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雪坐在冰冷的铜镜前,指尖缠绕着一缕新长出的乌发。五年了。
五年时光足以让被狗比杀生丸削秃的鸡窝头重新长成及腰的瀑布,也足以让许多事情面目全非。
她的“樱吹雪”情报网在经历松田那场血淋淋的教训后,根须扎得更深,也更隐蔽,像暗河在城池的肌理下无声流淌。自那耗费心力、代价不明的“基础防护阵”撑开后,扰城的大妖确实少了些,换来片刻喘息。可这平静,是用无形的丝线勒紧心脏换来的——她与十六夜、与老乳母、甚至与犬夜叉之间,都横亘着冰冷的隔阂,且理由各异,互不相通。
老乳母的怨怼最直白。她枯瘦的手指至今仍会因激动而颤抖:“御前之地,龙潭虎穴!城主何等人物?桐夫人当年何等谨慎,也不敢轻易染指御前小姓!雪姬,你太莽撞,太自负!”
每一次提及松田那血肉模糊的三十杖和被贬马厩的结局,都像是在雪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提醒她那场权谋初啼的惨败代价。乳母的忠诚依旧,却掺杂了浓重的不信任与后怕。雪明白,乳母的心底,或许还系着另一条通往云端的线,那条线,属于凌月仙姬对桐夫人“遗风”的认可。这丝联系,是助力,亦是隐患。
十六夜的疏离则像一把裹着丝绒的钝刀。那场关于松田的谈话,是献出断发铜簪后母女间唯一一次深入交谈,却充满了冰冷的指责。“松田那孩子,何其无辜,”十六夜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悲悯,眼神却像穿透雪的灵魂,看向更遥远的、她无法理解的深渊,“他兢兢业业,所求不过安稳。你明知……他待你不同,却仍利用那份心思去探听消息,这不是贵女的做派,更非……为人之道。”
她甚至亲自带着丰厚的金判去探望那个被打得几乎残废的少年,动用公主最后的体面,将他秘密送出城,安置在富商之家。雪知道,母亲此举,一半是真心怜悯,另一半,是无声的控诉——控诉她为了“权谋”,连累无辜,玷污了“十六夜”这个姓氏所承载的、母亲心中残存的某种洁净幻影。
然而,在雪不曾注意的角落,十六夜望向那只深锁着冰冷月华绡的桐木箱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悲壮的决绝——那并非认命,更像是在默默磨砺一把尘封的、与女儿截然不同的武器。
至于犬夜叉……雪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扯痛了发根。那双总是盛满纯粹信赖的金瞳,如今看向她时,多了困惑、受伤,还有一丝……她不愿深究的鄙夷?他一向是十六夜和雪之间的粘合剂。然而这次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在母亲面前替姐姐说话了。
一切源于那场盛大的城主寿宴。
因是城主的寿宴,连半妖都得以出席。
虽然雪一向吐槽犬夜叉是狗脑子,然而这个敏感的孩子可不是真傻。他能模糊地嗅到到周围人的勾心斗角,也一直明白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母亲和自己,所以对姐姐的一些做法都装作看不见。这也是双生子之间的默契:看破不说破。和母亲不同,从小被歧视的经历让犬夜叉没有太过同情那个小姓,他在乎的只有母亲和姐姐。
然而在那场宴席上,他亲眼看着姐姐——那个在庭院里会为了一缕断发暴跳如雷、会为了一颗金判心疼得揪头发的姐姐——笑容轻浅,姿态柔顺得近乎陌生,向她口中的“老狐狸”“烂橘子”们挨个斟酒。带釉彩陶器折射着冰冷的弧度,映着她低垂的眼睫。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缓缓跪下,额头触地,行最谦卑的土下座。
她说:“妾身半妖之躯,蒙城主垂怜,赐姓‘十六夜’,方有立锥之地。”她的声音清晰,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然妾愚钝,不识进退。那日犬妖长子杀生丸来袭,皆因妾维护家族心切,言辞激越,触怒大妖所致。惊扰城主,连累松田君,更令全城蒙受妖氛之厄……此皆妾身冒进之过,万死难辞其咎!”
她将杀生丸的暴行巧妙嫁接为自己的“忠诚”与“能力”——是她维护家族的“勇气”才引来了大妖的怒火。这“罪状”,恰恰证明了她与“大妖世界”的微妙联系,是她作为一枚特殊棋子的价值所在,不是吗?
城主乐呵呵地接过她奉上的酒,浑浊的老眼闪着精光:“雪姬言重了。维护家族,其心可嘉。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像在欣赏一件物品,“女子之道,终以贞静柔顺为本。寻得良婿,相夫教子,助其成就功业,方为正途。这些打打杀杀、唇枪舌剑的勾当,终究不是女儿家该沾手的。”
那一刻,犬夜叉的呼吸都停滞了。他紧握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他等着姐姐像无数次在庭院里那样,金瞳一竖,反唇相讥,把老狐狸噎得说不出话。他等着那团永不熄灭的火再次烧穿这虚伪的天守阁!
然而,雪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柔顺地应道:“城主大人教诲的是。妾身定当谨记于心,潜心研习《女诫》、《女训》,恪守本分。”她甚至抬起脸,露出一个温婉得近乎完美的笑容,“听闻宋商新至,携来大洲典籍。其中《女四书》精妙绝伦,妾欲亲手誊抄,分赠诸位姐妹,共习女子懿范,以安家宅,以静心神。”
她说着,再次深深叩拜下去。起身的瞬间,眼风如淬了冰的刀锋,精准地刺向几乎要暴起的犬夜叉——不许动!
那一眼,比杀生丸的鞭子更冷,更厉。像一盆冰水,浇熄了犬夜叉胸腔里翻腾的怒火,也冻僵了他所有的动作。他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不仅仅是因为那眼神中的命令,更因为身旁,十六夜冰冷的手,死死地、无声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母亲的手,比雪的眼神更冷,像一块捂不热的寒玉。但在那冰冷的覆盖下,犬夜叉似乎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坚定的颤抖——那不是恐惧,更像是某种被强行压抑的力量在深处奔涌。
身后是乳母絮絮叨叨的声音:“雪姬这样,也算是打消了城主的疑心。姬君亲自去看那个小姓实属上佳选择,这样更多的人会向着姬君……”
十六夜只是说:“我去,是因为我自己想去。”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砸在犬夜叉心上。
犬夜叉能感觉到,母亲的声音和她的手一样冰冷。那语调里的疏离与疲惫,比宴席上的寒风更刺骨,却仿佛藏着另一层更深的、无人能懂的决心。
自那以后,他们居住的小院,便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寒霜之下。
暖意,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雪践行了她的“承诺”。她真的誊抄了那些教导女子如何温顺、如何侍奉、如何将自己缩进更小角落的《女四书》。她带着老乳母,捧着装帧精美的抄本,一家一家地拜访那些公卿武家的庭院,像一个最标准的“贵女楷模”。
在藤原家的樱树下,她与藤原家的姬君谈论插花的“侘寂”之美,指尖拂过花瓣的姿态优雅得无可挑剔。在源氏的琴室,她聆听源氏小姐弹奏古琴,适时发出恰到好处的赞叹。她的话题永远围绕着女红、茶道、即将到来的赏樱宴该穿哪件吴服……所有“女子该懂的东西”。
老乳母则在外间,与各家的仆妇们“闲话家常”。
“你家姬君真该多识些字,”乳母脸上带着矜持的骄傲,“我家雪姬的字,连公卿家的博士都赞不绝口呢。多少好儿郎求娶,看中的就是这份才情内秀。”
“唉,我家小姐心思都在女红上,绣的蝶儿像要飞出来!这不,藤田家的公子都赠了俳句来呢。”另一个仆妇不甘示弱。
“藤田家?”乳母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到底是武家出身,得蒙城主恩典,子弟方能跟着公家读书,识得几个字罢了。女子嘛,识得几个字,能看懂夫君书信、管好家计簿子就够了。最要紧的,是性情温婉,持家有道,伺候得夫君舒心,那才是真本事。我家雪姬做的点心,连城主尝了都夸赞呢。”她话锋一转,状似无意,“说起来,藤田家近来和刹那家走得颇近?真是强强联合啊。”
仆妇间的攀比,如同庭院角落里琐碎的虫鸣,无人真正在意。然而雪却从这些“家长里短”的缝隙里,敏锐地捕捉着风向。
风向很清晰:武家的崛起,已如潮水般必不可阻挡。那些手握刀柄、崇尚力量的家族,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挤压着公家摇摇欲坠的荣光。
而一个血统不纯、却顶着“十六夜”尊贵姓氏、手握“布阵”之能的半妖姬君,对他们而言,无异于一块绝佳的垫脚石。既能满足攀附“公家”门楣的虚荣,又能攫取她身上可能存在的、与大妖相关的价值——比如,那个削了她头发的杀生丸,与她究竟是何关系?那强大的结界,又是如何布成?嫁掉她,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也是将她的“价值”彻底榨干、纳入武家掌控的锁链。
今天是朔夜。雪放下木梳,指尖划过镜中自己恢复如初的长发,眼神却无半分暖意。夕阳的余晖带着不祥的暗红,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朔夜,半妖妖力最沉寂、最虚弱的时刻。也是……某些人最好的动手时机。
朔夜,半妖最虚弱的时刻。也是……某些人最好的动手时机。
老乳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姬君所料不差。”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刹那家联合藤田家等数位武家重臣,已正式向城主提请,欲在今晚的夜宴上……当众向您提亲。”
雪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镜中那张完美无瑕的“皮囊”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投入战场的铠甲。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乳母的“情报”功能仍在,这就够了。至于这情报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牵扯……信任的裂痕,早已在那颗珍珠滚落时便已铸成。
乳母依旧垂手侍立,等待她明确的指令。主仆间弥漫着一种公式化的静默。
“还有谁?”雪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藤田家的武士……也有意求娶姬君。”乳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藤田家……果然耐不住了。”雪的唇边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镜中的倒影眼神锐利如刀,“那位对藤原家小姐情深似海的武士,转头便来咬我这块带刺的骨头?武家的‘深情’,倒比朔夜的月光还善变,也比野狗的涎水更令人作呕。”她刻意用了“野狗”这个词,带着半妖血脉深处的自嘲与反击。
“武家重利,姬君容姿绝世,又身负异能,自然引得群狼环伺。求娶之声不绝于耳,不过是常态罢了。”乳母的回答滴水不漏。
雪明白自己的处境。随着年岁增大,她已成为各方势力眼中待价而沽的“奇货”,更是武家势力扩张、急于吞并的目标。今晚的夜宴,就是一场针对她的狩猎。她需要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棋手,准备将她这枚棋子,投向哪一方?
“城主呢?”雪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乳母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城主……默许了。他新纳的那位宋商献上的侧夫人,似乎在其中牵线搭桥……听说,宋商承诺的粮船泊位和丝绸瓷器交易特权,又加了三成。”
雪的目光在镜中骤然一凝。老狐狸……果然不会放过任何攫取利益的机会。用女人换利益,用她这个“半妖贵女”去平衡武家,甚至可能……用她来试探西国那边的反应?毕竟,杀生丸五年未再出现,云端之上的那位仙姬更是杳无音讯。她这个“遗产”,价值几何,需要重新评估了。
镜中的少女唇角那抹极冷的弧度加深了。十六夜的皮囊,母亲赠予的沾着恐惧与嫉妒的断发,外祖母那枚磨得尖锐、那枚尖锐的铜簪……这些,就是她此刻全部的、准备投入这场血腥博弈的筹码。
这狗比的世界,这狗比的棋局!
她拢了拢鬓发,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梳妆匣底层那枚铜簪冰凉的轮廓,粗糙的纹路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刺痛而真实的触感,仿佛外祖母桐夫人不屈的魂灵在无声呐喊。
风暴,就要来了。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人轻易削断她的头发——无论是用爪子,还是用名为“婚姻”的利刃。但或许……这“利刃”,也能成为她反手刺穿牢笼的武器?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滑入她的脑海——接受它,利用它,在看似屈服的嫁衣下,攫取更大的权柄与力量,直至……将那所谓的“夫家”也变成她权谋棋盘上的卒子!代价?她早已在五年前那场断发之辱和土下座中,学会了计算最残酷的代价。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母亲一向身体不安,去问问今晚的宴会她是否需要出席。”
不像犬夜叉,她是不会每天都会去母亲的小室问安的。
乳母的头捶得更低了:“奴婢来之前得十六夜姬君召见。十六夜姬君说最近身体欠安,希望姬君能够留在身边侍奉左右,犬夜叉公子毛躁,也需要长姐教导。”
她静默一阵。虽然有隔阂,十六夜终归还是为她着想的。
这样也好,“一会儿去回禀母亲”她缓缓说,“雪感念母亲近日身体欠安,本该亲自侍奉汤药,恪尽孝道。然……”她顿了顿,镜中的金瞳闪过一丝锐光,“然城主有命,今晚夜宴关乎城防要务,妾身身为十六夜姬,责无旁贷,需得列席。犬夜叉年少毛躁,留在母亲身边侍奉汤药,静心养性,最为妥当。万望母亲保重玉体。”
她刻意强调了“城主有命”、“城防要务”、“十六夜姬”、“责无旁贷”。这既是说给乳母听,更是要通过乳母,传递给十六夜和所有可能窥探的人——她并非主动赴宴,而是奉召。她仍是“十六夜姬”,身份便是她的武器与盾牌。至于犬夜叉……朔夜的他比平日更危险,留在相对安全的母亲身边,是保护,也是将母亲置于一个“守护者”的位置。
乳母似乎松了口气,但旋即又绷紧了:“是,奴婢这就去回禀十六夜姬君。”她迟疑了一下,“只是……刹那家那边……”
无论是“母亲忧思过度需要长女侍奉”或需要“学习更多礼仪以匹配夫家”为由,都比不过武家能给出的真实利益。尤其是近几年,天灾逐步增多,城主需要更大的土地,才能种更多粮食、养活更多的人口。
城主需要更多的武力,她也需要。
雪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风暴,缓缓道:“替我传一句话给母亲,就说——”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镜中乳母略显惊慌的倒影,“就说,女儿斗胆,想向母亲借用那套珍藏的白无垢。或许……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姬君?!”乳母惊得几乎失声,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这……这如何使得?岂非……”岂非自投罗网?岂非认命?
雪缓缓转过身,终于正眼看向跪在地上的老妇人。夕阳的残光在她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那双遗传自大妖的金瞳在昏暗中灼灼生辉,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把这个消息通过‘樱吹雪’传出去,”她说,“告诉你的另一位主子。”
乳母急忙将头磕下:“姬君……”
“嬷嬷,”她并没有扶起越来越佝偻的老人。她不是十六夜,十六夜一向真心体贴仆从,从不会让越来越年老的乳母行大礼。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我知道你忠心。但我也知道,你的心,未必只在我这里。”她看着乳母瞬间煞白的脸,继续道,“桐夫人的‘宁’字,你想让它借云端的力烧出新天。我不怪你。但今晚,此时此刻,嬷嬷,你必须和我完完整整地一条心。
她微微倾身,无形的压力让乳母几乎匍匐在地:“把这消息,连同我借用白无垢的话,原原本本,通过‘樱吹雪’,‘传’出去。”她刻意加重了“传”字,“传给你的所有‘线’,特别是……那些你觉得能最快传到某些人耳中的线。”
乳母浑身一颤,浑浊的老眼里闪过剧烈的挣扎,最终化为一种认命的灰败和一丝决绝。她深深地、几乎将额头贴到冰冷的地板上:“……老奴……遵命。”
“起来吧,嬷嬷。”雪的声音恢复了一丝温度,却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把眼泪擦干。今晚……”她重新看向镜中那张美丽却冰冷的面孔,金瞳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我们要打的,是一场硬仗。一场……要么彻底焚毁枷锁,要么被它绞死的硬仗。但记住,有时候,穿上嫁衣,不是为了走向夫家,而是为了……在离敌人心脏最近的地方,埋下炸毁一切的引信!”
镜中的少女,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风暴已至,而她,已披挂好名为“十六夜”的皮囊,握紧了外祖母的铜簪,将母亲的断发与可能到来的白无垢都化作了棋盘上的筹码。朔夜的虚弱,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伪装。猎手?猎物?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说得清?
作者第一次写权谋!我的头发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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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五章 五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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