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我老爹,也就是张起灵,很少有狼狈的时候。他大多时候沉默寡言,心情起伏从不轻易溢于言表。也只有面对我妈,道上赫赫有名的疯子吴邪,他才会显露出那为数不多的温柔。
不过,那样子在我看来,活脱脱一个妻奴。
我爸这个人,生命漫长,糊里糊涂地过了大半辈子,算得上在认识我妈后,才算是真正的清醒的活着。
听我胖叔说,我爸在他们刚认识那会才是真正的高深莫测,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他们队伍里一条巨粗的大腿,对那会半吊子的他们来说,那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虽然我知道胖叔有点夸大其词的成分在里面,不过,我爸那身手的确不简单。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
那年我刚满七岁,家里忙活着我去北京读小学的事儿,其实我去北京是被我胖叔撺掇的,他说什么北京是政治文化经济中心,那教育是顶尖的,雨村小学没法比。
那个时候我七岁,哪知道什么政治文化经济中心,也不知道教育差异,我脑子里只有北京的烤鸭,还有在传说中我妈欠了2.6个亿的新月饭店。
但是我妈他不同意,美其名曰北京的生活太奢靡,老吴家的都得艰苦奋斗,而且黑瞎子那人忒不靠谱,我怕我儿子被他带坏了。
黑瞎子这人我知道,据说十多年前是我妈的师傅,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摇身一变,成债主了,明明我妈只欠了解当家的钱。
后来我妈跟我说我才知道,他俩有一腿,八百年前就滚一起去了。
准备去上学那阵,我妈身体不好,半夜我总能听见他从隔壁传来的声响。
我问胖叔我妈怎么了,他只是摇了摇头苦口婆心地跟我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啊!那语气半分调侃,我听不出好赖话,信了他的邪。
等半夜我再听到我隔壁的动静的时候,我立马就去敲他们的门,吼着嗓子跟我妈讲妈,我一定每天给你打电话!
后来被我爸一声滚骂走了。
第二天我妈就同意了我去北京上学这件事儿,我开心得起飞,小孩子哪有什么隔夜仇,转身就忘了我爸吼着喊我滚这回事。
后来我才知道,胖叔撺掇我去北京读书是被我爸撺掇的,以前我不懂,现在大概懂一些了。
那天来接我的是黑瞎子,胖叔还有我妈老在我耳边提起他,所以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很符合我对他的刻板印象。一件黑色皮夹克,看上去没怎么打理过的发型,还有很具代表性的黑眼镜。
他跟我说,见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肯定是吴邪的亲儿子,那双眼睛简直和我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我是我妈在街上捡来的,怎么可能是我妈的亲儿子。
“你快瞎了。”
“我本来就是瞎子。”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一直都知道你在说什么。”
“行吧,我不管你们的闲事了。”
“别介,我和小花要去一趟圣彼得堡,想让你去北京坐镇两天。”
“我金盆洗手了。”
“……”
“我孩子都七岁了。”
“……”
“我身体不好。”
“……”
“我要问问小哥。”
然后我爸就和黑瞎子打起来了,对于当时只有七岁的我来说相当震撼。
小满哥都惊了,追着鸡满院子跑。
那场面我现在都记得,鸡飞狗跳、鸡飞蛋打、鸡犬升天。他们的动作太快,尽管我现在功夫算小有所成,但回忆起来,还是看不明白我爸的招式。
自那以后我明白一个真理,惹谁都不能惹我妈,因为我爸有架他是真打啊。
不过我妈还是带着我跟黑瞎子去了北京。
开学前,胖叔终于带我去了一趟我心心念念的新月饭店,用我的压岁钱买了一壶一千七的茶磕了一下午瓜子,然后我就再也不想去那了,因为那一千七是我所有的压岁钱。
我妈临走前把吴家的笔记给我了,据说那是从太爷爷辈就传下来的东西,里面写的东西过于离奇,如果不是里面真的有我妈的笔迹,我还真就把它当小说看了。胖叔和我说那里面都是他们辉煌又悲惨的往事,你就当一乐呵儿。
我妈走的那年我才初一,和大多数人的死亡一样。
全身器官衰竭,他的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听到消息我立马就赶回去了,那天正好是冬至,雨村难得的下了好大一场雪。
漫天雪花飞扬,天地苍白一片,像赶着为我妈奔丧一样。
到家的时候,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站了满院子,那些人表情都诡异的一致。
胖叔好像老了些,头上的白发添了些许。
我没在院子里看到我爸。
我妈的死亡我早就有所准备,那年他把笔记给我的时候跟我说:“黎簇,我快死了,早些年疯得太厉害,如今报应来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我偷来的,我走了你可不要哭鼻子。”
我妈从不轻易说死亡,所以我知道,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还记得当时我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他轻柔地抚摸着我,很温暖,如冬日的暖阳,
“要是我死的时候下着雪就好了,杭州的雪太小气,从来都不留痕迹。”他的声音恍如昨日。
胖叔说我妈是夜里走的,我爸抱着他在院子里坐到了天亮。
偷来的日子我妈活了六年,这场大雪也不知道他走之前有没有看到。
我妈起灵那日,我爸终于出现了,那日我才明白我爸名字的含义。
他站在院子里那盏老旧的灯下,那盏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我昨天夜里发现的。
我爸就站在那,任由风雪拍打在他身上,平日里好看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胡茬也不知道多久没收拾,杂乱地生长在脸上。
像一条弃犬,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旅人。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看到我爸这幅滑稽的样子,我有些想笑,嘴角扯得生疼。
我妈的骨灰入了吴家祖坟,雨村放了他的灵位,遗照是他年轻时的模样,黑瞎子说得很中肯,我和我妈的眼睛真的很像。
胖叔回了北京。
原本装满幸福的院子突然变得空旷,看着我爸呆坐在院子里的样子,我留在了雨村。
我妈走了之后,我爸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这样枯坐着,每次我放学回家他都坐在老地方。
可能他在回忆他漫长的生命,也可能只是在看着院子里那盏早就已经坏得透底的灯。
他没有在想我妈,因为我知道他眼里有我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被困在了那天夜里,生命中再没有黎明。
黑瞎子来过一回,和我爸又打了一架。
这一架比多年前那一架更甚,差点把院子拆了。院子里的鸡早就换过一轮,小满哥这次十分淡定,可能它也老了,跳不动了,趴在角落里看两人打架。
也不知道黑瞎子跟我爸说了什么,他不在像之前那样呆坐在院子里,偶尔也去巡山,倒腾院子里养的鸡。
不久后胖叔就回来了。他染了头发,人精神了不少,看不出一年前那个颓样。
他说他不走了,回来陪小哥养老,给我做饭吃。
那以后我爸好像做回了以前的张起灵,强大到近乎冷漠,他问我要过一回吴家的笔记,我没给他,那是我妈留给我的东西,不能轻易给出去,就算是我爸也不行。
今年冬天,雨村特别暖和,那样子不会下雪。
“天真走了五年了吧。”
“嗯。”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见过潘子,有没有好好投胎。”
“……”
“小哥,你想他吗?”
“……”
“我可能是上年纪了,老想起我们刚认识那阵儿,天真还是个傻小子,你还在糊里糊涂的走重复的路,我为了发点儿小财掺和到你们的故事里。”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天真都不知道去哪户人家享福去了。”
聊天戛然而止,他们很少聊到我妈,这五年我爸像把我妈忘了一样在好好活着。
但我总能窥探到一些踪迹。
他每天晚上都要开着灯才能睡着,他明明是个不怕黑的人。
他总会在吃饭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发呆,我知道他在透着我看向那双和我妈相似的眼睛。
他总是固执的不去修院子里那盏坏了的灯。
一到冬天他总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很久。
他的爱从不显山露水,幸好我能看见。
跨年夜胖叔带着我和隔壁那群小屁孩在院子里放烟花,好像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我爸就坐在老地方,看着我们。神色是好久都没见过的温柔,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眸子流光溢彩的十分好看。
在漫天吵闹的烟花声中,我听见了十分轻柔的一声。
“吴邪,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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