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分钟。
川濑久夏被工作人员叫出了后台,站在台边候场。
正弹着李斯特的这位选手叫近江由二,年仅十四岁,她在三年前的一次比赛上和他打过照面。
当时他似乎以微弱的分差屈居第二,川濑久夏记得他带着泪水的眼神。
他长高了好多啊。
这首李斯特是出了名的不好弹,他却掌握得出神入化。
我不喜欢弹李斯特。
还有两分钟。
川濑久夏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手心全是汗水,她像往胳膊上敷了两块冰块。
阿彻从来都没说错,我的手还真是冰得吓人。
阿彻……对了,我还想摸一摸他给的御守。
还有一分钟。
川濑久夏手边没有什么御守,她所有东西都在后台候场室的包里。
心跳……它好像越来越快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手腕。
那里当然也没有手表,只剩一根格外突出的掌长肌横在眼前,看得她太阳穴一紧。
还有……
没有时间了。
近江由二已经结束鞠躬站起,该川濑久夏上场了。
她迈出一步。
今天这双鞋子的跟有些高了,川濑久夏坐在钢琴凳前想,我好像忘记了要深呼吸。
把那双不合脚的高跟鞋底覆上踏板,她弹响了第一串和弦。
到了,肖邦练习曲的这节短琶音……非常好,成功地顺了过去。
川濑久夏轻轻呼出一口气。
周遭很安静,就像北信介说的那样,她没有观众、没有评委,亦没有噪音。
这只是千百次练习里,最普通的一场……
她开始弹勃拉姆斯。
所有旋律都已经烂熟于心,最棘手的短琶音已经过去了,她没有什么可紧张的。
和弦就是在这个时候提前终止的。
川濑久夏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是冷汗。
汗水从第一个音开始就在琴键上越积越多,和她内心无处隐藏的紧张一样,在演奏行将结束时的八度和弦上爆发。
失误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肌肉记忆把曲子继续顺了下去,思维开始跟不上手中的动作。
急促的心跳渐渐盖过一切声音,在演奏结束的那一刻,她彻底失去了自己的琴声。
可是业已停止弹奏的手指告诉她,比赛结束了。
川濑久夏麻木地起身鞠躬。
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她没有听见任何掌声。
不是因为我失灵的听觉,他们只是认为我的错误荒谬而可笑。
瞥见评委席上那位曾经在法餐餐厅里大笑着称赞她的老教授如今严肃到恐怖的表情时,川濑久夏想。
这根本不是什么可以被原谅重来的练习,这是我糟糕的初赛。
她完全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回到候场室的,赛前请她去台前的那个工作人员已经不见了,川濑久夏强撑着跌倒在凳子上。
整个房间里都是她的心跳声,胸腔像是随时会被急遽的心音震破,浑身上下的毛孔也因为心率过速开始坍缩,麻木和颤抖如影随形,侵占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和神经。
川濑久夏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来呼吸了,一张大手从虚空中伸来,将她的口鼻和视线都捂了个干干净净。
喉咙很紧,呕吐感顺着喉管直窜,但她已经一整天没有任何进食了,胃部被逼得开始反酸。
阿普唑仑。
她需要她的抗焦虑药,她把它放在了随身的包里。
川濑久夏挣扎着睁开眼,可她所能看见的世界模糊得像被暴雨冲刷过上万遍。
窒息感扼住脖颈,她溺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混沌间,有个尖锐的响声不断传进深渊,川濑久夏凭直觉一抓,冷汗瞬间浸透了粗糙的布料。
这是……阿彻给她的御守。
是及川彻。
少年在仙台站张扬的笑涌进脑海,棕色发丝在朝阳下闪着金光。
离开仙台那天的阳光很好,但她却没能感受到丝毫的暖意。
好冷……好黑……我还是来到地狱了吗……
“川濑!看着我!”
不对,这好像是天堂。
因为她听见了北信介的声音。
北前辈只能在天堂。
“川濑!抬头!先缓慢吸气!”
求生的本能使她抬头照做。
“再屏住呼吸两秒。”
视野开始恢复,她看见了蹲在自己身前的北信介。
“再用嘴呼气,慢慢来。”
心率开始回落,思维渐渐恢复,她下意识地把御守抓得更紧。
“药,北前辈,请给我药。”川濑久夏艰难地发出声音,“在你身后桌角的那个包里,白色小瓶子,谢谢。”
不等北信介起身,宫侑就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他在包里乱翻一气,找到药瓶时的手都在抖。
“川……川濑,你的药。”宫侑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拧开盖子,“要吃几片?我倒给你!”
呼吸已经不似方才那样急促了,川濑久夏颤抖着从他手里拿过药瓶:“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骤然出现在视野里的熟人又多了一个,宫治俯身,将纸杯递到她眼前:“水在这里,你慢点来。”
后背传来一阵轻缓的安抚,川濑久夏已经没力气去思考这又是谁了,她垂眸,接过宫治手里的水,一口气把三颗药片吞了下去。
“你……”北信介顿时把眉毛皱得更紧了,“怎么能一次性吃这么多药……”
“不会有事的,只有这样才能见效。”川濑久夏把纸杯放在桌上,捂住脸说。
御守还被抓在手上,粗糙又湿黏的触感直直贴在颊边,她却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北信介没再接话,房间里安静得诡异,川濑久夏甚至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见证了她的狼狈。
阿普唑仑起效通常需要十五分钟,但濒死感已经渐渐远离了她的大脑。
估摸着心率差不多回归到了正常值,川濑久夏长叹一口气,睁开眼朝桌上的镜子望去。
角名伦太郎还在轻轻替她顺着后背,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在镜中交汇一瞬。
“多谢。”川濑久夏垂眸,“如果吓到你们了,我很抱歉。”
“完全不会。”北信介上前一步,“你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就那样吧,反正还有呼吸。”川濑久夏也没力气再戴上端庄的社交面具,“北前辈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北信介朝一旁挪了挪:“你一直没有出来,我们问了一位工作人员,她带我们找到这里来的。”
川濑久夏朝镜中看去,先前那位工作人员正紧张地站在门前防备着。
“谢谢您。”她朝那人点了点头,“我一直待在这儿是不是不太好?我想我们还是离开吧。”
“没关系的川濑小姐。”工作人员忙制止,“您还是等身体恢复了再离开吧,我在候场室外面等你们。”
房门下一秒便被带上,或许是怕刺激到川濑久夏,工作人员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四道视线沉沉黏在后背,却始终没人敢上前打扰她,回想起北前辈第一眼见到川濑久夏时慌乱的神色,其余三人更不知如何开口。
“是焦虑症,很久之前就有。不过这两年控制得非常好,已经可以停药了。但最近比赛压力太大,又开始犯病。”川濑久夏读懂了空气中的不知所措,干脆把前因后果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她顿了顿,又踟蹰着开口:“还有,对不起,北前辈,我没办法把我的比赛当成一次普通的练习。”
“应该是我们对你道歉。”北信介轻声说,“我们在台下还是让你紧张了吧?”
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川濑久夏讶异地转过身:“什么……这次发作和你们没有关系的,是我比得太烂了。”
“川濑你明明弹得那么好!”宫侑激动地走上前,直直看进女生的眼睛里,“我和阿治本来都听睡着了,只有你能让我们一下子就醒过来!”
见川濑久夏还是在自嘲地笑着,像是只把他的话当儿戏,宫侑直接走到她面前,神色焦急:“真的,我听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不信你摸!”
少年结实的小臂乍然横在眼前,川濑久夏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你别瞎闹了行不行。”宫治上前拽过兄弟不分时间地点就开屏的手,心思却也没在他身上。
宫治同样认真地看向那片颓败的灰蓝:“我毫无音乐细胞,甚至还和这家伙一样睡了好半天。但川濑,我就是觉得你弹得最厉害,不带任何滤镜也是你最厉害。”
“你不要再妄自菲薄了。”宫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川濑久夏的病情在昨晚就早有端倪,但他和其他三人还只觉得那是她又一次低血糖发作,没想到会是……
宫治一直觉得心理疾病离他很远,远到他和它的交集只可能存在于互联网。
可还没等他从意外重逢的喜悦里缓过来,那个他一直注视的人就亲口扯下了这层遮羞布。
【很久之前就有。】
会是多早呢……在他和朋友们开怀大笑的时刻、在他和家人们赖床撒娇的时刻,川濑久夏都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痛不欲生的凌迟吗?
而那些黯淡无光的深渊里,只有这个白色小药瓶是她的同伴吗?
宫治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甚至不敢再继续对川濑久夏动心。
他那点只取悦到了自己的喜欢是多么大言不惭。
“你还好吗,治?”耳边响起她的关切,温柔得一如既往。
宫治的反应慢了半拍,他看着川濑久夏的眼睛,怔怔点头。
“虽然……但还是谢谢你们。”她斟酌着说,“很多时候惊恐发作都不是我能控制的,这个怪物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但是如果我的琴声还能打动到你们,那这好像也不算是一次彻底的失败。”川濑久夏笑中带泪,“我们都不要再对彼此忏悔了,好不容易才见面,就开心一点吧。”
阿普唑仑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她将汗湿的长发扎起,对着镜子整理好形象,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笑意盈盈的川濑久夏,甚至还主动认领了被北信介放在房间一角的捧花。
离开音乐厅的路变得有些古怪,走在她身边的四人明显各有心事,看起来比她还需要心理疏导。
走到鸭川对岸,川濑久夏勉力活络气氛的动静也正式宣告失败,她回头看向四人,清了清嗓子:“我住的酒店就要到了,你们……到底怎么了?”
角名伦太郎飞快瞥了一眼伫立在鸭川两岸的建筑,昨天还笑语欢声的宿舍如今却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床板。
夜色又降临在了鸭川上,他却全然不似两天前那样兴奋。
“那个,今天最后一班到兵库的新干线……已经开走了。”他灰溜溜地打开订票界面。
北信介轻咳一声,脸上的表情也不怎么镇定:“也就是说,我们四个今晚……没有地方住。”
“啊……”看着他们无精打采的样子,川濑久夏当即奉上九十度鞠躬,悔不当初,“怎么会这样……我不应该在候场室耽误你们的!抱歉!”
“不过……”她又朝他们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倒是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
四人不解地朝川濑久夏手指的方向看去。
“我请你们住酒店吧。”她说,“谢谢你们能来看我比赛,也谢谢你们喜欢我的琴声。”
鸭川岸边的建筑都是强制限高的,但那块在夜幕中闪着金光的LOGO仍然昭示着它的尊贵。
没人会对这家五星级酒店如雷贯耳的大名感到陌生,合宿第一天,他们还开着玩笑畅想过住在那里的体验。
“不好让你这么破费吧……”角名伦太郎勉强找回一丝理智。
“那你们今晚打算在鸭川的桥洞底下cos错过末班车的社畜吗?”川濑久夏朝他们亮了亮手中的银行卡,“这点小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而且,必要的花钱购物也是缓解焦虑的一种方法。”
她向还在踌躇的少年们勾了勾手:“为你们消费我乐意。”
为我们……消费……
四人跟上川濑久夏的脚步,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
好像,得到了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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