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唯一直都知道，父母对自己常觉亏欠。
因为白屋的经历。
老实说，在那里的日子算不上好过。
摈弃一切无用的东西、一切以赢为目进行高强度学习和训练，这样的时光委实称不上快乐。
可对她而言也不算太难捱。
毕竟在离开那里之前，她也不知道原来同学之间可以直接以姓名而不是代号相称，排名退步的学生也不用去黑暗寂静的房间里关禁闭。老师上课是会和学生开玩笑的，而同学之间除了竞争，也能发展出名为友谊的感情。
她早已习惯那里的模式。
没有睡过羽绒垫子的人，其实不会觉得木板床太硬。
但亲手把女儿送往那里的千秋夫妇不能接受。
他们的孩子本可不用经历这些。
“爸爸妈妈，身为你们的女儿，我其实真的很满足。”
没有想到一唯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千秋夫妇显得手足无措。
一唯拉住父母有些僵硬的手，说出自己很久前就想说的话。
“爸爸妈妈，关于在白屋的经历，我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就不怪你们了。虽然那里并不是个快乐的地方，它让我付出了很多代价，可也实在教会我很多知识和技能，换个角度看，那段经历对我并非没有好处。如你们所见，现在我已经好好的长大，所以，你们也不要再对我充满愧疚，不要再过度自责了，好吗？”
她早就该告诉他们的。
有没有怨过他们呢？
一开始大概是有的。可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怨气，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烟消云散了，快到她不刻意去想几乎想不起来它曾经的存在。
毕竟，那是她同样爱着的爸爸妈妈呀。
后来和她同期的一个孩子自杀，白屋的生活这被揭露。
爸爸妈妈从那里带回她后，给予了她加倍的爱。可那爱里，掺杂着补偿与愧疚，作为直接受体，一唯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她不喜欢那份愧疚，可她被驯化的太久了，该怎样处理父母掺杂亏欠的爱意，她不懂，只是被动地接受着他们的弥补，想要以此减少他们的内疚。
可他们的内疚并没有消失，藏在对她的每一分爱里，延续到现在——这让他们的爱像裹了层薄薄的膜，明明浓烈，却永远和她有着隔阂。
一唯并不知道世界上是否存在“完美”的父母，也不知道身为所谓的“完美”父母的孩子是种什么感受，但她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的孩子没有父母，也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着自己的孩子。
她的爸爸妈妈，虽然不完美，对孩子也曾有着为人父母的虚荣心和望子成龙的过度期许，但他们给了她父母对孩子所能给予的全部的爱，那是对于自己生命延续最本能的爱。
“爸爸妈妈，身为新手父母，你们也在好好成长。我在你们从笨拙到熟练的爱的滋养下长大，真的感觉很幸福。”
“小唯……”千秋夫妇的眼眶早已深润。
他们从没想到过一唯能对他们说这些话。
千秋太太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一唯，泪水伴随着这么多年的愧疚、悔恨宣泄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小唯……妈妈不该把你送到那个地方，不该忽视你的想法，对不起……明明，明明一开始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只是想让你快快乐乐的呀！怎么会、怎么能就在那个时候忘记了呢……”
千秋太太在刚把一唯从白屋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太多次的抱歉，只是那时的一唯只是沉默着，钝钝的。
而现在，她回抱住了妈妈。
“没关系，我早就原谅你们了。”她的声音还带着稚气，话语却温柔而坚定。
“其实，身为女儿，我也要比你们想象中更加感激和爱着你们。所以，我希望你们也要快乐，希望我的存在也能给你们带来幸福。”
千秋先生摘下了眼睛，任凭泪水划过嘴角的笑意。
“你已经带给我们幸福了，小唯。你能成为我们的孩子，是我和你妈妈此生最幸福的事。”
他抱住了自己的妻女，抱住了他的家。
这一刻，多年的压力和隔膜一点点消散，只余纯粹的爱意，和以爱为肥滋养而出的花。
女儿的爱与谅解，像是卸去千秋夫妇心中无形的重负。平复好心情，千秋先生决定和女儿坦诚。
“小唯，有件事爸爸要和你道歉。”
他温柔地取下一唯一直戴着的黑框眼镜，摸索着镜框。
“虽然你已经知道了，但爸爸还是要和你坦白，我送你的这个镜框里装有定位系统，对不起小唯，我们一直以来都在通过这个监测你的行踪。”
千秋太太连忙解释：“小唯，这不是爸爸的主意，是我，在你被关到学校那次之后太过焦虑，这才拜托爸爸去找朋友做了这个。我才该和你道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侵犯你的**，这实在是太糟糕了。”
“我早就知道的爸爸妈妈，拿到眼睛的第二天我就拆过它了。”
千秋先生一惊：“竟然，这么早吗？”
“我还知道，妈妈那段时间失眠焦虑严重，精神状态很不好，需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爸爸也几乎每天都会到学校确认我的情况。”
千秋夫妇俱是一愣。他们自以为在一唯面前一直掩饰的很好，没想到她什么都知道。
“……所以你才明知道里面有定位，却还是带了这么多年。”
“是。”一唯点头。“我那时候嘴巴很笨，很多事情即使感受到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如果只是一个定位就能让你们安心，那么我愿意戴着它。”
千秋太太又抱住自己的孩子。
“小唯，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的孩子，真的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们啊。
“今后就不用了。”千秋先生说着，手指用力，那副眼镜在他的手里分崩离析。
“小唯已经长大了，以后会有更多自己的**和秘密。爸爸再次为自己的行为向你道歉，我保证，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没错没错，妈妈也保证。对不起小唯。我的女儿有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我却让它藏在这大黑眼镜下这么久，真是不应该！”
一唯眯着眼睛笑道：“我的眼睛长得像妈妈，妈妈夸我岂不是在夸你自己？”
“哈哈，被你发现了。不过小唯的眼睛就是很好看嘛，比妈妈的还好看！”
“这可能有我一点功劳吧。”千秋先生也笑了。
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
其实一唯也有摘掉这个眼镜的计划，不过爸爸主动讲了这件事，还是让她很开心。
“爸爸妈妈，你们把手机拿出来。”
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千秋夫妇还是很干脆地交出了自己的手机。
一唯接过手机，同时在两部手机上捣鼓着。
五分钟后，她结束操作，把手机又还了回去。
“好了。我在你们手机上装了我的手机位置共享，这样你们可以直接通过手机确认我的位置了。”
千秋夫妇一惊，顿时觉得手机有点烫手。
“小唯，不是说以后我们不再监控你的位置了吗？”
“不一样哦。”一唯摇摇头，解释道：“这个系统除了能共享我手机的位置，还能在我遇到危险时通过快捷键第一时间向你们求救。和眼镜不同的是，我可以通过手机自由选择是否关闭位置共享，这样在不想让你们知道的时候直接关闭就好，很方便的。而且除了你们能看到我的位置，我也能看到你们的，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关闭共享。这样在有选择的同时也有一个安全保障，毕竟定位系统除了做位置监控之外，也是一个很好的安全系统。”
这……
千秋夫妇对视一眼，心下纠结。
安全这个理由确实很有说服力，只是他们刚坦诚了错误下定决心不再介入女儿**，却立马在手机上装上位置共享系统，心里挺有负担。
虽然这个是女儿主动给装的。
“小唯，你真的不介意吗？”千秋先生又问。
“不介意哦。
一唯当然是不介意爸爸妈妈能确认自己的位置，否则也不会带定位眼睛这么多年。只是现在她确实有了需要**空间的时候，所以能够自由选择打开定位与否就很有必要，总不能一有事就拆一次眼镜。
比起完全隐藏自己的行踪，能够让父母安心在她看来更加重要。
况且爸爸妈妈能够主动选择尊重她的**这件事已经让她感到惊喜。
千秋先生思忖片刻，想出个折中意见：“要不这样吧，小唯你平时都把位置共享功能关掉，如果真的有需要了再打开。”这样也能避免他们忍不住再去关注她的行踪，毕竟刚决定放手，说不好会有戒断反应。
千秋太太也表示认同。
“也行。”一唯没什么意见，毕竟研究这个软件就是为了安爸爸妈妈的心。
解决完家里的问题，在搬出去前，一唯还有一件事需要做。
……
又是久违地来到二图咖啡厅。
自从上次考试周之后，这还是一唯第一次过来。
这里的生意比起上个学期要兴旺很多，之前很少有人来的时间段现在也坐了七七八八，面生的服务员心情愉悦地拿着托盘和客人聊天，店主神谷则依旧悠哉地坐在前台。
“今天也有限定菜单呀，真幸运。两份草莓奶油塔，打包。”
听到熟悉地声音，低头刷剧的神谷猛地抬头。
“……好久不见啊，小唯同学。换新造型了呀，新发型很适合你，不戴眼镜很漂亮哦。”
“谢谢。”
“……”
神谷打包着草莓塔，想像平时一样说点什么活跃气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耀司哥。”
“啊，是。”他下意识回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紧绷。
“这个，给你。”一唯拿出一个本子一样的东西，放到了收银台上。
“这是……”看着那个东西，神谷心里有个猜测。
“相册。麻衣的照片，给你。”
神谷嗓子微微发涩，手上打包的动作早已停下来。半晌，他扯出一个故作轻松地笑。
“研磨告诉你啦。那小子，对你的事情很上心的……”
“不是研磨。”一唯摇头，用那双澄澈的眼眸看着他。
“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是麻衣的哥哥。”
神谷的笑容僵住，慢慢消失。
第一次，他在一个人的目光下产生了无处遁形的感觉。
喉头滚动两下，神谷问：“能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的吗？明明十二岁以后我几乎断了和日本这边的所有的联系。”断的相当干净，是连母亲和妹妹去世都联系不到他的干净。
“其实也不是一下子确定的。”一唯略微回忆：“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和麻衣长的很像。虽然肤色和骨骼走势不同，但眼睛和嘴巴几乎一模一样。”
神谷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感觉，只觉心里发紧。
“很像吗？是啊，我们两个都长的像妈妈来着。除了长相呢，你还有什么依据？”
“福利院。”一唯指了指新学期又被挂上去的募捐牌子。
“募捐的福利院是麻衣在的那家。虽然你交代了院方不要透露你的身份，不过连续的巧合已经足以让我费些功夫去调查你的信息了。只是你没有想要告诉我身份的意思，我也就没有说。”
“原来如此。”神谷自嘲一笑：“亏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嗯，抱歉，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觉得也没有特地表露身份的必要，知道了反而尴尬。”就目前看来他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虽然尴尬的好像只有他。
吐出一口气，神谷恢复笑容，利索地把打包好的盒子递过去。他攥了下手指，把手伸向了那本相册。
“麻衣她……有提到过我吗？”他摸索着相册的封面，没有打开，眼眸低垂，让人分不清语气里的颤音是期待还是忐忑。
一唯没有说话，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一时沉默。
神谷苦笑：“看来……应该没有提过。也是，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哥哥，不是值得提起的存在……”
“你真的成为一名优秀的甜品师了呢。”一唯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神谷却有些恍惚。
“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真的是一件很棒的事，你的甜品很好吃。今后也要继续做这么好吃的甜品哦，毕竟甜品可是给人带来幸福的食物呀……耀司哥。”
一唯粲然一笑。
神谷仿佛能透过她，看到麻衣明媚又充满生机的模样。
“哇，好漂亮！”小女孩闪着星星眼，没有比桌子高很多的她努力垫高脚尖去看上面摆放着的小蛋糕，被比她大很多的男孩子一把抱起
“漂亮吧，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
“耀司哥真厉害，长大一定能像爸爸一样成为一个超级厉害的甜品大师！”
“那当然，甜品可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食物，这是我的理想。到时候哥哥给你做一款最好吃的草莓甜品，让你一吃到就感觉很幸福！”
“好呀好呀，谢谢哥哥～”
“嘿嘿～”
……
和客人唠完嗑的兼职生端着收的餐具回来，看到自家老板站在收银台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深谙神谷摸鱼属性的他还在猜测老板会不会站着睡着了，走近一看却吓了一跳。
只见自家一直没个正形的老板，此刻低头看着一本没有打开的相册，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
离开二图咖啡厅，一唯提着甜品来到了一个公园。
公园有些年份，秋千看起来很陈旧，一唯还是很开心地坐了上去，吱呀吱呀晃了起来。
晃了一会儿，她停下来，打开甜品盒子取出一份草莓奶油塔放到旁边的秋千上，自己抱着另一份吃了起来。
“果然每次吃都感觉很好吃呢，耀司哥的手艺和你说的一样好哦，他真的能做出让人感到幸福的甜品呢。”
自然是没有人回应她的。
不过一唯也不在意。她一边挖着奶油，一边又轻轻晃起了秋千。
“麻衣，你的哥哥没有真的讨厌你哦，他只是花了点时间来接受一切，然后又用了很久才攒够回日本的机票。他迟到了，不过，你应该已经收到他的道歉了吧。
我猜你肯定会原谅他的，因为是你爱的哥哥呀。只是耀司哥也很笨，肯定接受不到你的信号，所以呀，我去帮你提个醒。我是不是很贴心？”
一阵轻风，身后枯黄的树叶簌簌作响，三两片叶子悠悠飘下，明明是代表枯败之景，亦有其悠然之美。
毕竟寒冷的冬天过后，又会是生机盎然一春。
（爱是常觉亏欠，爱亦是宽容与理解。
世界上大约存在完美的爱，只是我们接收到的爱常常伴有各种各样的瑕疵。
可那又怎样呢？
只要爱不变质，只要彼此都有爱，那么就一定存在幸福。）
“
大肥章。写到日出东方，好困。
下章搬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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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爱与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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