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子和李云睿死后的第七日，庆帝再次召见李承泽和林嫣儿。
二人相携步入宫中，却被候公公拦下。
候公公客气道“二殿下，陛下说了，先召见小郡主，您需要在外稍等一会儿。”
李承泽牵着林嫣儿的手骤然收紧，却见林嫣儿对他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他迟疑着松开手，但在那抹温度完全从掌心消失的时候，又忍不住向前再次将她拉住。
不祥的预感在心底蔓延。
林嫣儿勉强笑一下“表哥，别让陛下等急了。”然后将手抽出，转身进入庆帝书房。
大门合上，隔绝殿内的阴影和殿外的日光，像是要从此分开阴阳。
庆帝依旧如往常一样在殿内挽弓搭箭，姿态悠闲，可如果仔细观察，便可看出他拉弓的手指在细微地发着抖，换箭的动作也比以往迟钝不少，由行云流水变得木然僵硬。
感染了朊病毒的症状之一就是躯体不受控制。
但庆帝不知道，他以为自己身体出的种种问题是在大东山一战中受了内伤所导致的。
他没有想过这世上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他，他认为自己还有很长的寿数。
然而即使对自己充满了自信，现下的虚弱失控还是会影响到他的情绪，病毒侵蚀了他的大脑，身体在被攻击时，生物会本能地感到狂躁不安，从而进一步放大内心的想法。
有人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人却是想拖几个人来为自己垫背。
“臣参见陛下。”林嫣儿跪倒在地面，恭敬叩首，礼数周全。
不仅是礼数周全，她的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
庆帝垂眼审视着她，林嫣儿今日穿得是一身白衣，素的洁净，像是孝服，可如果说她穿的孝服，制式又不相同，且她鬓边未戴白花，眼角隐隐发红，却不见眼泪。
假如庆帝心中对李云睿还有些感情，他无法指责林嫣儿将亡母忘之脑后。假如他深恨李云睿造反欲谋他江山，那同样也不能挑剔林嫣儿为母守孝而在不顾君王。
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周全。
可庆帝的眉头依旧皱了起来，眉心沟壑深深，他不悦，不悦林嫣儿的小聪明，这让他感到自己的内心被人揣摩看清。
他喜欢玩弄人心，却想要自己深不可测，不容窥探。
但他的不悦很快就被伪装出的慈爱而掩盖“起来吧。”
他亲自去扶林嫣儿起身，给她赐了座“观音可怨朕狠心，让你亲自去送你的母亲。”
“母亲……谋反，按律当诛，她虽为我的母亲，却也是陛下的子民，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林嫣儿说得缓慢，字字斟酌，似难掩哀痛“同样，观音是陛下的官员，自当为陛下效力，可……在法外也有亲情人伦。”
“是母亲先不顾亲情想要谋害陛下的，观音已经失去了母亲，父亲也远在千里之外，陛下便是我最亲近的长辈，故观音悲痛有之，却无怨恨……”
她说到这里，像是伤心至极，把脸埋在衣袖里，再说不出一个字。
庆帝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神情略微动容“哭吧，朕准你大哭一场。”
这句话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林嫣儿的双肩颤抖不停，衣袖遮掩下发出细微的哭泣声，她连哭都是隐忍的，死死咬着下唇，从齿缝间溢出哽咽，而泪水落个不停，不质问、不嚎啕，将委屈尽数咽下去。
庆帝屈尊降贵地俯下身，抬起她的下巴，拿明黄的绢帕为她将眼泪擦去，如下定决心般长叹一声。
“你虽失去了母亲，可却还有父亲陪伴身边。”他盯着林嫣儿那双透彻如黑水晶般的眼睛“林若甫非你生父，你是朕的女儿。”
巨大的恐慌将林嫣儿席卷，她下意识地想向后退缩。
庆帝这是怎么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她可不信这老东西真的会良心发现，因她失去母亲想要补偿她什么。
“舅…舅舅，您说什么？”林嫣儿从凳子上起身，向后踉跄几步，又停住，像是没听清。
“这是真的。”庆帝双手背在身后“你是我的女儿，你应该叫我父皇，而非舅舅。”
林嫣儿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跪倒在地，双手按在头侧，似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头痛欲裂，几近崩溃。
犹如一尊布满了裂痕的玉像，只需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庆帝对她有微弱的怜惜，可这并不能阻止他残忍地说出下一句话。
“原本这个秘密，我准备隐瞒一辈子的，但太子死了，李承泽便是最好的选择。”他握住林嫣儿的双肩，强迫她看向自己“你爱他，对吗？”
林嫣儿的目光脆弱的像被抛入石子不断破碎的水面“我当然爱表哥。”
“那你就不能成为他的污点。”庆帝满意地点头“你是个好孩子，和你自私的母亲不同。”
他语气沉痛“朕本想着让你们分开，各自婚嫁，可上回我欲为李承泽赐婚叶灵儿，你们的反应便让朕知道，这行不通。”
“朕老了，还能有多少时日看着呢？”他做出一副不得不如此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是被逼无奈“即使你们迫于无奈，暂时妥协，等朕百年之后，李承泽必定不会认命。”
“观音，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你最爱的人，背负上兄妹□□，君夺臣妻的骂名，遗臭万年吗？”庆帝一挥手，便由三个嬷嬷上前，手中的托盘里分别是白绫、剪刀和毒酒。
他故作不忍地背过身“是朕亏欠了你，可为了大庆，朕只能如此，你不是为了李承泽，连死都不怕吗？选一个吧，朕会以公主的礼仪将你风光大葬。”
不，不，她不能在这时候死去。
林嫣儿死死盯着庆帝的背影，不住摇头，她知道眼前的人最多只有四个月可活了，只要他一死，她便能迎来自由，她的理想、她的才华才能进一步施展，也能和自己爱的人长相厮守。
幸福就在眼前，却要被这上位者的一念而抹杀。
她怎么可能甘心，她是可以为爱而死，却不是以这种形式，被逼迫、被恶意戏谑着放弃生命
但三个壮硕的嬷嬷不断向她靠近，最终将她包围在一个小小的圈子里，眼中闪露凶光，逼迫她快点做出选择。
“陛下，舅舅，不，父皇、父皇，求求你，不要这么残忍。”林嫣儿乞求地看向庆帝的背影，不停的磕头，完全不留一点尊严，卑微无比。
可庆帝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
最终，嬷嬷们来到了林嫣儿面前，她停下磕头的动作，瘫倒在地，动作如傀儡般木然，空洞的眼神扫过面前三个托盘，缓慢抬手，执起剪刀。
三个嬷嬷正松了口气，却没料到林嫣儿却没有按想象的乖乖自裁，而是剪刀尖端朝向她们。
如牢笼中的困兽，声嘶力竭做最后一击，她挥舞着剪刀向门口跑去“走开，都走开！谁也不许靠近我！”
靠的最近的嬷嬷被她划伤手臂，鲜血喷涌，让其他人一时不敢靠近。
庆帝终于转过身，他只用手掌向前一推，内力便逸散到空中，令林嫣儿动弹不得，他很是失望“你为什么不肯乖乖听话？”
林嫣儿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剩下的那个手持白绫的嬷嬷，绝望地闭上眼，剪刀在她手中，毒酒在混乱中已经泼洒在地，她就该在方才把白绫也剪的稀巴烂。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出现了一瞬，林嫣儿又觉得荒谬，庆帝要她去死，哪怕剪烂了一条白绫，也有十条百条等着缠上她的脖颈，躲不过的。
正当白绫即将接触到林嫣儿纤长细白的脖颈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是李承泽在强闯“我听见了表妹的声音，她在哭！都给我让开！”
庆帝有些诧异，然后抬手示意那嬷嬷停下，让她们给林嫣儿的嘴用白绫堵住，关到屋内的屏风后。
“观音，朕本不欲这样狠心对你，是你太不听话了。”
他按着眉心，头疼说道。
他眼中的怜悯是真切的，比起没命，更令人痛苦的是诛心。
而在庆帝的思维中，没有什么是被心爱的男人放弃更令女人痛苦了。
他几乎能预知到林嫣儿听到李承泽选择放弃她，接下来的崩溃与心如死灰。
至于李承泽会不会要美人而不要江山，庆帝完全没有想过，人总是会推己及人。
是，李承泽那次在家宴是能与她同生共死，但那时他拥有的还不多，只是一个亲王的封号和性命。
但今时不同于往日，太子倒台，储君之位唾手可及，未来便是皇位。天平的另一侧依旧是个林嫣儿，而这一端却是加了让人无法抵抗的沉重砝码。
李承泽汲汲营营了那么久，他真的会愿意轻易放弃多年的经营，放弃一步之遥的胜利吗？庆帝冷笑着看李承泽从光影中走近。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臣擅闯陛下书房，罪不容恕。”屋外是寒风阵阵，但李承泽额头上都是汗珠“可是陛下，表妹在哪里？臣一直守在门外，未曾见表妹出去，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不急。”庆帝轻笑一声“李承泽，你是不是觉得太子死了，你便是朕唯一的选择，都有胆子擅闯大殿。”
“儿臣不敢。”
“倒也没错，李承儒有东夷血统，范闲毕竟是私生子，李承平又实在不成器。”庆帝抬下眼皮“你的确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朕准备封你为太子。”庆帝坐到书案之后“等你以后坐到朕这个位置，观音便是皇后，你是这么想的对吗？”
“不可以。”不等李承泽有反应，庆帝先摇了摇头“她也是朕的孩子，你的亲妹妹。”
李承泽的反应同刚才的林嫣儿如出一辙。
“作为帝王，有时候是要舍弃一些很珍贵的东西，你不能有污点。所以，她只能去死。”他说着，却没发现自己的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恶意。
其实他口口声声的帝王不能有污点只是个借口，他就是想看别人痛苦。
庆帝看着李承泽就会想：凭什么呢？我为了坐上这个至高无上的皇位，放弃亲情，放弃爱情，放弃人性，孤单又寂寞。那凭什么你还有拥有真情，拥有爱，不付出代价就获得这一切。
地狱中的恶鬼将手高举，就是为了将旁人也拖进去。
你要和我一样，才公平。
“不会有人知道的……”李承泽膝行上前“陛下，不会有人知道的，求您放过表妹。”
庆帝戏谑着看向他，像是只玩弄着老鼠的猫“不会有人知道？那孩子呢？”
“这样吧，朕也不忍。”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谎言“朕明日便给你指几个侧妃，如果在一个月只内有人遇喜，朕便成全了你们。”
庆帝笑意不达眼底，林嫣儿连一个叶灵儿都容不下，又怎么会容许别的女人怀上李承泽的孩子，若李承泽为了救她而答应的话，只怕她比死了还痛苦。
庆帝还有四个月，而给出的时间却只有一个月。
仿佛是一桶冰水兜头淋下，从身体到灵魂都冰冷发痛，李承泽闭了闭眼，再抬头，眼中一片血丝，他说“不。”
他明白了，庆帝根本就没打算放过他们，不接受条件，表妹会死，而一旦妥协，正如他无法容忍林嫣儿嫁与旁人，林嫣儿同样不愿意他与别人生孩子。若是如此，两个人便无法回到过去，牢不可催的感情中间会出现裂隙，越裂越大，最终他还是会彻底失去她。
他争了那么久，不愿意为了区区皇位而丢了自己的一颗心。
“我不接受。”他哑声道“陛下，我不要储君之位了，我只要表妹，求您成全。”
他再一次选择了她，他永远都会选择她。
庆帝感到不能理解，他震惊地看着李承泽，震惊的同时，丝丝缕缕的恐惧涌上心头，就像活在黑暗中的妖魔，看到太阳的第一反应不是感慨它的明媚温暖，而是惊慌失措地奔逃，害怕自己会被灼烧。
紧接着又是为了掩饰恐惧的恼羞成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李承泽平静地站起来。
“这由不得你！”庆帝恶意地看着他。
“由得了。”李承泽垂下眼，从荷包里倒出颗药丸，猝不及防塞进口中咽下“陛下，这是绝子药，一旦服下，再无转圜余地。”
“您难道要立一个注定没有子嗣的废人为太子吗？所以，求您，将表妹还给我。”
庆帝已经许多年不曾这般动气，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承泽，看着他自顾自地在殿内寻找。
没人可以忤逆朕，没人能够威胁朕，脑子越发混沌疯狂，他就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神色癫狂。
然后忍不住大声下令“动手，杀了她。”
屏风后的嬷嬷听到，一人扯着白绫一端，想要将林嫣儿绞杀。
林嫣儿不住流泪，口中却只能发出细微的呜呜声，恍然自己是烧红铁板上的一颗水珠，挣扎跳动，却于事无补，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就会砰的一声消失在这世界上，灰飞烟灭。
生死一线，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拼命撞开一个嬷嬷，嬷嬷趴倒屏风，屏风倒在地上碎为千万琉璃碎片。
遮挡着的隔阂消失，李承泽和林嫣儿向着对方奔去，在触碰到的那一刻，林嫣儿脱力瘫倒，脸上一片潮湿狼狈，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发丝也散乱着，从侧脸蜿蜒到脖颈，像死去的小蛇。
“表妹，我来晚了，没事了，别害怕。”他抱住她颤抖的身体。
“没事了？你们忤逆了朕。”庆帝踱步到二人面前，此刻他心中的阴暗暴戾空前膨胀着。
他不愿承认，他这是在嫉妒，嫉妒世间真有这种可以生死相许的真挚感情。
这让他忍不住想要毁灭。
“你们真觉得朕没有别的选择了吗？朕正值春秋鼎盛，日后还会有许多皇子，朕能杀太子，自然也能杀你。”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李承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笑着给林嫣儿整理凌乱的发丝。
“表哥。”林嫣儿泪水盈盈，痴痴抚摸他的脸颊，此时她的情感将所有理智都击的溃不成军，她一面落泪，一面温柔的笑着，脸上是种奇异的光彩美丽“已经够了，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能再见你一面，我也知足，就这样吧，去做储君，再做皇帝。”
她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却仍心生侥幸，想以身为舟，渡他逃出生天。
“傻。”李承泽亲吻她的额头“表妹，你以为没了你，只是在我心中留下一道疤那么简单吗？”
“那是剜去我的整颗心啊，人没有了心，与行尸走肉何异。纵使坐拥江山，也不会有一日快活。”他抱紧了林嫣儿，平静地看向庆帝，字字诛心“我宁可作为一个鲜活的人死去，也不要作为一个没有心的怪物活着。”
“好。”林嫣儿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再抬头，尽是视死如归的决绝“陛下，大庆已经死了一位太子，一位长公主，也不差一个皇子和一个郡主了。”
“还请您下旨赐死，这样，四个人在黄泉路上也热闹。”
毕竟是皇室中人，顾及皇帝的颜面也不可上刑。唯一的办法就是赐死。
庆帝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白，差点就真的要挥手下旨，可当他看到林嫣儿脸上的决绝痛快、求之不得时，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太子和李云睿被赐死，是因为她们造反，但李承泽和林嫣儿若只因一个忤逆就被赐死，一月杀四位皇室中人，日后史书记载难免说他残暴。
不行，他可是要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的，他之所以让李承泽给太子送毒酒，就是想要他们背负上杀兄弟的恶名，庆帝容不得别人比自己更好，他的名声不可玷污。
想到这里，庆帝嗤笑“观音，你想用自己的血脏朕的名声，朕偏就不如你的意。”
“传令下去，二皇子和小郡主忤逆犯上，禁足府中。”
他语气森然，压低了声音，这句话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改日再杀。”
痛快地赐死有什么意思，在惶惶不可终日中等待头顶闸刀落下才更解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9章 此生不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