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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江月待何人

大唐长安四年,西市。

正值黄昏,酒楼的灯还未及点上,残存的晖光和初升的月华交织在一起,被皂色的靴子匆匆踏过。

菅原孝支的步履正穿过这长长的、交汇着日月的回廊。在周边一片吵闹和繁杂之中,某个由琵琶发出的乐音,影影绰绰地夹杂在其他乐器的演奏中,显得格外不同。

他来到尽头的房间外时,琵琶也正弹到兴起之处。那曲中似有惊涛骇浪,翻滚着朝听者涌来。

菅原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上首正是弹奏之人。他抱着一把装饰着螺钿的黄檀琵琶,轻闭双眼,幞头略有些歪斜,露出一点麻褐色的发尾,柔软的幞脚从颊边于肩头垂落,素色的圆领袍上甚至翻了片酒渍,一副洒脱放纵模样。然而他的背脊挺得很直,修长有力的手指拨着琴弦,海水和风的狂暴从指间漫溢而出,直至将自己和周围的一切全数浸没,才又再度平息。

一曲终了,那人慢慢睁开眼睛,看向站在门外的菅原。

“少丞大人。”他抱着琵琶,“数月不见,别来无恙。”

所有似是而非的传言和惴惴不安的揣测在这一刻全都尘埃落定,菅原依然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

小半年之前,他参加了盛大的饯别宴会,送走了持节而来的遣唐使团,同行的还有一支满载而归的商队。

海路的凶险,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次——长安二年,未及冠龄的菅原被选为使团成员,以纪传请益生的身份赴唐。船队出发后不久便遭遇大风,四艘船都被吹散,他所乘的船在风浪之中颠簸了十多天,侥幸在越州靠岸。

之前几次的遣唐使团曾遭遇过更大的风浪和险情,甚至发生过使节殉难的事件,更不用说使用较小船只的商队,每一次出海几乎都是以命相搏。

使团和商队出发之后菅原便一直期待着他们平安归国的消息——茫茫大海传讯困难,偶然能从回港的渔民口中探听到一些信息,但辗转传到长安后难免变得似是而非,无论消息是好是坏都令人存疑。

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使团的行程听上去相当顺利,商队却在传闻中先是遭了海难、又从新罗取道时遇了劫匪,比任何传奇故事都曲折。

菅原知道,这些都有可能是事实。

而每一种可能的事实都让他倍感煎熬。

直到此刻见到那人坐在眼前,如往常般弹着琵琶,他才狠狠掐了自己的手心,确定不是臆想的梦境。

随后露出得体的笑容:“是啊,好久不见。”

穿着轻薄罗衫的胡姬们上前迎他入座,菅原摇了摇头打算离开,手臂却被人拖住了。

褐发的青年不知何时从座上走了下来,揽着他的手力道不大,给菅原留下了足够的推拒空间,望向他的一双眼里盛满了微醺的笑意:“少丞大人难得来这里一次,就赏光尝一尝安西的新酿如何?”

菅原定了心神,视线从他衣袍上的酒污扫过:\"彻君莫不是忘记了宵禁的时辰?\"

“请益生待遇优渥,少丞大人应该不至于把这点罚金放在眼里。”

“看来此番跨海,商队又赚进不少。”

对方明显听出了他言语里的弦外之意,却佯作不知。

“那还得多多仰赖各位贵人关照。”

西域葡萄酒色泽如同绸缎,入口甜中带着些许酸涩。菅原面前的杯子始终没有空过,不断地被重新斟满。

他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

视野里的一切渐渐有些模糊,恍惚间菅原回忆起越州的海面,狂风卷着暴雨摔在甲板上,他和其他人一起拼命地拉着帆绳,手上尽是卷起的皮肉和磨出的血泡。

上岸时的狼狈不堪和在冥府门前走过一遭的喜悦相比不值一提,更幸运的是越州正好有一支在港口内休整的商队,为落难的使团雪中送炭。

向当时饥肠辘辘的菅原递来炊饼的是一位褐发少年,见他伸来的手掌满是伤痕,之后又特地送来了外敷的草药。

少年的名字是他从旁人那里得知的——“彻”,很好听的发音,无论是在日本或者唐国的语言里。

但他却没有什么机会亲口称呼——尽管对方的教养和举止像是个殿上人家的小公子,也总归只是像罢了。商人之子和陛下亲赐氏名的土师氏后裔之间,始终有着不可逾越的身份鸿沟。

在使团的船只进行修葺的时间里,菅原时常在港口边逗留,看着另一边的商队为下一段航程忙碌。

那几天正值雨水前后,天空中时不时飘着春日特有的细密雨丝,叠加着海水的腥味,挥之不去的黏腻让人倍感困倦。

菅原手里卷着一本汉诗集,竟靠在堤岸边睡了过去。醒来时那位名叫彻的少年正站在他身边,为他撑着一把纸伞。

“式部少丞大人。”对方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官职,“不介意的话,请移步到船上避雨吧。”

“这……”

见菅原露出迟疑的神色,少年又补上一句:“王子安的诗句都洇开了呢。”

菅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被雨水打湿的抄本,羞赧之余回过味来,惊喜道:“你识得字?”

话刚出口才意识到有些冒犯,从对方的表情里看不出在意与否,更让菅原感到不安。

“收到抄本的话会读一些,在它被卖掉之前。”少年笑了一下,把手中的伞递了出去,“少丞大人还是多注意身体的好,别再淋雨了。”

没等菅原开口,褐发少年转身快步走入了春雨之中,只留给他一个颜色轻淡的背影。

三四天之后菅原再来港口,远远就能看到商船升起麻布做的风帆,像是已经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他拿着那把纸伞和新抄的诗文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少年。

后来使团花了些时间重新汇合,整装前往帝国的西京。无论是一路上见识到的市井繁华,还是女皇设于麟德殿的宴会,都让菅原由衷惊叹,也无比庆幸自己此时此刻能站在这里。

大唐向日本来的请益生和僧人们赏赐了丰厚的财物,并妥善地安排了学舍——是新建的院落,离西市很近。

传闻之中的长安西市汇聚了各地往来的客商,一切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货品琳琅满目——婆罗洲的香料、波斯的宝石、南诏的象牙、安息的雀羽……只要出得起合适的价钱,几乎能在这里买到整个世界。

菅原不常来逛。他汉话说得极好,偶尔会假装唐国人来淘些小玩意儿,图个新鲜。

路过某个摊子时,一把竹笛吸引了他的注意。

阅人无数的摊主对菅原这样的眼神自然不陌生,殷勤地向他介绍起来,说客官眼光真不错,这是东边的舶来货,市面上少见。

菅原并非招架不了这样的热情,只是摊主开出的价格实在是高了些。而摊主见他穿着打扮,心知他支付得起,便很有耐心地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犹豫之间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是地道的京兆口音:

“海水货竟然有人敢叫这种价。”

菅原在余光瞟到那人幞头下的褐发时讶异地回头,两年前港口边的少年就站在他身后,身量高了,五官的线条也硬朗了许多。

“彻君。”

对方的眼神在听到这声称呼时变得饶有兴致起来。

“哎呀,少丞大人知道我的名字。”他突然压了声音改用日语问道,“真的想要?”

菅原看向他,只见他拢了衣袖,在袖子里飞快地朝摊主做了个手势。

摊主见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不仅识货还懂出价的暗语,知道是遇了行家,只得无奈地点了头。

成交价格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菅原付了钱拿了竹笛,离开时彻忍不住提醒他:

“应该是从渔民的网上收来的,海水里泡久了,音色肯定大打折扣。”

“这笛子是新罗尚州的竹子做的,挺少见。”菅原的手抚过音孔,“和我掉入海中的那把有七分相似。”

“少丞大人会吹笛子呀。”彻感觉到了菅原投来的视线,“听说在麟德殿的宴会上,有使团的人给圣人吹奏了唐国的乐曲,圣人听得欢喜,赐了把玉笛下来呢。”

“玉笛自然好,不过要出门的话,还是尚州的绿竹更合适些。”菅原把竹笛挂到腰上,突然道,“上次冒犯到彻君了,见谅。”

彻愣了下,随后笑道:“少丞大人言重了,记数查账什么的确实算不得识字。况且,要做买卖,总也得了解了解时下谁的文章更流行。”

菅原本想着择日将之前他亲手抄的诗文抄本送来,听言顿了顿才接道:“的确如此。”

“正好。”彻像是没注意到菅原的欲言又止,“最近从龟兹商人手中收来了一些乐谱的残页,打算花点时间重新整理一遍——我猜少丞大人对此会有些兴趣。”

菅原被带到了一家有胡姬当垆沽酒的酒肆里。

店里的人和彻显得非常熟稔,在问及新客人身份时他拉了拉彻的衣袖,自我介绍说称呼他的表字“孝支”就好。

“她们才不会像那些文人雅士似的好好地叫你的名字呢。”彻话音未落,女孩儿们便七嘴八舌地“小孝”“小孝”叫了起来,菅原无奈地轻声叹气,彻却在他的身边低低地说了一句:

“原来少丞大人已经到了取字的年纪了呀。”

事实上菅原在式部考试前就由汉学老师取了字,但他不打算解释这些。

而彻则是接着嘀咕:“还以为我会更年长一些呢,看着明明挺小的……”

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接过了胡姬递过来的乐器——

那是菅原第一次见彻弹琵琶。

指尖迸发出的乐音充满了力量感,高昂迅疾时如同疾风骤雨,转到低处又好似千军万马整装待发。

一曲终了,余音在耳,不绝如缕。

菅原拍起手来,不吝夸赞之词:“彻君的水平,比起教坊乐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少丞大人面前,多少也得拿出点真本事。”彻抱着琵琶,让胡姬把乐谱交给菅原,“若能与少丞大人合奏,便更是荣幸之至了。”

菅原扫了一眼那些纸页。

“这乐谱里用的,可是羌笛。”

“有什么关系,反正它们都是竹子做的。”彻偏头笑了笑,“我想少丞大人既然能马上看出是羌笛的谱子,对它也并非完全陌生吧?退一万步来说,以少丞大人之聪慧,触类旁通理应易如反掌。”

菅原多少能猜到彻为何想拉他过来。

龟兹的乐谱残页在中原地区并不算多稀罕,要是经过麟德殿吹笛者的编修,再附会一些汉代博望侯或者蔡文姬的传说故事,应该能卖个极好的价钱。

然而他明白,当他吹起羌笛的那一瞬,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或许才是他坐在这里的原因。

有明晓乐理的菅原和胡人乐师们的从旁协助,乐谱整理进展得相当顺利。

合谱时,彻会请酒肆的少女们跟着乐曲起舞,以此来查验可能被忽略的错漏。兴起之时他也会随手弹奏一段,给羌笛和其他乐器留下足够的空间加入。

太学为请益生们安排了课程,还请来鸿胪寺卿亲自讲学,不过没有哪个千里迢迢来此的人会安于现状。而菅原除了面对繁重的课业,还要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他的家族一向以优于学养著称,又与藤原氏关系切近,菅原在唐国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拿着不同的标尺评判和议论。

西市酒肆里的时光像是一扇开合有限的窗,透过它,可以在烦闷的现实之中得到片刻的休憩——

可这份乐谱总有整理完成的一天。

当负责保管残页的胡姬将最后两张乐谱拿过来时,菅原知道,也许自己明日就不用再来了。

他神情里一瞬的落寞没有逃过彻的眼睛。把怀中琵琶打横放下,彻伸了伸腰:“不然今日就先到这吧。”

接着他转向菅原:“我带少丞大人去崇化坊散散心。”

崇化坊就在西市附近,是西域胡人聚居之地。菅原不知道彻要带他去做什么,不过一路上都是之前少有接触的人和风景,看什么都新鲜有趣,踏入陌生之地的紧张感也随之消解。

走到一处飞檐斗拱的气派建筑前,彻看着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停下了脚步。

“幸好没有记错时日。”

菅原抬头看匾额,上面他无法辨识的文字像是来自波斯:“这里是……?”

“祆神庙。”彻拉起他的手,“跟着我。”

寺内中央的空地上筑了三座高台,点着熊熊烈火。有卷发蓄胡高鼻深目的人在火堆旁三三两两地聚集,用异域的语言聊天,也有穿着长袍戴着罩面的人穿梭其间,端来大杯的美酒和炙烤过的肉。

彻上前和几位胡商打了招呼,拿了一些酒食递给身旁的菅原,后者一直在打量着四周的一切,眼睛里满是好奇的亮光。

“等会儿会有仪式和表演。”彻笑着看着他,“先吃点东西。”

两人在空地边找了位置并排坐下,不一会儿有抱着琵琶和拿着筚篥的乐师在火堆边奏起乐曲来,曲风和他们正在修复的乐谱有两三分相似。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唱起歌来,大家跟着应合,场面相当欢腾热烈。

菅原正听得入迷,又出来一位膀大腰圆、穿着团花锦袍的胡人男子,端起酒杯和在场的人说着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那胡人男子将酒杯抛掷于地,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刀,往自己身上刺去。

刀锋穿透了男子的身体,菅原惊呼出声,彻握了他的手安抚他:

“这是祭祀的仪轨,他们的火神会护佑他的。抱歉应该事先和你说——”

他见菅原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一直看着那把穿透了身体的刀,瞬也不瞬。

血顺着刃尖滑下,滴落在地面上,那男子的表情却始终平静,没有丝毫痛苦和不安。

彻停了要说的话,也收回了自己的手。

仪式暂告一段落时,一位戴着尖帽子的胡商走了过来——之前彻和他打过招呼——他笑着递来两枚黄杏,却是先给了菅原。

菅原道了谢伸手接过,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咬了一口,清甜的味道随着饱满的汁液在唇齿间流连。

胡商见菅原的状态逐渐松弛下来,才转向一旁的彻,说已经帮他找好了买家,问他乐谱整理的情况。

彻保证乐谱两天之后便可以交付,随后看了一眼身旁还在小口吃着杏子的菅原。

那胡商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用波斯语告诉彻他交代的东西没有帮忙买到,抱歉让他白跑一趟。

彻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看来还是得渡海去新罗国一趟啊。”

“真有勇气……那就祝你好运吧。”

等胡商挥手走远,彻站身来。

天色已经暗淡了些,反衬得他身后的火光愈发明亮。

菅原还坐在原地未动,只是抬头看向眼前的棕发青年。

彻振了振衣袖:\"少丞大人莫不是忘记了宵禁的时辰?\"

“请益生待遇优渥。”菅原的瞳中映照出摇曳的火光,“不至于把这点罚金放在眼里。”

彻对他的回复有些意外,顿了下才确认道:“不想回去?”

菅原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筚篥的声音再度响起,彻没有接着问什么刚才的仪式有没有吓到你之类的话,而是伸手将菅原拉了起来。

“来这里,可不能光坐着欣赏乐曲。”他贴近对方说道,“加入他们,才有意思。”

人群一下子涌到了高台边,绕着火堆围成一圈,拉了手跳起舞来。

菅原一开始没站稳,结结实实撞在了彻的身上。差点跌倒又被扯着左右摇晃的两人相视一眼,都为现下的小小狼狈笑了。

而后菅原迈开步子,很快地跟上了乐曲的节奏。圆领袍的下摆随着大幅度的动作荡了起来——自小受到太多礼仪的约束,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竟是全然陌生的。

而他又从刚才那位胡人男子身上,汲取到了宝贵的勇气。

即使只有这一晚也好——菅原心里想着,握着彻的那只手抓紧了一些——他想就这么放纵一次,不去管以后和其他任何,只肆意享受当下的时光。

散场时已经打过四更,彻本想在坊内找个邸店让菅原暂且休息,但菅原说要悄悄回学舍去。

“少丞大人是怕被发现彻夜未归?”

“他们应该早就发现了。”菅原笑道,“我只是觉得……翻墙应该也挺有趣的。”

彻故意瞪大眼睛:“最近商队赚的钱也不知道够不够交罚金。”

两人并排走在幽暗的路上,只有黯淡的月光照着前方。之前彻总会刻意地和菅原保持半步的距离,今天他没有这么做。

出了崇化坊门,菅原开口道:“感谢彻君带我散心,下次有机会还能再来就太好了。”

彻想了想:“那我可得给少丞大人讨一份回礼了。”

“嗯?”

“少丞大人帮我取个字吧。”

菅原听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直摇头;“不行不行,赐苗字的事不是我有资格做的……”

“这里可是唐国。我听说唐国取字只是为了庆祝成年。”彻挑了挑眉,“况且这个字就在我和少丞大人之间用,天知地知……我们知。”

菅原的表情有些无奈,却是笑了。

“那……我试试。”

到学舍翻墙溜回房间的过程竟然相当顺利,菅原预想的所有糟糕场景都没有发生。只是第二天早上在太学的前院里,有年纪稍长的、出身近亲家族大江氏的同侪过来搭话,对他过于频繁的外出提出了批评。

菅原微笑点头,选择不作任何反驳。那人说着说着突然问道:“孝支昨晚在外面过的夜吧?”

菅原眼睛眨也不眨:“我一直在房间里看书呢。”

对方一脸不屑,告诫他要远离平康宣阳这些销金之地和那里的人,话题一转又说商人最为势利,对使团提供帮助也不过是想假借遣唐使的名声罢了。

菅原隐约能感觉到他的意有所指,心中升起些许不快。

他一改之前温和有礼的态度,露出一点锋芒来。

“孝支有一事不明,冒昧请教——不知背后议论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和当面拐弯抹角讽刺地位和自己同等的人相比,哪种行为更势利呢?”

对方一下子愣住了,菅原接着道:“我想是前者更势利些,但后者几乎算得上是愚蠢了吧?”

这天彻比平日晚了一点踏进酒肆,正听见菅原坐在窗边吹着羌笛。

羌笛的音色特别,常被用来表现悠远绵长的意境,但不知为何彻觉得菅原今天把曲子吹得气呼呼的。

彻倚在门边听,越听越觉得好笑,等菅原一曲吹完了他才走过去:“少丞大人这是在和谁置气呢。”

“倒也不是置气。”菅原迅速否认,又觉得不太好去解释什么,“最后两页相对完整,我做了些简单的过渡处理,彻君去过个目吧。”

“嗯。少丞大人都这么说了,应该没问题。”彻在他身边坐下,“今天就先别管乐谱了。”

感受到他情绪的微妙起伏,菅原也不打算过问太多,而是从身后拿出一个素色的木匣:“我把回礼准备好了哦。”

本来靠着窗棂的彻闻言坐直了身体。

菅原将木匣打开,里面放了梳子和一支造型简单的玉簪。

“唐国的太学生告诉我,长辈为他们加冠后才会将取的字公布给在场的家族成员。我就想着……不然我帮彻君重新绾一次发好了。”

彻看着菅原良久,才点了头,将自己扎好的发带扯了下来。麻褐色的长发随之散落,披在肩上。

菅原拿了木梳,站到彻的背后,小心地把他的头发掬起,拢在手中。

梳子慢慢地顺着发丝往下,菅原轻声念着祷词,一句一句,彻则是闭了眼睛默默听着。

头发重新被绾好之时,他听见菅原郑重道:“百川汤汤,朝宗于海。虚舟及溟,挂席拾月。”

插好玉簪,菅原转到彻面前,将一块准备好的丝帛从袖中取出,递给对方。

彻接过来展开,上面用乌墨写了“及川”两个字。

“彻君的名字有穿透和通达之意。取字时不断想到百川东归到海的意象,就选了这么两个字。望彻君日后如扬帆启程,能穿越一切波涛和风浪……”

丝帛被紧紧攥在手心里,彻起身抱住了菅原——

他的身体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动,菅原艰难地抬手,抚了抚他的背。

“彻君能喜欢就好了。”

“嗯。”彻的声音很沉,带着某种重量似的往外砸,“借少丞大人吉言。从今往后……”

菅原没有听清彻后面的话是什么,而之后无论再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了。

那天过后,菅原便没去过酒肆了。

乐谱的整理已经结束,他失去了唯一前去的理由。更何况那段时间完成使命的正副使节打算回日本述职,使团内部洋溢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氛围。随着出发日期的临近,这种紧张和兴奋肉眼可见地在请益生之间躁动着。

合上书卷的菅原朝窗外看去,枝头夏季的绿意愈发浓烈,距离他上一次见到彻已经过了许久。

而他们那天分别之前,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约定好再见的日期。

为使团送别的酒宴依然是在宫中进行的。年迈的女皇还记得菅原的笛声,菅原也将御赐的玉笛带了过来,再次为她吹奏了乐曲。

饮宴通宵达旦,菅原知道自己不胜酒力,早早躲到殿外透气。

坐在侧边的廊庑下抬头就能看见今日的弦月,也隐约能听见宫中乐师们弹奏的琵琶声。菅原将玉笛放到嘴边,自顾自地吹了起来。悠远婉转之中徐徐展开漫漫黄沙和辽阔的天空,大漠商队的驼铃在其间轻响。曲调一转,西域的风景变成了风平浪静的海面和等待被挂起的麻白色船帆,还有初夏的阳光。

他用笛子酣畅淋漓地倾泻了自己的想象,还有想念——

他想知道那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直到身后有人拍了拍掌,菅原才回过神来。在看清来人之后,他立马起身行礼,却被对方先一步拉起。

“孝支不必多礼。”

站在他眼前的是明日便要离开长安的粟田持节使,和菅原对话时却用了汉话。

菅原坚持行了礼,也用汉话称呼了对方在唐的官职:“司膳卿大人。”

持节使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赞赏:“听太学的老师们说,孝支学养丰厚,又谦虚好学,现在看来不止于此。”

菅原又稍稍压了压腰:“孝支幼失怙恃,是伯父和兄长们一手带大,教养之恩没齿难忘,不敢不学。”

“好。”持节使点了点头,又看向他手中的玉笛,“圣人赐物之事,我已书信告知了中纳言大人。”

没等菅原回话,他接着说道:“跟着阿彻那小子胡闹编的乐谱,也做得挺好的。”

粟田持节使举止温雅又精通文史,让菅原很是敬慕。这样的话由平日敬重的长辈说来,菅原心下不由得一惊。

而持节使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便离开了。

宴会结束时五更已过,菅原从朱雀大街一路奔向西市。

他莫名地感到害怕——让他害怕的东西太多,甚至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更害怕哪一个。

酒肆的胡姬刚要关门,见来者是他,便将他请进了堂内,还给他倒来了一碗热茶。

接着告诉他:商队已经提前两天离开长安前往登州,在那里他们会和使团一起,经由新罗回到日本。

在菅原问及彻什么时候会再来长安时,胡姬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菅原把面前的酒再度饮尽。

有一支手伸过来按住了胡姬拿着的酒壶。他抬头看了一眼手的主人,将他的手指掰开,把酒壶抢来抱在怀里。

对方看着他的举动有些无奈,却又只能默许。

菅原对他的态度似乎很满意,想了想又把酒壶塞还给对方。然后出乎意料地,伸手从背后抱紧了他。

那人轻柔地握了菅原环上来的手腕,叹了口气。

“怎么又伤着自己了。”

他嘱咐身旁的胡姬去拿来了什么东西。不一会儿,菅原感觉到手心里被自己掐出来的伤口上敷了草药,那种淡淡萦绕在鼻端的清新味道,一如当年海边的初见。

眼泪从眼眶中溢出,滴落在彻的肩背上。他慌忙想抬手去擦,被彻拉住了。

“抱歉。”握着他手腕的人低声说道。

菅原的声音听上去很闷:“及川君为何道歉?”

“本想给你留封书信,或者去学舍见你一面,但……怕你为难。”

背后的人久久没有说话,彻也没有回头,只是由着他就这么安静地抱着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的声音问道:“听说商队遭了海难,从新罗取道时又遇了劫匪……”

“哪有那么夸……张。”彻说到一半很识相地停住了,想了想从随身的香囊里取出了一块丝帛,上面的字因为被海水浸没过,有点晕染开了。

“确实是遇到了些风浪,商队的船太小经受不住,舱内进了水,一度还漫过了腰……”

他回想起当时的自己,面对漫溢而来的海水和狂暴的风,近乎绝望的内心。

“那时候我就很后悔。”

想见你时,就应该去见你的。

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

见菅原没有回答,彻接着道:“这次经过新罗我专门去了一趟尚州,选了几棵绿竹带回来。少丞大人以后要做笛子的话……是不缺材料了。”

停了停,他又道:“不知道笛子做好的时候,能不能请少丞大人吹奏一曲……”

话还没说完,彻见案边的胡姬们冲着他比划着什么,转头一看,菅原已经靠着他的背睡着了。

彻忍不住笑了笑,起身将菅原打横抱起,放到了内室的软榻上。

竹子什么的,就等他明日醒来再说吧。

END.

参考书目:

东野治之《遣唐使》

葛承雍《大唐之国》

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

注:

①“菅原”这一姓氏是天应元年(781)朝廷赐予土师古人的,本文背景长安四年是公元704年,设定有提前。此外本文中的菅原家族设定参考了菅原道真的人生经历。

②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庙。每岁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为祆主,看者施钱并与之。其祆主取一横刀,利同霜雪,吹毛不过,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乱扰肠肚流血。食顷,喷水咒之,平复如故。此盖西域之幻法也。——唐张《朝野佥载》

③长安三年,其大臣朝臣(粟田)真人,来贡方物。朝臣真人者,犹中国户部尚书,冠进德冠、其顶为花、分而四敌、身服紫袍、以帛为腰带。真人好读经史、解属文、容止温雅。则天宴之于麟德殿,授司膳卿,放还本国。——《旧唐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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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江月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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