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祢子夫人生下人见秀泽后今年又生下了一个小公主,人见香寻。
祢子年华正好,性格比起从小接受贵族教育的琉璃御前更加开朗爱笑,一时风头无两。她的儿子是更受重视的继承人人选,她的女儿是更有联姻价值的公主……
手中的针线扎破指尖,鲜血溢出,滴落在手中的布料上,留下抹不开的血痕。琉璃御前望着这道血痕良久,自言自语道:“这件料子废了。”
小椿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三个月前制的衣服现在已经有些不合身了。琉璃御前挑出几块完好的布料,把小椿拉过来比了又比。月白太过素净,她爱玩爱闹身上总会弄得脏兮兮的,不适合她;栗梅沉稳却显得老气,她还是个小孩子,不适合她;藤紫雅致贵气,她是个活泼的性子,不适合她……
琉璃御前挑来挑去,总觉得哪种都差一点,又贪心地想把每种颜色都为她制成新衣裳。小椿长得很快,这些衣服她总能一件件穿遍,然后出落成端庄秀气的美人。
“母亲~”小椿学会了更加正式的称呼,只是发音有些含糊不清,听起来像是撒娇一样。她推开面前成堆的衣服布料,大幅度地朝她摆手摇头,显然是小孩子的耐心耗尽了。琉璃御前放过了她,打手语示意她可以跟着侍女出去玩了。
阿津过来替琉璃御前将散落的衣服挨件叠好。“御前,这些都要拿去让人制成成衣吗?”
“放这里就好。”琉璃御前回答道。“小椿的衣服我想亲自来做。”
“我亏欠这孩子太多太多……明明是我不够争气,明明是我没能讨城主欢心,明明是我带给了她这残破的身体……我却自私地将一腔怨恨全部转移到她的身上……”
屋外万里晴空,微风拂面,小椿赤着脚踩在枯山水的沙砾中,拉扯着风筝线奔跑着。后面的侍女替她举着风筝,待到大风扬起的时刻,风筝乘风而起,越飞越高,越飞越小,成为湛蓝画布上明艳的一点。
“好希望,她能一直这样幸福下去……”琉璃御前喃喃自语着。
诞下了准继承人的祢子夫人从琉璃御前手中拿走了大部分治家的权力,往日晨昏定省等着她指挥安排的女官如今也各自散去寥寥无几,只剩下阿津还留在身边服侍。城主宠爱祢子,祢子喜欢樱花,于是在人见城盛开了十余年的红山茶,一朝全换成了新栽种的樱花树,只留下了琉璃御前自己院子里的几棵。
城中流言纷纷,她这个毫无母家助力的御前,能撑到几时呢?如果继续下去,待来日人见秀泽继承人见城,等待着她跟小椿最好的结果恐怕也是出家为尼。
“咔擦——“山茶花被整朵剪下,落在修剪下来的枯枝败叶中。
琉璃御前背光而坐,形态佝偻。她头压得很低,从小被精心养着的长发散落下来,把她跟外界隔绝开来。她捡起山茶花,神情隐没在一重又一重乌黑浓密的发丝间。
一只貌似黄蜂的虫子绕着房梁飞了一圈后,掠过捧着手鞠球的小椿从窗户飞向了他方。
————
人见城来了个流浪的瘸子乐师,背着一把音不太准的三味线一路弹唱,把他遇见的奇人轶事编进歌里,嘹亮的嗓子一开腔,引得多少人驻足细听。
琉璃御前倚靠在逼仄的轿子内壁,听着街上繁杂的声音暂时放空大脑。
这些天来,她拜访了附近有名的神社寺庙,也找了名气大的大夫调理生下小椿后伤了的身体。
——不可强求——
这是她求了几次都是同一个结果的签文。
“阿津——”
听到轿子里御前的呼唤,阿津立刻凑到小窗边俯身倾听。
“去给那个乐师打赏一点吧,唱得还不错。”
“是。”阿津照做,从袖子里取出几枚小判放进了乐师的石钵中。“我家御前觉得你唱得还不错,赏你的。”
乐师忙将小判从碗中捡起塞进衣服夹层,点头哈腰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好人有好报!”
“什么好报啊……”阿津忍不住抱怨道,“御前若是真有好报,怎么会日日愁眉苦脸?”
“贵人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这跟你一个卖艺的乐师有什么关系?”
“不是不是……小人没想打听!”乐师摆手否认,而后凑近一些,神秘兮兮开口:“说出来贵人们可能不信,小人以前嗓子被火熏伤过,后面我路过上野国,在那里遇到了一个据说无所不能的神社,只要去参拜,里面供奉的神明会提出对应的条件,只要你能接受祂提的条件,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我本来这辈子都开不了口了,去拜过后,神明要我把左腿给祂,我应了,没想到真的恢复如初了!”
阿津瞪着眼,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尤其在他瘸了的那条腿上多做停留。
“小人对天发誓!”乐师指着脖子上的烧伤说着。
待到夜晚,琉璃御前哄睡了小椿后,阿津还是忍不住将白天乐师讲的故事一一道出。
“世间真有如此奇遇?”
“那乐师确实是瘸了左腿的,嗓子那也留着烧伤的疤痕,说不定真有这种奇事……”
烛火葳蕤,人影憧憧。跳动的火光在琉璃御前的眸中闪烁,多年来沉重的心绪随着烛泪一滴滴落下,凝固。
“真是荒唐啊——”她长叹一声。
琉璃御前有个儿时要好的表妹嫁到了上野国,听闻她最近平安生下了次子,特地书信一封邀请这个久不见面的姐姐来参加百日宴。
这一去便是一月有余。
城主正室的权力彻底转移到了祢子夫人身上,她的出身不算显赫,但管理城中内务的水平不输琉璃御前。或许是琉璃御前这些年注意力都放到了人见小椿身上,对比下来祢子的管理水平甚至更胜一筹。
人见小椿早到了启蒙的年纪,贵族女子该接受的教育也一股脑地朝她涌来,什么诗书礼乐,什么茶艺花艺……城主是无所谓她的教育了,但琉璃御前不愿她真就荒废于此,即使她目前连沟通都成问题,该安排的课业还是按照高标准安排。为此城主甚至跟她闹过几次矛盾,毕竟人见小椿的残疾一辈子也好不了,让她学这些实在是浪费。
琉璃御前离开的这段时间,没人盯着小椿埋头学习,反而轻松了不少,她每日多出了不少时间可以去干自己想做的事。去抓天牛,摘野花,跟侍女姐姐们放风筝……不被摁着读书的日子,似乎……也不过如此。
侍女姐姐将手中的风筝放飞,她停下奔跑的脚步杵在原地。小小的纸风筝随着风悠悠晃动,她的思绪拉成了细细的风筝线。
她想念母亲了。
一个月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长到小椿开始理解了想念的滋味。书上所书写的离人愁恨,先生教她时她一字不懂,如今却也仿佛理解了几分。
小小的风筝,能否乘着风飞往母亲的身旁?带着风筝线另一头的她,落在母亲的怀抱。可她不知道上野国在哪里,风筝线也远没有那么长。
星河流转,月盈月亏。琉璃御前依旧没有回来,就连之前五日一封的家书也断了。
人见小椿坐在走廊上数着夜幕的星星。母亲总是有很多烦恼,她不告诉父亲,也不告诉小椿。当她睡不着时就会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夜空发呆。她不懂母亲的烦恼,也不懂母亲眼睛望向她时流露出的担忧,她只知道,她的想念比这漫天的繁星还要密。
母亲是否也和她看着同一片星空呢?
“小椿公主——”阿津婆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打着手语说到:【夜深了,您该休息了,不然御前知道了要担心了。“
“妈妈……”比起正式的称呼,小椿更喜欢“ママ”这最简单的音节。她的手语在琉璃御前每日督促下如今颇有成果。【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御前一定会回来的,城主大人已经派人去接了,想必已经在回城的路上了。】
【小椿公主要好好休息,好好长大,御前回来看到比之前更高更懂事的公主,一定会很高兴的】
————
“嚓——”用来比身高的树上被划上了新的一笔,小椿又比上次高了几分,但琉璃御前依旧没有回来。派去寻人的家仆来来回回,仍然带不回母亲的下落。
星星承不住她的思念,纷纷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月亮承不住她的思念,用云朵做成屏风躲在其中只露出点点月芒。
人见小椿就在这样一个夜晚,偷偷溜出了房间。
上野国有多远呢?会有人到月亮上那么远吗?如果有,她也要披上辉夜姬的羽衣飞去月宫。
还未走出几步,便撞上了一个庞然大物。堵在路中的东西毛茸茸的,内里却如同石柱一般梆硬。小椿撞得晕头转向的,扶着头稍稍往后退了两步才看清堵在路上的东西的全貌——一个白毛大怪物。
“不是怪物哦。”白毛怪物仿佛看穿了小椿的想法,蹲下身与她平视:“我的名字是奈落,你兄长人见荫刀的幕僚。”
他蹲下来后小椿才看见藏在面具下面的半截人类下巴,单薄毫无血色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开口,即使借着若隐若现的月色,也很难看清他的口型到底说了些什么。于是她摇头摆手,说出每次遇见陌生人时说过最多的话:“我听不见。”
是人类的白毛怪物的手从长毛堆中伸了出来,他的手纤长白净,也是一双毫无血色的手。
【小椿公主深夜出行,很危险的。】
知道来人是想拦住自己,小椿又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没跑多远又撞上了之前的白毛怪物,这次他还举着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等着她。
人类怎么会有这种速度?分明就是故事里说的行踪诡异的怪物!人见小椿恼羞成怒地想着。
“让开!”小椿有些恼火,指着他的灰蓝色面具命令他。
“您找不到御前的。”这次改成了说话,特地举着灯方便她看清每一个口型。“御前早就不在长野国了。”
“让开——”面前的白毛怪物不像其他家仆那样顺着她,内心的不安让她的声音不免有些尖锐。
奈落并不打算跟一个小孩子置气,依旧自顾自地缓缓开口:“城主派出去寻人的家仆就要回来了,如果您乖乖回去睡觉,醒来后一定会收到御前的消息。”他故意说得很慢,虽然句子很长,但人见小椿依旧能看懂他说的话。
小椿将信将疑,奈落继续加码:“但如果您还想偷跑出去的话,我便只能把您抓到城主大人面前,让您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那可不行!一想到要面对父亲那张冷脸小椿连忙摇头,然后又迟疑开口:“真的吗?”
“如假包换。”奈落勾起嘴角。
小椿选择相信他一次,蹑手蹑脚往回走,走到拐弯处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夜还很长,很漫长……足够她做一个好梦了。
“好孩子,乖乖睡觉吧。”奈落勾唇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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