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六十六
今天是第一轮的败者复活赛，光和佐为走到上野车站，光会直接走去搭巴士，去塔矢家的会所。
两人一块儿走在路途中，走到一半时天空下起了霏霏的雨雪。四周车水马龙，喧嚣不减，光带了雨衣，佐为路过崇光SOGO百货商店买了把浅蓝色的油纸伞。
日本的崇光SOGO百货每年都会出新的日本纸伞，而今年的纸伞上刚好印有围棋棋盘的标记，因为庆祝富士通杯世锦赛打响。
“天气真奇怪，按理说，冬春交际的日子快来了，但感觉下雨雪的频率又多了起来，好冷。”光说了句，“和雪国是两种不同状态的冷。”
越后汤泽的冷，是刺入骨髓的清寂，雪是浩大、空灵而洁白的，就像年末的一场对少年静谧的加冕，而东京的冷，却裹挟着潮湿与喧哗，是一种蒸腾着热烈的冷。全世界的棋手奔走在城市的雨雪下，带着少年们温热的心事与对望。
光和佐为皆在棋局中照见心境的流转。国内与国际，两种赛场，两重大雪；他们各自从中品出了截然不同的围棋与人生。
“换季是这样的，天气总是有反复。就像国家队选手在赛场上的状态，有输有赢，都不足为奇，就像天要下雨、要下雪那样。”佐为不经意地说了句。
柳絮般的雨雪落在雨衣的帽檐上，光愣了愣，侧头看向佐为。
佐为注意到，微笑地看着光：“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佐为那一眼，无限的清丽，映衬着都市的绵绵雪景，仿佛千年的岁月都停止了。
“佐为，你现在形容棋局的输赢，好像跟以前不同了。第一次听到你用下雨、下雪这种天气的变化来形容棋盘的输赢。”光笑着说出他对佐为的观察。
“我现在是体悟到了，高手对局，输赢其实是无常。我们只要集中在我们从棋局中学到了什么，下次可以怎样活用，就可以了。”佐为淡然道。
光呆住，似懂非懂：“真该让塔矢亮听听你的形容，这样他在败者复活赛中，得失心就不会这么重了。”
佐为点头：“既然你觉得会对小亮有帮助，那如果有机会，我会记得跟小亮分享的。”
***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走到上野车站口。
在车站口的扶梯前，佐为收起油纸伞，他还不忘回头对光说了句：“小光，今天你自己一个人，中午记得吃饭啊。结束后我让小亮来找你。”
光半开玩笑地回过去：“你少来了，是我要对你说吧，晚上不要和高手们讨论下棋，导致忘记了时间！晚上你要记得自己回家啊！”
“啊啊，知道了！”佐为摇着袖子可爱地说。
有不少人在地铁口对佐为指指点点，一如既往地说着“日本队选手领袖”什么的，激动地讨论着要不要上前找佐为签名。光和佐为都见怪不怪了。
***
光没有看到其他粉丝找佐为签名，就走开了。
对于光来说，塔矢家的围棋会所，光闭着眼睛都能走得到。
今天天气确实不太好，整个东京都湿漉漉的，又冷又潮湿。雨雪落在光的金色羽绒服上，反射出清亮的晶莹的光泽。
就只有一个人，又不赶时间，光在马路边的商店里逛了一圈，还在罗森便利店里坐在窗边吃了点东西，望着雨水溅在玻璃上。
然后马路对面，有宣传富士通杯棋赛开幕的霓虹灯宣传牌在闪烁，还有佐为赢了中国队选手的喜报。
人们都在宣传牌下面仰望着，议论纷纷。
佐为回来后，鲜少有这样光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不是和佐为在一起，就是和亮在一起，还有和谷、伊角、仓田一起……
在久违的寂静中，坐在便利店里，光用竹签戳戳碗里的关东煮，一边想着帝国酒店的败者复活赛场。
不过，独自沉思的时刻没有持续多久，光就被电话打断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家里”，光感到一阵烦躁。光还在想着亮的比赛。
“喂，小光！”电话里传来妈妈美津子的声音，“我们看到你在开幕式上致辞的画面！小光，你已经开始打那个……富什么杯的棋赛了吗？”
“富士通杯！”一如既往，爸爸进藤正夫还是在纠正美津子，正夫的体育知识总是恰到好处地比妻子多那么一点儿，“小光是国家队选手！”
就算父母亲不太懂，但进藤正夫的语气里充满自豪，就像佐为一样，一时间让光的内心也变得温暖起来。
“小光这么厉害了哦……”美津子喃喃地说着，她还是对光现在取得的成就感到难以置信。光感到一阵无奈。
“我就是致辞，然后第一轮轮空了……”光把状况解释一遍，又想起佐为的叮嘱，他耐着性子说，“你们要是想过来赛场，就来看我第二轮决出十六强的比赛吧！都不知道会遇上哪一国的棋手。”
“好啊小光，我们过来看，就像你打北斗杯时那样吗？”美津子的语气振奋起来。
光忙说：“富士通杯和北斗杯可不一样了，比那时候人多很多，不过棋局本身还是差不多的规格吧，佐为的棋局可能会有大盘解说。你们往人最多的地方去，就能见到佐为。我下完打电话给你们。”
进藤正夫和美津子还是很高兴，因为光这次明确地主动邀请了他们。
和父母结束这通电话后，光那下雨天里沉静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他收拾了一下食物的包装，又拿起伞走到雨天中，走进了塔矢家的棋会所。
***
不知道今天有多少老头去看塔矢亮下棋了，总之，在光到达围棋会所时，光发现整个会所几乎空了一半，平时爱和自己讲话的北岛先生和广濑先生都不在。
“哇，进藤君，今天小亮有败者复活赛，你怎么来啦！”市河小姐看到光，非常意外。“我还以为你会和藤原棋士一起去支持小亮呢。”
“呃，”光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解释亮今早挂了他电话，他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佐为去了，我在这里等等他，总感觉在现场看塔矢比赛，心脏病都要发作了。而且人那么多，塔矢门下全部人都在，都不知道能不能和塔矢亮说上话。”
“赛场人确实非常多，每一届都是这样的。那你等会儿吧，你要自己想棋，还是给大家下棋？”市河小姐点点头，接过光的背包。
“我自己排棋谱吧，昨晚都没空思考塔矢的棋。”光说。
光从市河小姐那儿领了一杯可乐，抬起头时，对上市河小姐有些奇异的眼神。
“市河小姐，您怎么啦？”光愣住。市河小姐也算看着他们长大的老熟人了。
“好像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你过来等着小亮！以往都是小亮在等你。”市河小姐抬手捂着嘴唇笑眯眯道。
“咦？是吗？”光第一次意识到，在会所，确实是塔矢亮等着自己比较多，以无与伦比的耐心。
这么多年，佐为附身过，离开过，又回来了，而塔矢亮依然守在棋盘对面，等着自己。
光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突然对亮感到愧疚。
“嗯，这次轮到我等等塔矢亮了！”光露出开朗的笑容。
光的语气里充满信心，仿佛亮真的败者复活了似的。市河小姐没想到，她看着光的背影也笑起来。
光走到会所里他们一贯的位置上，当然，现在棋桌的对面是空的。
“哦哦！进藤，你这新任棋圣，自从富士通杯棋赛打响后，你这段时间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有老头看到光说。
“你别说进藤小子了，就连小老师也很少过来。他们三人代表日本队，最近肯定忙死了……”有其他老头插嘴。
“对了，进藤，小老师在打比赛，你没去看？”
“我在这里等塔矢亮过来！”光咧嘴笑道。
***
一个人坐在棋盘前，想象着塔矢亮就在对面，听着淅沥的雨声，光一子一子地“啪啪”排上了棋子，就是塔矢亮最近这些日子以来和佐为，还有昨天和萧逸九段下那盘输了一目的棋。
光细细品味着棋子，觉得正如佐为所说的那样，亮没有犯大的错误，事实上，光排起来的时候，根本就不明确错误出在哪里，好像势力相比起来，没有对方厚……
难道是因为对方掌握全局的能力就一定更强吗？光看着棋，其实也不尽然……双方棋步交错着的走势，走到最后，出现过几步灵光一现的棋，到最后差别是如此微小，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差别。
打个比喻来说，就是像抛硬币一样，落下来，正面是输，反面是赢，充满了一种只有神明才能掌控的无常感。
所以，与其说是算力的博弈，更像是一种运气……佐为和高手之间的棋是这样，而塔矢亮和自己的棋也有点儿这种感觉了。
在极致的静谧中，光忽然想起了佐为刚刚在油纸伞下说的话——“就像国家队选手在赛场上的状态，有输有赢，都不足为奇，就像天要下雨、要下雪那样。”
——充满“无为而治”的色彩。不像是从前的佐为。
是佐为自己的成长吧？佐为他，一直在往一种神奇的方向在进化，光有时觉得像自己这种凡人，根本是追不上佐为的思想的。
***
光不知道对着棋局想了多久，他发现自己被拽进了一个洞里，一个名叫“佐为的围棋思想演变”的黑洞，甚至就连“神之一手”的概念本身，也变成了一个黑洞……深奥幽玄、无边无际……
在光想到头痛不已的时候，围棋会所的门前响起了脚步声。
是塔矢亮的奔跑声，光模糊地听到了，顿时，他就有一种从思考中清醒过来的感觉。光抬眼看棋会所门口。
窗外的雨雪还在淅淅沥沥着，映出变幻的光影。
自动门打开了，塔矢亮果然出现在棋会所门口，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亮一来就笔直地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光：“进藤！”
光顿了一下，也站起来，“塔矢——”
两人简短的对望中有一秒的沉寂，光就在这短短的一秒里观察着亮的状态。
亮的衣服有些凌乱，西装上满是雨雪的痕迹，一扫他贵公子的气质，那么狼狈而仓促。
——塔矢亮，输了？！
光发现他那一瞬间居然没有办法承受这个结果，这是真的吗？光的心脏砰砰直跳，然而，光还牢牢地盯着亮。
亮抿着嘴唇，脸颊上依然满是冷静，完全没有明确的情绪。
“小老师，你今天是赢了吧？”旁边有老头问亮。
亮没有看其他人，而是走到光对面。
光屏住了呼吸，认真地看着亮，心提到了嗓子眼。
亮深深呼吸，看着光说：“今天遇上了美国队的一名高手，我赢了。”
光马上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落了下来。气氛陡然从凝重变得轻快了。
“哇！祝贺小老师！”其他人都一叠声地说，包括市河小姐也很高兴。
光看着亮，嘴角已经扬了起来。
光一屁股坐下来：“被你捡到了这一局，赶快排你今天败者复活的棋谱看看？”
亮立刻不高兴了，他拉开椅子坐下：“什么叫‘捡到这一局’，我赢得堂堂正正好不好？”
“本来你应该第一轮就被淘汰出正赛的，这都让你败者复活了，还不是‘捡到了’？”光故意道。
“你说什么？！你是幸运轮空而已，你以为你就一定会赢吗？”
“是我就一定会赢！”
“进藤光！”
亮对光怒目而视，市河小姐适时地端来了一杯水，亮拿起喝完了。
于是亮和光坐下来，亮又一步一步排出了他的棋谱。其实，亮的发挥就和昨天那一局没有什么两样，步步严谨，只是亮在实地上的计算好像要比对手略胜一筹，最后以三目的差距赢了。
“哎，也就是美国队的对手收官时有点累了，被你逼到了角落里，实地计算出了点纰漏，如果是我，肯定不会让你复活，这一局就把你淘汰出正赛！”光不客气地说。
亮一拍桌子：“你少大言不惭了！未来就没有败者复活赛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正赛第几轮！”
光叫道：“一定撑得比你久！”
亮：“我比你久！”
光冷笑：“哈，你这个败者复活的人才没资格说什么！”
亮：“你这个靠幸运晋级的人才是闭嘴吧！”
两人又大吵大闹起来，吵了个够。其他人纷纷离座。
***
吵累了以后，光和亮都坐下来喝水。光约亮出去吃晚饭，这时，才记得要问比赛上的正事：“对了，你我，还有佐为都进入了三十二强，那……中国队的赵石呢？”
亮的脸色沉了下来，轻微地摇了摇头：“赵石在败者复活赛中也输了。前辈们都说……少年棋士中很少有人能在国际棋赛的败者复活赛中成功的。”
光在心里说：你就成功了啊。不过又想道，这塔矢亮不是一般的少年棋士。
“你今晚，会回来我家住吧？”一边收拾着棋子，光向亮确认道。
“嗯，”亮点点头，“我们和藤原老师明天一起去进行正赛第二轮抽签。”
“要到三十二强晋级十六强的棋赛了，我终于能上场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遇上高永夏……”光把棋子都放在棋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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