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将苍白的光线投进房间。那光比昨日更显稀薄，透过小窗，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切割出几何形状的光斑，像某种冰冷的标记。幻昼早已醒来——或者说，她从未真正陷入过沉睡。恐惧如同细密的针脚，将梦境与现实缝合在一起，织成一张让她无处可逃的网。门外那沉默的守护，非但未能带来安抚，反而让她的神经始终紧绷，悬浮在浅眠与惊醒的边缘。
她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受惊的幼兽，捕捉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无法辨明来源的微弱声响。是风声呜咽，还是极远处模糊的人语？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囚笼里，每一种声音都被恐惧放大，显得可疑而充满威胁。
敲门声再次响起，与昨日玛奇来访时的节奏分毫不差——两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精准。
幻昼的心脏猛地收缩，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门开了。玛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裤，蓝色的长发束在脑后，纹丝不乱。她端着与昨日相同的托盘，上面放着简单的燕麦粥和水。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床头柜上几乎未动的水杯，却什么也没问，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吃吧。”同样的指令，同样的平淡无波。
幻昼沉默地服从了。粥的温度依旧被控制得恰到好处，但她味同嚼蜡，每一口吞咽都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玛奇站在与昨天完全相同的位置，沉默地观察着她，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记录某项数据的波动，评估一件物品的稳定性。
当最后一口粥被艰难地咽下，玛奇拿起空碗，忽然开口，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库洛洛要见你。”
“库洛洛……？”幻昼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名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为之停滞。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吗？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吗？
“嗯。”玛奇点头，给出了一个看似选择实则别无选择的选择，“跟我来。或者，他过来。”
幻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前者。她无法想象，让那双梦中深渊般的眼睛踏入这个暂时被她视为“避难所”的狭小空间。那会像是某种玷污，会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心理防线彻底摧毁。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玛奇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脚踝上，停顿了一瞬，随即从门后的简易衣架上取下一双崭新的、式样普通的布鞋，无声地扔到她脚边。
“穿上。”
鞋子意外地合脚。幻昼跟着玛奇走出房间，第一次真正踏足门外的世界。
门外是一条狭窄而洁净的走廊，墙壁是未经打磨的粗糙岩石，空气中弥漫着比房间里更浓重的尘埃和冷冽金属的气味。光线来自墙壁上间隔安装的简易灯具，散发着缺乏温度的冷白色光芒。走廊曲折幽深，望不见尽头，死寂中只回荡着她们两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以及幻昼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声。
玛奇走在她前方半步，步伐稳定得如同机械，没有丝毫迟疑。幻昼低垂着头，紧跟在后，努力将自己缩得更小，试图消弭自己的存在感。她偷偷尝试记下来时的路，但很快就在数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岔路口迷失了方向。这里像一个精心构筑的地下迷宫，复杂、压抑，仿佛要将一切闯入者永远困在其中。
偶尔，她们会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扉，门后有时会渗出模糊的交谈声或脚步声，但玛奇从未侧目，幻昼也不敢东张西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某些视觉的死角，有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带着审视与估量，让她如芒在背，冷汗涔涔。
大约走了五六分钟，玛奇在一扇看起来与其他无异的木门前停下。这扇门似乎比其他的更厚重一些，木质也更加深沉。
“在这里等。”玛奇说完，推开门独自走了进去，将幻昼一人留在了空旷而寂静的走廊上。
等待的几分钟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踩着针尖行走。幻昼紧张地盯着自己那双灰扑扑的布鞋鞋尖，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几乎要淹没一切。门内传来极低的交谈声，一个是玛奇那特有的、毫无起伏的声线，另一个……是一个温和、低沉，却蕴含着某种奇异磁性与无形力量的男声。她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仅仅是那个男声的存在本身，就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门外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门再次开了。玛奇探出身，对她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进来。”
幻昼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利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迈开几乎僵直的双腿，走了进去。
房间比她的那间稍显宽敞，陈设同样贯彻着极简主义，但多了一张宽大的书桌和一把高背椅。书桌上散落着几本书籍和零散的纸张，显得随意却又暗含秩序。而那个人，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微微低头，似乎正专注地看着桌面上摊开的某样东西。
他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黑色大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沉静如山岳却又暗流汹涌的气场，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
玛奇无声地退到门边，如同融入了阴影的雕像，不再关注房间中心的动静。
男人缓缓地转过身。
幻昼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是他。梦境尽头，那片绝望黑暗中唯一被照亮的那双眼睛。
库洛洛·鲁西鲁。他的脸庞出乎意料的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清隽的书卷气，与他周身散发出的强大压迫感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然而，那双黑色的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黑洞，里面没有任何寻常的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绝对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最深处秘密的冷静探究。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刻意的威吓，也没有轻浮的审视，却让幻昼感觉自己像是一本被强行摊开在他面前的书，每一页、每一个字，都被他无情地阅读、解析，无所遁形。
极致的恐惧让她浑身血液冰凉，肢体僵硬得如同石雕。
“看来你休息得还不错。”库洛洛开口了，声音与他的人一样，温和而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天生就该发号施令的权威感，“玛奇告诉我，你似乎仍有些不安。”
幻昼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不用害怕。”库洛洛向她走近一步，他的步伐从容不迫，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优雅与掌控力，“这里很安全。那些袭击你家乡、制造悲剧的人，不会再有机会伤害到你了。”
家乡……袭击……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混乱不堪的记忆表层。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尖叫声、灼热的火光、弥漫的硝烟再次翻涌而上，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我……我的家……”她终于从几乎麻痹的声带里挤出一丝嘶哑而微弱的声音。
“很遗憾。”库洛洛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真实的惋惜，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抵达时，局势已经无法挽回。在混乱中，我们只找到了你。”
他巧妙地模糊了“清道夫”的身份，将旅团的介入包装成了一场及时的“救援”。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催眠的魔力，让人在脆弱时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相信，去依附。
“你……你们是谁？”幻昼用尽全身力气，鼓起勇气问道。
“你可以称我们为‘收藏家’。”库洛洛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我们追寻并收藏世间那些珍贵而独特的事物。而你，幻昼，”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玩味的确认，“你非常、非常独特。”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刻刀，掠过她异于常人的银白色长发，最终定格在她那双雾蓝色的眼眸上，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兴趣，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更让人胆寒。
幻昼因他那句“独特”而颤抖。这头白发，这双眼睛，在过去带给她的从来都是排斥与孤立，此刻被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以这种“收藏家”的口吻点出，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安。
“独特……并不是什么好事。”她低下头，避开他那令人无所适从的注视，声音细若蚊蚋。
“哦？为什么这么说？”库洛洛饶有兴致地反问，他踱步到桌边，信手拿起一本厚实的、书页泛黄的典籍，随意地翻动着，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独特意味着价值，意味着你是被命运选中的那一个。平庸，才是这个世界最广泛存在的悲哀。”
他的理论偏激而怪异，但被他用那种平静到近乎真理宣告的语气陈述出来，竟带着一种诡异的、撼动人心的力量。
“看看这些，”他将手中的书册向她微微展示，书页上绘制着奇异的、早已失传的古代符号与图腾，“这个世界充满了被遗忘的奇迹与深藏的奥秘，但它们大多被尘埃掩盖，被愚昧埋没。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到它们，理解它们，让它们真正的价值重见天日。”
他将书轻轻放回桌面，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单薄的躯体，看到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处：“而你，幻昼，很可能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最不可思议的奇迹之一。”
幻昼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奇迹？她？她只是一个失去了一切、连记忆都破碎不堪、除了这身被视为“异类”的特征外一无是处的普通女孩。
“我……我不明白……”
“现在不需要完全明白。”库洛洛的语气刻意放缓，注入了一丝近似“仁慈”与“引导”的意味，“你只需要知道，在这里，你是受保护的。你可以安心住下，不会再有人因为你与生俱来的特质而伤害你。相反，”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黑眸中掠过一丝幽深的光芒，“我们会帮助你……真正地认识你自己，发掘你潜藏的价值。”
这番话，是精心调配的毒药与蜜糖的混合物，是缠绕着荆棘的承诺。它既给了惊慌失措的猎物一个“安全”的虚幻承诺，又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关于自身“价值”的好奇种子。对于一个一无所有、漂泊无依的少女而言，这几乎是她在绝望深渊中唯一能看到的、微弱却诱人的光。
库洛洛没有再多言，他从容地走回书桌后坐下，拿起一支造型古朴的钢笔，似乎准备开始处理手边的事务，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决定一个灵魂走向的谈话，不过是日常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玛奇会负责你的日常。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她。”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姿态自然得仿佛她早已是这里既定的一员，“如果觉得无聊，可以看看书。知识，是解开一切谜题，认知世界与自我的首要钥匙。”
他的态度如此理所当然，无形中消解着她的疏离与抗拒。
玛奇适时地上前，对幻昼示意离开。
幻昼懵懂地跟着玛奇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库洛洛最后那句话语——“认识你自己”——如同魔咒般在她空洞的脑海中反复回响。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关于她遗失的过去？关于她这头白发的秘密？关于那个与她拥有同款雾蓝色发卡的金发女孩？
返回的路途似乎比来时缩短了许多。重新踏入那个狭小、却暂时属于她的房间后，幻昼跌坐在床边，久久无法动弹。
库洛洛·鲁西鲁。这个名字，连同他本人，就像一个由无数矛盾构成的、深不见底的谜团。他散发着令人战栗的危险气息，却又在绝境中递给你一杯温水；他声称提供庇护，却又明确宣告你是他看中的“收藏品”；他否定你过去因“独特”而遭受的苦难，却又将这种“独特”奉为至高无上的价值。
这种精准而残酷的心理操控，在她最脆弱、最迷茫的时刻，悄无声息地在她灵魂深处烙下了第一个，或许也是最为深刻的印记。
恐惧的底色依旧浓重，无法抹去。但在那一片冰冷的恐惧之下，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名为“好奇”的嫩芽，正悄然破土而出。对她自身身份的好奇，对那个男人话语背后所隐藏真相的好奇，对那个金发女孩以及彼此间联系的好奇。
那天傍晚，玛奇送来的托盘上，除了维持生命的食物和清水，多了一样东西——一本封面没有任何标题、羊皮纸封面磨损严重、散发着淡淡霉旧气味的古旧书籍。
幻昼凝视了那本书很久很久，仿佛那不是一个物体，而是一个沉默的、充满未知的深渊。
最终，她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迷茫与那丝微弱好奇的复杂心情，伸出手，颤抖地翻开了坚硬封皮下的第一页。
库洛洛的“馈赠”，与他的话语一样，既是诱惑的果实，也是囚禁的枷锁。而她，在这片由恐惧和迷茫构筑的泥沼中，正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地朝它靠近。
窗外，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这个与世隔绝的蜘蛛巢穴彻底吞没。只有房间里那盏孤灯，在黑暗中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少女苍白而困惑的侧脸，以及那本被她悄然开启的、蕴藏着未知命运的书页。
[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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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领袖×探视×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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