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及川的提议，菅原确实想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
之前请的假被顺延到了今天开始，除了等待印刷部门做好排版并给出摄影集的样本之外，也没有多少工作要处理。
菅原打开新干线的购票站点，想看看还有没有余票，却被及川告知车已经租好了。他今天打算熟悉一下车况，还有右舵驾驶的感觉。
而给菅原的任务，是再好好躺下休息一天。
及川的话语似乎有不可言说的魔力，菅原安安稳稳地睡了大半天，第二天精神竟然好了很多。
大魔王开车过来时，他正在给香水百合换水。及川拿出两个药瓶，打算塞到菅原手中，见他一双手湿漉漉的，便改放到玄关的鞋柜上。
“及川君给我带了什么？”
“维生素C。”及川伸手勾了勾百合碧绿的叶子，“编辑先生需要增强体质，少生点病。”
菅原闻言笑了：“好，我一定记得吃。不过及川君现在能拿一片给我吗？”
“编辑先生从善如流，令人感动。”
及川拆开其中一瓶的包装，倒了一片在手心里，却见菅原将它拿起后投入了花瓶。
“清水告诉我，这样可以延长花的保鲜期。”菅原拿毛巾擦干了手，“之前那次就保持了挺久的。”
及川看了一眼相框里的橙色欧雅纸，握了握掌心的水珠。
从东京到宫城车程不短，出发前菅原担心没有足够多的话题来填充这段时间。而坐上及川的副驾之后，他却没有在对话的间隙中感到想象中的尴尬。
车载音乐轻柔舒缓，窗外的景色在飞驰中逐渐变得熟悉起来，菅原发觉这个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在记忆里和年少时相比没有太多变化。
“宫城还是老样子呢。”握着方向盘的及川突然说道，“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是啊，就连宿舍楼附近的那家咖啡馆都还开着。”
“看来……菅原君经常回来。”
“一年有个两三次吧，武田老师偶尔会让我在戏剧社帮帮忙。”
“需要舞蹈的角色？”
菅原一愣，想起什么之后笑道：“不不，工作之后疏于练习，很久没上台跳过舞了。现在去就是帮忙改改台词，跟一下排练的进度。”
顿了顿，他小声补充：“最近在武田老师的协助下，试着写了个剧本。”
“是为戏剧社写的？”
“算是吧，不过还在打磨的阶段。”
“有点好奇……爽朗君的脑海里装着什么样的故事。”
“这次写的背景是大正时代。”菅原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关于一位固执地用着传统颜料的画家，还有帮他找寻合适颜料的商人。”
“听上去充满了曲折和冒险。若是有机会……能在舞台上看一遍就好了。”
“……要是能在戏剧社演出的话，我会提前一个月给及川君写邮件的。”
“那就等爽朗君的消息了。”
交通信号灯变红时，及川转向副驾驶座：“菅原君中午想吃什么？”
虽然很没创意地吃了拉面，但及川坚持为菅原付了钱，毕竟是自己把他带来宫城的，总得请顿饭。
也让他见识到了菅原有多嗜辣。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把麻婆豆腐浇在拉面上的吃法。”及川难以形容刚刚接受的视觉冲击，“爽朗君还往上加了两勺辣酱？”
“是我给老板提议的哦，他一开始也不愿意做，没想到大受欢迎呢。”菅原笑着走到饮料自动贩卖机前，“及川君想喝什么？”
“爽朗君想喝宿舍楼附近那家还没倒闭的冰美式吗？”及川甩了下手里的车钥匙，“突然想到可以借一下学校的设备。”
“那我是不是得顺便去戏剧社看一眼。”
两个毕业多年的社会人混迹在学生堆里难免显眼，尤其在排队等咖啡的时候。
负责点单的女孩有着一头漂亮的橘发，一见到菅原就热情地招呼：“菅哥！今天要喝什么，还是冰美式双倍浓缩吗？”
菅原对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嗯……再加一杯冰摩卡吧，麻烦小夏帮我打包。”
“好咧！”
“总感觉……这姑娘有点眼熟？”
“她的哥哥及川君是见过的哦。”
“小不点？难怪长得有点相似，不过兄妹俩气质不太一样。”
“及川君看人真的挺准。”
还算有点挑模特的眼光吧——及川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饮品很快被做好，明艳的橘发女孩把打包好的袋子递过来：“菅哥，你们的咖啡！”
及川在菅原伸手前接过了袋子：“谢谢。”
他把冰美式塞给菅原，在得到了不介意的回应后拿出摩卡来喝。
原本以为自己会不习惯，没想到口感意外地不错。
他要是早一点知道就好了。
及川拿着喝了一半的冰摩卡，去了摄影专业的教学楼。菅原则是联系了戏剧社的现任社长，得知今天没有安排练习，便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那头传来西谷活力满满的声音：“菅前辈！最近如何！”
“我挺好的，听说你刚从非洲回来。”
“哇前辈消息好灵通，我刚倒完时差，打算明天去冲绳一趟。”
“阿谷真是有干劲呢。”
“什么时候前辈辞职了，带你去意大利出海！”
“……这个职暂时辞不了。”菅原直截了当，“我现在在你们生物学部楼下，想找你拿标本室的钥匙。”
“哇前辈终于想起丢在我这的东西了吗？稍等我一分钟啊，我打电话交代学弟去给你开门。”
生物学部的昆虫标本室，和宫城县绝大部分地方一样，几年前到现在没发生什么变化。
当时菅原凭借着西谷的关系和灵巧的手工技术，在这里厮混过一段时间。
他从数十个玻璃柜子、成千上万的标本组成的方阵中穿行而过，就像越入了一个静止的时空。
甚至不需要借助任何回忆和思考，便来到了想要找的东西前。
这个柜子摆放的多是学生们的练习作品，里面有他唯一一件亲手制作的标本——
一只大紫蛱蝶安静地在玻璃盒子中展开双翅，让人不禁回想起它破茧而出的瞬间。
在得知它最后会被做成标本时，西谷就问过菅原要不要保留成品。而菅原则向西谷提出了想参与制作的要求。
那枚细细的大头针时隔多年再一次刺痛了他。菅原把标本盒从柜子里取出，放进自己的背包。而后发消息给西谷，说东西我带走了。
西谷回复了一个加油的表情。
做完了这些，菅原在学校里逛了一圈，掐在约定的时间前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远远就见及川提了个大纸袋站在车子旁边，才想起车钥匙在自己手上：“抱歉及川君，来迟了。”
“也没等多久。”及川接过钥匙，把纸袋丢在后座上，而后坐进驾驶座，“回东京？”
“及川君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地要去吗？”
“我发现宫城这个地方，要不就像爽朗君一样常来，要不就干脆别来。”刚启动的发动机低低地轰鸣着，在车内回响，“小林一茶那句俳句怎么说来着的？”
菅原脱口而出：“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两人同时想起了那个燃尽了烟花的夜晚，相视而笑。
“及川君可以常回来的。”
及川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慢慢将车从停车场倒出去。
就在菅原以为等不到回答想另起话题的时候，及川开口道：“我改订的是凌晨的红眼航班，得先开车去机场，要麻烦爽朗君帮我把车还给租车行。”
菅原点头表示应承，及川又补充道：“机票是往返的，我想十日后摄影集的打样也该送来了吧？”
编辑先生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我会及时跟进的。”
及川在菅原的指点下，将车停在了离羽田机场国际出发区最近的停车位。
“爽朗君开车来过？”
“没有，只是之前查了平面图。”菅原看着倒车影像，“我还没去过国外呢。”
“总会有机会的。”及川将车停好，下车从后备箱里把自己的行李和背包取出来，“等我回来再联系爽朗君。”
“及川君稍等。”菅原把简单包装过的玻璃标本盒递给及川，“之前想给及川君的东西，一直没有机会，就麻烦及川君带回阿根廷吧。”
包装纸上印着咖啡豆的图案，是拜托了小夏从店里的礼盒纸里挑的。
及川伸手接了：“可以拆开吗？”
“及川君还是到阿根廷再拆吧。”菅原钻进驾驶座里，“车我开回去了。”
及川见他二话不说就要关车门，敲了两下车窗，指了指后座。
“抱歉，及川君是落了东西吗——”
“那个袋子是给你的。”及川冲他挥了挥手，“走啦。”
菅原看着及川拉着登机箱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后，才扣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向东京市区驶去。
后座的纸袋体积很大，从后视镜里就能看见它。
菅原看了一眼导航，还要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才能到家。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寻找起最近的临时停车场。
停下车，他坐进后座。
纸袋里装了一本书，一个小号海报筒。
书是当时菅原借给及川的那本《平家物语》，上面贴了便签写了“物归原主”几个字。
海报筒外也有张便签，说看到菅原家里有面白墙很适合挂照片，擅自量了尺寸打印了两张，相框已经配好会让宅急便投递。
卷着的照片触感柔韧，菅原将它们徐徐展开。上面一张是南极海波间的鲸鱼尾鳍，比选进摄影集的那张要近距许多，显然是及川从自己的照片库里特地找寻出来的。
菅原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换到下一张。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背景里蝴蝶双翼一般的影子，随后他看到了自己。
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照片中的人微微仰着头，灰发贴着的脸颊和脖颈都缀着蜿蜒的水痕。他看向观者的眼神里带有脆弱和迷离，但更多的是某种等待的意味，甚至在呼唤着——
来到我身边吧，拥抱我，占有我。
然后再也不要离开。
太过直白的表达让菅原闭上了双眼。他觉得眼眶有些酸胀，视野一片模糊。
被丢在副驾上的手机发出一声清响，提醒他有新的消息。菅原赶忙伸手摸索，划开屏幕。
未读信息2条，来自及川彻。
“爽朗君真该让我马上把礼物拆开的。”
“坐我旁边的人觉得我疯了，正在问空姐能不能帮他换位置。”
菅原抬手抹了抹眼睛，快速打字回复：
“幸好，两个疯子没有面对面发作。”
而后他整理好东西，重新回到驾驶座。
十天后，羽田机场。
及川从廊桥上看到了艳丽的、蔓延至天际的晚霞。橘色的霞光映在层层叠叠的云上，柔和又不失浓墨重彩。
他周围的旅客纷纷拿出手机来拍照，及川却从通讯录里挑出一个号码，按下拨打键。
对方几乎在拨出的一瞬间就接起了：“及川君？”
“爽朗君怎么这么快就接电话了。”
“晚霞很美。正想拍给及川君看看。”
“我看到了，刚想告诉你。”及川往航站楼内走去，“的确很美。”
“及川君从航站楼的电梯下到停车场来。我的车牌应该记得吧，会停在最近的位置。”
“原来爽朗君之前看平面图是为了这个。”
菅原没有否认：“及川君慢慢来，不急。”
电话那头，及川的声音混在机场的广播里：“久等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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