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NG——!
“Wishing you peace in heaven.”
……
伊川夏弥从没这般痛过……
呼…真…疼啊……
快要…死了吧?
2000年11月12日,NBA常规赛开赛第6日,美国警方接到报警,一名女性在所居公寓死亡,其腹部被子弹贯穿。调查发现,死者长期参与赌球活动,并从中赚取不菲资金。
死者,伊川夏弥,23岁,美籍日裔。
*******
第一章
“Wishing you peace in heaven”
【Shit!】
“May,May目を覚まして。”(May,May醒一醒。)
【……谁在叫她?】
“May,May。”
【……吵死了】
“May!!”
伊川夏弥觉得自己仿佛刚从三万英尺的海底浮出水面,身体的厚重坠感在接触到第一缕光后变得轻盈。她还来不及喘息,就感到一阵耳鸣,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的眉头因不适而痛苦地紧蹙,耳鸣声逐渐减弱,只剩恼人的男声还在耳边呼唤着她的名字。
“May,早く目を覚ましなさい。”(May,快醒一醒。)
…这是…日语?
她忍着双眼的酸涩,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白色的光线似麦尖从掀开的缝隙里扎进她瞳孔,眼泪霎时涌出,沿着眼角滚落。
“May,你快吓死我了。”男人绷紧的声线在她睁开眼的瞬间有一秒的放松,又在她的泪水中变得急切而慌乱:“May,你不能再哭了,你的眼睛已经红肿的不像话了!”
她宛如没有生气的人偶,睁开布满血丝的黑瞳,大滴大滴的泪化作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落在她耳畔,湿了白色枕套。
坐在床边的男人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伊川夏弥花了些时间,才适应了刺眼的光线,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
在她面前的,是一张久违面孔。她羽睫微颤,黑眸里闪过茫然,干裂的双唇轻轻嚅动,发出微弱的沙哑声:“泽田…叔叔……”
泽田宏二,爸爸最好的朋友。
是梦吧,远在非洲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嘴角嘲讽地一扯,枯涸的嘴皮绽裂,渗出的血迹将她灰白的双唇点染成红色。瑰丽的色彩并未给她惨淡的脸色增添生气,反而更显鬼魅。
泽田宏二为她擦拭泪水的手顿住。他凝视着伊川夏弥,在他眼里,支离破碎的少女倘若置身于一团黑气里,全身透着股死亡的气味。似乎只要他稍一疏忽,她就会立即随着好友而去。
泽田宏二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他想要像平常一样露出爽朗的笑容,但这太难了,他勉强扬起的嘴角带着掩盖不住的苦涩,让他的笑容变得不伦不类。
但他不自知,他像哄着儿时的伊川夏弥一般,勾着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尖,然后摸着她的头顶温柔安抚。他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且充满希望:“叔叔在,May你不是一个人,振作点,好不好?”
来自头顶的摩挲,使得伊川夏弥起了一身战栗。
不,是真实的触感,这不是梦。
她眨掉睫毛上最后一滴泪珠,皱起眉头,眼神中满是困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她不解,两年前被她赶走、定居非洲的泽田宏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况且刚刚她还……
混沌的大脑在这一刻突然恢复了全部性能。伊川夏弥的瞳孔倏地放大,一段血色的记忆硬生生地挤入她的脑海。。
是了,她刚刚还躺在冰冷地板上痛苦呻吟,她的双手捂着中弹的腹部,眼睁睁看着血液从指缝间涌出,耳朵清晰地听见墙上时钟“嘀嗒…嘀嗒……”的走动声,仿佛是她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她还记得,朝她开枪的白人讥讽地送给她一句该死祝福,最后残留的意识里,她还听到了心脏最后的微弱跳动。
她不可能还活着!
伊川夏弥狠狠攥紧了右手,用指甲戳着掌心,直到感到痛楚,她才慢慢松开。
是真的…她没有死……她被救了。
她转动着眼珠,神色复杂地仰视着面容憔悴的泽田宏二。
她想,还不如死了……活着没有意义,反而还要拖累泽田叔叔。
泽田宏二此时完全不知她所想,只是敏感地察觉她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些许,他看着小姑娘尖尖的下颚,想起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连忙起身,那不自然的笑容也开始变得由衷,“May,饿了吧,等我一下,我去拿吃的过来。”
说完,他急匆匆地离开了病房。
伊川夏弥还想伸手抓住他,问清自己是怎么被救的。可她四肢无力,等手像生锈的零件迟钝抬起,只抓到了一团空气。
她无言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悬在半空的手慢慢移动到中枪的腹部。她按了按,没有任何疼痛感。除了眼睛的肿痛、喉咙的干涩以及全身的无力,她没有感觉到其它的痛楚。
她迟疑地按上左边的胸口,清晰感受到了皮肉下心脏跳动。那种出血量,她竟然还能完整无缺的活下来的。
她嗤笑一声,闭上眼,堵住耳朵,让自己陷入黑暗中,不想再听、再看。
过了一会儿,泽田宏二端着一碗白粥回来:“May,先起来喝点粥。”
静躺在病床上的少女没有任何动静,泽田宏二那颗刚刚回暖的心瞬间又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May!”他焦急地把手中的瓷碗放到一旁,大手捏住少女单薄的肩:“你不要吓我!你快醒醒!”
因为害怕,他的声线拧成麻花,尖细又悲凉。
伊川夏弥的心在泽田宏二那变了调的哀求声中动摇了。她缓缓睁开双眼,与泽田宏二四目相对之际,泽田宏二松了口气,而她却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
多年未见的泽田叔叔虽然一脸憔悴,胡子拉碴。但整张脸比两年前她最后和他见面那次,显得更加年轻。
“May,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看到她有了反应,泽田宏二的眼睛瞬间红了。
伊川夏弥撇开头,不忍见到他这幅样子,刚刚聚起的疑惑忽地散开。
对于泽田宏二,她心底始终内疚。两年前她用难听的话气走了他,现在她出事,他还是立刻出现在身边。但她也不想让他继续在自己身上耗费人生。
“我没事,你不该回来。”她的语气很冷。
但在泽田宏二听来,却如同天籁之音,他松开了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什么回来?我一直都在,听我的,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你已经很多天没有进食了。”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在祈求,伊川夏弥嗫嚅双唇,到底还是没有说伤人的话。
她无声地顺从泽田宏二的摆布,咽下喂到她嘴边的软烂白粥。
吃下几勺,她摇了摇头示意不想再吃。泽田宏二没有强迫她,对他来说,只要她愿意吃东西,就是目前最大的喜事。
他拉了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盯着倚靠在床背上的伊川夏弥,一个眼神都不敢移开。
伊川夏弥想要保持沉默,但泽田宏二的目光存在感太强。过了半响,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询问了句无关紧要的问题:“今天几号了。”
“已经11月10日了,你已经在医院昏睡了三天。”泽田宏二轻声细语地回答,话音刚落却发现她的神色愈加难看。
“May,你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他被吓得弹跳起身,想转身,却被伊川夏弥突然爆发的力气扯住了衣袖。
10号……怎么可能?
伊川夏弥清楚的记得,被枪杀的那天是12号,今天怎么可能是10号,但泽田宏二是非常有时间观念的人,记错日期的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或者说她是沉睡了一年吗,所以身上才没有任何伤痕?
不对,不对,泽田刚刚说的是她昏睡了三天。
“May,你……”
“泽田叔叔。”她打断了泽田宏二的话,猛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没有错,比起两年前…不!即便是和五年前相比,眼前的泽田宏二看起来都更加年轻!
她软塌塌的身躯突然充满了力量,两只手抓住了泽田宏二的衣袖。
“May?”泽田宏二惊愕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应。
“今年...今年是多少年……”她突然有一种荒诞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
泽田宏二的表情转为惊恐:“May,你怎么了?今年是1991年啊!”
……
1991……
1…991……开玩笑吗?
巨大的恐慌感从内心深处涌出,她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抽搐过去。
泽田宏二慌乱地反手紧紧握住伊川夏弥的双手,大声却又无力地喊道:“May,阿成回不来了,我知道什么安慰话都是狗屁!可是他不会想看到这样的你,拜托你,拜托你,冷静一点!”
“阿成”这个名字像无形的手将她的神智扯回,她停止了颤栗,眼里亮起萤火,喃喃着:“爸爸……”
泽田宏二松开她的手,忍着泪水站在床边:“阿成现在还在警署,May你要好起来才行,我们还要为他下葬。”
爸爸……警署……下葬......
她想起来了,1991年的11月7日,她拿着满分的卷子从学校回到家里,看到的是父亲伊川成的尸体,他的血染红了她前一天亲手换上的的白熊地毯。
那个时候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失去意识前脑中反复放映着父亲灰白的脸紧闭着的双眼,再也看不见任何画面,听不见任何声音。
等她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11月10日。她躺在医院,泽田宏二陪在她身旁。
就像……现在一样。
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她的视线恍惚地从泽田宏二身上移开,扫过这间病房的每一处,似婴儿般一点一点蜷缩身体。她将上半身埋入膝盖,狠狠咬住下唇,舌尖感受到从唇中流出的腥甜。
“泽田叔叔……”
泽田宏二听到她沙哑的声音里透出股疯狂,“我……已经死了啊……”
接着,他看到她拼命地用头去撞击膝盖骨。
泽田宏二大喊着医生,用力拉开她的肩膀,阻止她癫狂的行为。
少女的表情呈现出麻木的绝望,她仰着脸,目光穿过白炽灯,穿过楼板,穿过天际,仍旧看不到生的希望。
2000年11月12日,NBA常规赛开赛第六天,她被一名白人枪杀在自己的公寓里。
让她最痛苦的是,她没有死,反而回到了九年前,又再一次失去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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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川成死了九年,她就被困在噩梦里九年。数不清多少次梦里都是父亲死亡画面的回放,可时间又是最好的遗忘药,一年又一年,噩梦中的场景依旧清晰,只有伊川成的长相随着时间长河被笼罩在一团白雾中。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她已经不太记得清他的模样。
而此刻,她望着静静躺在冰柜中的伊川成,死水般的心底浮现出一股荒唐的喜悦。
记忆里的白雾被吹散,那张面容真切地出现在她眼前。
哪怕他紧闭着双眼,哪怕他的面容灰白僵硬,可他真实的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她漠然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她凝视那张脸许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滑过与她相似的眉眼,比她更为高挺的鼻梁,冰冷的肌肤意外的没有带给她冷意。她荒诞的感受到一股温暖从指尖流入,倾泻至空荡的心房。
23岁的伊川夏弥,借着14岁的身体,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身旁突然传来啜泣声,是泽田宏二。这名35岁的男人在亲眼目睹好友的尸身后,死撑了几日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他的哭声为寂静的停尸间注入了一股悲怆,伊川夏弥的指尖猛然顿住,黑眸中迷雾聚拢,荒谬和悲凉似巨大的山岩重重砸向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重生时间不能更早一点……
“法医已经做完了所有工作,你们现在可以带走这具尸体先处理后事了。”站在最后的青色警服白人冷着脸,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情绪,对这样的场景他早已习以为常,说完便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把时间留给受害者家属。
只是他没能顺利走掉,一只白皙羸弱的手指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臂,用力地将他定在原地。
亚裔面孔的黑发少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一双幽深空洞的黑眸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他是我的父亲,不是尸体。”她一字一句朝他说着。
停尸间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表情无悲无喜,却透着一股偏执,那对眼珠黑得瘆人,像是能看穿他的灵魂。
警员偏开目光,顿了顿道了声:“...抱歉。”
伊川夏弥没有纠缠,松开了手。她回过头目光又投向睡在冰柜中的伊川成。
泽田宏二靠在一边的白墙上,双手捂脸,将哭泣声堵在喉咙里。没有他的哭泣声,停尸间再次回到了最初的寂静。
警员躇踌了下,笨拙地抬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死亡…不是永别,遗忘才是。”
他不记得从哪里听到或看到这句话,但就突然觉得这个亚裔少女或许需要。
说完,他侧身离开这间冰冷的房间,把时间留给需要悲伤的人。
他没有看到,在他说完后,少女纤薄的身躯猛地一颤。
伊川夏弥怔愣地看着伊川成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脏像被一把铁钳拧住,无法呼吸。
在看不到的阴暗世界里,坚硬的黑壁裂开,一缕淡淡的光从缝隙中透射进来,照在了名叫遗忘的恐惧之上。
她捂住脸,慢慢地蹲下身。
“哈哈哈...”笑声与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流出。
这么多年,她从未去过伊川成的墓前祭奠,似乎只要她不承认,一切就没有发生,爸爸只是像以往一样出差。
可每晚的噩梦一次次的重播父亲的死亡画面,两股精神意识相互拉扯着她,她像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抱着最后一块救命奶酪,浑浑噩噩的活着。
因为害怕人们提及死去的父亲,她将所有和父亲有关的人彻底赶出自己的生活。如她所愿,她的世界再也没有人会提及伊川成。一年又一年,没有人会记得美国球坛上曾经活跃过一位亚洲面孔的裁判员。更可笑的是,连她自己也渐渐遗忘父亲的模样。
是她亲手抹杀掉了伊川成存在。
伊川夏弥抬起头,手掌撑着冰冷粗粝的地板艰难起身,踉踉跄跄回到伊川成身边。她几乎屏住了呼吸,用双眼将伊川成的面容细细勾勒进脑中。
“对不起。”她的眼泪滴落在伊川成的脸颊上,她伸出食指触碰上他冰冷的肌肤,拭去自己的泪水,“我好想你。”
泽田宏二强忍着心中的酸楚,撑着背脊慢慢走到伊川夏弥身旁。他伸出宽大的手掌学着挚友以往的举动,将少女头顶的黑发揉得杂乱。
“May,你不是很好奇阿成他每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吗?”泽田宏二的目光轻轻掠过伊川成,垂着眼。
“即便不说,你应该也猜得到…”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的愿望和大多数父亲一样的老套,他希望你平安顺遂,幸福快乐。”
“夏弥,你一直是阿成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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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中旬的洛杉矶气候宜人。伊川夏弥身着一袭黑裙,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她那双没有温度的黑眸安静注视着对面相拥而泣母女。
这是她第二次遇见她们。
金色卷发的小女孩,可爱得像是百货商场里最昂贵的洋娃娃。她环着母亲的脖子,碧蓝色的大眼睛里蓄满了雾气,懵懂、迷茫、害怕和无措交织在一起。
没过多久,美国女人的哭泣声在金属大门打开的瞬间嘎然而止。她松开小女孩,神情呆滞地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装满了丈夫骨灰的小盒子,久久没有动作。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迷茫的目光在母亲和她手里的盒子上来回飘忽不定。突然,她漂亮的小脸蛋皱成一团,嘴角一瘪,嚎啕大哭。
刺耳的哭声像一把锋利的刀。小小的人儿似乎已经明白,Dad已经变成了不会说话、不会陪她玩乐的小盒子。
泽田宏二在美国女人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小女孩时回来了,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一直无动于衷的伊川夏弥忍不住咳了两声。
“抱歉。”泽田宏二后退了两步,站到她身后。他们如同一高一矮的两尊雕像,望着对面的母女,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美国女人擦干眼泪,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抱着还在小声啜泣的洋娃娃离开了等候室。
伊川夏弥抬眸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再过五分钟,伊川成也会变成小盒子从紧闭的金属门后送出,再一次交到她手上。
【这样不行。】
她想,得让死水泛起涟漪。
“泽田叔叔,日本那边来电话了吗?”
她突然出声使得泽田宏二愣了下,他盯着她的背影皱了下眉,犹豫地点头,随后反应过来又补了声:“嗯。”
他没有将电话内容细说的想法,伊川夏弥看不见身后他的表情,她微微低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空气又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泽田宏二听到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我想带他回日本。”
“…什么?”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墙上的分针还差最后五秒指向35分,伊川夏弥的视线落在厚重的金属大门上,站起了身。
紧接着,“吱嘎”一声,紧闭的大门开启,黑色的方盒从里面带了出来。
泽田宏二的追问到了嘴边失了声,他盯着工作人员手里的骨灰盒,又失了神。
反而是伊川夏弥,她近乎平静地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伊川成。垂下眼眸,漆黑的骨灰盒与她黑色的眼睛融为一体。她捏着盒子边缘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我要带他回日本。”
这个国家无法留下属于伊川成的痕迹,那她就去追寻他过往的痕迹。
除了她,在大洋彼岸,还有与伊川成血脉相连的两人。这是她能想到的涟漪。
伊川夏弥的决定,变成了最后一根压倒泽田宏二的稻草。
这位在她人生中扮演着第二位“父亲”角色的男人,在她以行动表明她并不是玩笑后,理智彻底崩溃。
泽田宏二焦虑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暴躁地在伊川夏弥暂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反复高声强调她这个决定有多不明智。
“你除了外表和名字,根本就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的声音中透露出无力和愤怒。
伊川夏弥默不作声的拉开空的行李箱,平放在地板上,没有回复。
“你的日文就是文盲水准,你除了会写你的名字你还会写什么?”
“你记事以来在日本生活过的天数加起来都没有前年去墨西哥旅游的时间长!”
她看着衣柜里为数不多的衣物,眼神迟疑,脑袋里思考着日本的天气。
“你根本吃不惯纳豆、味噌、马肉!你在那里会饿死!”泽田宏二的语气越来越激烈。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干脆把所有衣服都拿出扔在床上。
……
“相信我,一旦你下了飞机,你就会知道你这个决定有多么愚蠢!”
她一股脑地把衣服往行李箱里塞,箱子太小,装了几件衣服就已经很难合上。
“保守的日本文化和繁琐的礼仪制度会让你无法……”
“叔叔,我想还需要两个行李箱才够。”伊川夏弥不得不打断泽田宏二。
“……”泽田宏二僵住了,张着嘴,表情复杂的像打翻的调色盘。
伊川夏弥没有重复说同样的话,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等候着。
没多久,泽田宏二在这场安静的对峙中败下阵来。
“May,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会突然要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他泄力般地靠向墙面,面露痛苦与疲惫。
“你是不相信我能照顾好你吗?”他垂头丧气地询问,十多年的相处,他早已视她为亲人。
【不是。】
她在心里摇头,“我只是觉得,那两位或许会需要我。”
她是23岁的伊川夏弥,这个秘密即便是对泽田宏二,她也做不到据实相告。因此,她也没办法告诉他,伊川成去世六年后,他的父母也是她的爷爷奶奶,在一场车祸中双亡。那一年,她还未满20岁,世界上再无与她、与伊川成流着同样血脉的人。
“可是你们并不熟悉,说是陌生人也无可厚非。”这个回答根本不足以说服泽田宏二。作为在大学时代与伊川成相识的朋友,他几乎见证了伊川成的半生,对于伊川家的家事也非常清楚。
23岁的伊川成为了圆自己的美国梦,不顾双亲的阻拦,带着不满3岁的伊川夏弥毅然决然地奔赴美国,与家人的关系几乎断绝。
泽田宏二不认为那两位名义上的爷爷奶奶会和伊川夏弥有多少亲情,他甚至担心她会遭受苛待。所以,在接到日本的来电后,他直接以伊川夏弥临时监护人的身份拒绝了他们想把孙女接回日本的的提议。
可他面前的是未来的伊川夏弥,她有太多原因和理由,但她没有立即解释,反而沉默了。
她蹲下身坐在合不上的行李箱上,低着头像是再思考着泽田宏二的话。
上一世,伊川成下葬后,那两位老人才抵达美国。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泽田宏二和警察,她拒绝与任何人见面。他们因为没有绿卡,无法在美国长期居留,几日后返回了日本。
后来在法庭上,她与他们相见。庭下,面对老人们希望她一起到日本生活的请求,她一言未发,冷淡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接着,便是一通又一通的越洋电话。她从一开始的无声接听,到断然切断了所有的社交联系,他们几乎无法再直接与她取得联系。
与他们最后的联系,是在她即将满20岁那年,来自日本警方的消息。她依稀记得,那天她又一次连续未眠,座机连响数十次她才接起。她本以为是泽田宏二,却没想到是警察转达的日本警方的讣告。
等她抵达日本时,老人们已下葬两日。那天,她从黑色墓碑上的照片里,看到了伊川成的模样。本就空了的心房,奇异地活了一瞬,又彻底的死了。
【噢,这是我的亲人。】
【现在,这世上只剩下我了。】
他们和她,都该是伊川成活着的痕迹。她要活着,她要他们好好活着。
伊川夏弥沉默的太久了,久到泽田宏二误认为这场战争自己是胜利者,他悄悄在心里歇气时,伊川夏弥抬起了头。
声音很轻很轻,明明很近却又很远。
“Godfather,让我去吧。”她的脸上露出掺着苦味的轻笑。
她已经短暂的活过一世,按上一世的轨迹凶手会在明年9月抓捕归案,本判过失杀人10年有期徒刑,却在同年11月牵涉进了一桩赛事经济大案中,真正的幕后黑手暴露,凶手变杀手判死刑,买凶者在入狱的第一晚选择自杀。
昨日,她隐晦地向警方透露了一些线索。警察效率再高,也不能立即将两名凶手抓捕归案。与其留在美国等待,她想先去日本看一看伊川成的来时路。
“去走他走过的路,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她笑容里的苦浸入了眼底,五味陈杂的情绪沉淀在深处,化作了难以言说的晦涩。
泽田宏二沉着脸,盯着她看了半响。忽地,无可奈何又咬牙切齿的把她从箱子上拽到一边。伊川夏弥发愣地看着他双手拎起箱子倒转,把她刚刚塞进去的衣服全部倒在地上。他冷笑着,眼里蕴含着言不由衷的心疼:“你准备带着这些薄外套冻死在日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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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都羽田机场】
血缘的确是很奇妙的东西,哪怕几乎没有见过。
伊川夏弥穿着泽田宏二置办的呢子大衣,在喧嚣声中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抱着骨灰盒,只是一眼便在出口处锁定到了两张陌生却熟悉的面孔。
老人身材高大,神色威严,与伊川成相似的面容却有着不同的神态,冰冷坚毅似不可摧。他身边的老妇人穿着素净的和服,脸色苍白,眉眼与伊川成及她十分相像,她的眼神焦急又局促,在人群中搜寻着。
转瞬,对上一抹打量的视线,和伊川夏弥如出一辙的黑眸里迸发出炽热的光芒。
伊川夏弥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一种难以名状的胆怯自心底油然而生。她低下头,躲开老妇人的目光,视线落在手中紧握的骨灰盒上,指尖不自觉地用力。
片刻之后,她似乎从中汲取到了力量,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走往前方。
她不知道前路如何,但也不会比前世更糟糕了。
尽管心中有所准备,但这样的见面始终是让人尴尬的,距离越近,伊川夏弥越发的感到不自在,她在他们面前停住脚步,抿着唇不知所措。一双颤抖的双手突然将她拥住,她的身体立马僵硬无比。
“欢迎回家,弥酱。”
耳边是老人克制着哭腔地轻声呼喊,她的脑袋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老人的克制也逐渐崩盘,拥着伊川夏弥的双手越来越紧,直至啜泣出声。
伊川夏弥的心中涌上一股酸楚。她突然意识到,悲伤也需要能感同身受的同伴。
她松开行李箱,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回抱住老妇人,轻轻地拍抚她的背部。
伊川夏弥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老人身上。之前遥望时高大巍峨的身形在她面前意外的佝偻,他眼神空洞,低垂着目光,呆呆注视着她怀中的骨灰盒。
他们的悲伤是相等的。
2024年12月21日修文,原字数5364,修改后8790。
碎碎念:
虽然知道写文一口气写完最好,但还是没忍住修文了。这篇文最早的雏形形成在我的少女时期,断断续续多年,一直都是很浅薄的形态。当我今年失业后开始有时间去写这个故事时,我考虑过是否写大纲,但那会自认灵感爆棚,决定先写为敬。
最开始还好,失业人员脑袋里没那么多事。后面上班一段时间中途又经历换工作,到现在新项目岗位上,又变成了牛马人。
国庆以后到今天之前,工作上累的想死,生活家庭一地鸡毛,我依旧想继续完成这个故事,夏弥在我心里已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了。
但没大纲问题出现了,写过的一些剧情、当时埋下的伏笔我已经记不太清,再回头看第一章,又觉得人物经历并没有在我心里那样完整。夏弥的过往,和泽田的关系,泽田这个角色,都太纸片了。
当我用碎片时间把第一章从5000多字修到8000 时,我也想过写得会不会太罗嗦了,但我又打心底认为“这是合理”的。我不知道我要用多久时间去完成这个故事,但我会继续。
最后,依旧感谢看这篇文的宝子们[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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