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好的时候，做什么都不会好。
拿了紫兰轩开的两月银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去郊外照看了暴雨后依旧存活的小花，长势很快，已经生了芽。在田垄上坐着吹会儿风，思绪飘荡在空中，什么也不去想。直到日上高头，回到城里，在繁华的街道一步步闲逛。
前几日前面那条街出了事。据说是叛国逆贼捉拿归案，不堪受辱，自杀了。灵柩抬出城，随行的夫人哭得伤心。同样伤心的，还有刚与母亲相认的弄玉。
胡夫人形容憔悴，见了弄玉止不住泪。我在一旁默默看着，紫女走到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谈不上辛苦，我什么也没做。反倒是张良那番话提醒了我，我的存在让卫庄分了心。他现在执行的都是很危险的任务，我分明看见他玄色衣服下暗红的血迹，那就是他的。他这几日的反常或许真是因为，我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我不相信他这些反常是因为，因为……算了，不再提。我叹气，来韩两月，还没好好逛逛呢。弄玉寻回母亲，我应该送上祝福与贺礼。在首饰铺花光积蓄买了最新款的项链，钱不够，只够买一条，于是我在郊野采了一大束小花。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大家都不在。左司马一案已结，紫兰轩的紧张气氛消失殆尽，我猜他们在开庆功宴。快到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心生犹豫，人家的庆功宴，我去合适吗？
“我必须争取这个机会。”
弄玉？
“流沙不需要弱者。”
流沙？
“每个想要加入流沙的人，都有留下的原因。”
紫女……
“流沙的世界，面对的是无尽黑夜。一旦踏入就无法回头。”
韩非。
“弄玉虽然微不足道，惟愿生死相随。”
“卫庄兄，你说呢？”
我屏住呼吸。
“向我证明你的实力。向我证明，你不是弱者。”
呼吸停滞。
「你这样懒散、怠慢、无所事事、平庸得可笑的人，不配得到强者的青睐。」
“应姑娘。”轻声呼唤从后方传来，一两秒后，我转过身，打招呼：“张良先生。”
他问我：“怎么不进去？”我往后退，背抵上了一个人的胸膛，猛地一颤，迅速离开了他。
在他的注视下，我的手无意识抓着胸前的衣裳，那里之下是冰冷的心脏，鼓胀，收紧，扯着绵绵的疼。
我被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没有别人的存在，月光只洒在我们身上。这次他保持了沉默，而我在短暂的窒息后从中抽离，望着月光下隐隐发光的他，眼神很空，声音很轻：
“懒散，怠慢，无所事事，平庸可笑。”
他的眼神罕见浮现出怔愣：“什么？”
他好看的眉眼皱紧了，迫近我：“你方才说什么？”
我后退：“什么是流沙，你为什么要受伤，你受伤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眸色太沉，我心里闷得难受：“为什么你总不能和我好好说话。”
为什么你曾经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鼻子有点堵，我自嘲地笑笑：“算了，当我没说。”我对他说：“三月，三月后我就离开。”
他眉心蹙紧，蕴着风雨欲来的愤怒，嘲弄，荒唐可笑：“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这当什么了。”
“良禽择木而栖，很简单的道理。”我说：“当初也不是我自己想来，走之前我会宴请公子非，也会宴请紫兰轩的大家，红莲公主也可以参加，如果她愿意的话。”
自左司马一案红瑜无辜死去，我就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姬无夜连连向紫兰轩名为示好实则施压的行径也暴露这个政权的**无能。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国家效力，良禽择木，不是只有我懂的道理。
终归不是一路人，所以我就应该离开，不然在这里也是妨碍他。
这份错误的感情如果没有萌芽，就应该被埋在土里。
我没有喜欢他。我没有喜欢他。
他心里早已有了一个身影，那个人不是我。
我早就知道。我早该知道。
趁一切都没发生，一切都来得及。错误的东西，错误的人，就不该存在，就该消失。
他因我的话而激起的愤怒被冷静拼命压下，没有再说什么刺激我，握住我的手腕，轻轻抚摸我手心的伤口，缓了声：“你每天去郊外做什么？”
我偏过脸：“不告诉你。”
一声轻笑，他道：“那我告诉你。”手被轻轻牵着，我伸出手抵着他，另一只自由的手也不再自由，他抱着我，粗粝的手指在我脸上擦了擦。
“术以知奸，以刑止刑，聚散流沙，生死无踪。于暗执法，国之刑器，就是流沙。”
停了一阵，他轻声说：“他们伤不到我。”
我安静听着，闻言抬手，往他受伤的地方使劲一按。
压抑的闷哼。
我盯着他，他没有看我。
许久，我问他：“你还要回去吗？”
他望着我，我说：“你的伤口需要重新包扎。”
凝结的寒冰有了融化的趋势，他说：“好。”
我带他回了房间，翻出从鬼谷带来的药盒，让他坐在床上，看他一件件脱下，脸有点发烫，默念医诀，好不容易静下心一睁眼，被裸露的身体吓得闭了回去。
他身材原来这么好……不对，我在想什么！
气定神闲的人貌似认真地问我：“你眼睛闭着怎么上药？”
我答：“闭嘴。”
找出药粉，加了一道鬼谷的凝血花，磨成粉末和消炎止痛的药粉混在一起，换下他缠得乱七八糟医者见了就生气的白布，已经被染成了骇人的血红，我一点点给他上药，怕他疼，下意识还吹了吹。
伤口不深，确实如他所说，那群人都是小喽啰。重新绑好漂亮的绷带，打了个蝴蝶结——从他的表情来看，他知道这是恶趣味。
“好了，这段时间不要剧烈活动，少沾水，不许喝酒。”
我看着他换衣服，不自在的反而成了他。不过脸色没那么冷了，甚至灯光映照下，还有点柔和。他与我两两相望，时间仿佛不再珍贵急迫，我说：“你该走了。”他说：“嗯。”可是彼此都没动。
月亮高悬在屋顶，挤过窗棂奔进来，缠上我和他的衣袂。
它们待在天上久了，不知道人间已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人间的情动如星之火，一触即燃，难抑难消。
那夜之后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没有再说那些奇怪的话，我也不用再因那些话而整夜整夜睡不着。那一个浅尝辄止的触碰好似被双方抛到了脑后，除了柔和的星月，无人知晓。
只是他当时声音喑哑，问我真的要走？
我没有回他。
他咬得我好痛。
弄玉最近有些奇怪，但是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她接了公子非的任务，一直为此努力着，作为她的朋友，我只当作不知道。
弄玉对胡夫人说，我是她的朋友。
我第一次，第一次交朋友。
她们收了我的礼物都很开心，胡夫人还摸了摸我的脸。原来这就是妈妈。
郊外的景色是看不完的，秋叶簌簌，傍晚时分黄昏金色，是朦胧的血光。一个半月过去，小小的花骨朵儿已经挂着了。怎么看怎么可爱，这片来自火雨山庄的花被养得极好，胡夫人和我说，她与她亡故的夫君也曾种过一片紫鸢花。我知道她口中的夫君并非死去的左司马，因为左司马府的紫鸢花从来没有开过一季，而火雨山庄遗址至今留有一片摇曳的花海。
施肥松土，赶赶贪吃的小动物，在第三次被脚底下窜出的蛇吓得尖叫，才终于意识到冬天要来了。一个个都攒着食物等着冬眠，天开始变冷，连人都惫懒起来，今天没见着多少农人。
有点太冷了。抱臂搓衣服取暖，天不知不觉已经黑透了，远处传来狼的嚎叫，我扛着小锄头往回走，却猛地顿住脚步——
尸山骨海，百鬼夜行，只在书里出现过。手脚几乎错位成不可能的姿势，完全违背了医理，□□不断腐烂，血肉滴落的地方花草瞬间枯萎，一阵阵刺鼻的毒气扑面而来，就像被掐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手里的锄头砍掉四五颗头颅，震悚的是这些尸体没了脑袋也能站起来，想给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可尸体从地里钻出，越来越多。毒气钻进胸膛，眼睛开始看不清了。一脚踹飞一具就快扑到身上的干尸，我在回程的路上拼命奔跑。
它们穷追不舍，发出悚人的骇叫。想住捂耳朵，但是手没有力气，我知道是毒的作用。现在只要往前跑，跑过那座桥，见到城门就好了，只要进了城就——
“好漂亮的美人，孤身在野，不害怕吗？”
火。
无从寻起，离城门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猛地烧起一大片火，生生隔绝了近在咫尺的出路。
体内的毒被火所引，头痛欲裂，意识模糊，四肢百骸像有虫在撕咬，是蛊！
女人的影子，纤细的指尖跃动着闪烁的火焰。
她朝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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