将她轻轻带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同于**时的占有,也不同于缓和时的客套,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珍视。
“这是天佑我年家。”他在她耳边低语,热气拂过她的耳廓,“你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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