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呆愣的维持姿态，眼神恍惚。他看着面前哭笑的男人，茫然空洞的神色无喜无悲，恍若一尊木质的佛，怜悯而无能地凝望求佛的人。
“荀公达啊荀公达，”对方喟叹着，“你说你究竟是拉了我一次，还是推了我一把……”
斩断他的最后一丝余地，让他看清那个人早就不是他想要追随的雄主，站在悬崖边缘，旁观对方坠入深渊。
最后可怜地，从中汲取一丝可以称之为报复的快感。
……这怎么会是他的想法呢？
发狠地攥住掌心，理智告诉荀攸不能露出破绽，可颤抖的手扯住袖摆将衣料拧成一团，用上全部力气才咽下近乎脱口而出的反问。
无法否认，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正是在报复那个人吗？
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然而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可以把这个转交给奉孝吗？麻烦公达了……啊哈，该说谢谢的时候就要说谢谢啊，和身份无关。】
【好好，我知道，君主的威仪对吧？不要这么严肃，偶尔也让我放松一下嘛……】
【明天？可以，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来不及了。
那几乎算是对方留下的唯一一件，可以称为“遗物”的东西。由他转交，交给郭嘉，而后，在那件事之后，就被销毁了。
他的友人守口如瓶，世上再无人得知那个匣子中究竟装了什么。唯有代为转交的荀攸，作为知道匣子存在的第三人，站在知情与被隐瞒的交界徘徊。
【是我的错……我明明发现了，为什么……是我的错，是我没拉住他！】
唯一一次，目睹了向来冷静理智的友人短暂的垮塌。
荀攸无数次试图撬开友人的嘴问出答案，但又无数次地失败。郭嘉对那个匣子中的内容讳莫如深，每一次都用难以读懂的复杂眼神看着他，告诫他。
【不要再问了，公达。】
这一句话，让他怎能甘心。
当努力维持的平衡以超乎预想的速度开始崩解，被逼到绝境的时候，甚至不止一次地后悔过，当时的他为什么没有做个小人。如果偷偷地看一眼，只一眼，他或许就不会如此痛苦。
为什么要恪守君臣之礼，为什么没有再多问一句。那一天如果他问了，对方一定会把想要的答案告诉他……
可惜，没有如果。一切的一切终究无法回头地走向最坏的结果。
过于绝望了。
“……你早该看清。”理智清醒地旁观，情感却不受控制地颤抖，“所谓共同理想，不过是用来哄骗人的把戏。”
将上位者的戏言信以为真，活该抱着理想溺毙深渊。
李儒是，他也是。
·
【抱歉，是儒失态了，污了阁下的眼。】
【此间夜话，天亮之后，儒全当不曾听过。君臣一场，我不救仲颖，同样做不到害他。让使君失望了。】
【毫不意外吗？使君好风度……呵呵，确实让儒有些惊讶了。】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最后一别，儒便祝……算了，想来我的祝福，使君大抵是不愿意收的。】
【荀使君请回吧。往后，也请不要再见了。】
·
数日后。
王允最近谨言慎行，谨慎到过激的程度。自从开始在董、吕二人之间挑拨，他的神经就一直处于极度敏感的兴奋状态。
在董卓面前伏低做小，哄得董卓越发猖狂。在吕布面前哭诉董卓的残暴，直言太师之位尚不满足，还欲加九锡，实有篡权夺位之心。
反复横跳演的他快要精神分裂，但他不得不兴奋起来。因为事情的进展真的太快了，丝滑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从吕布上钩，到董、吕两人爆发冲突，所有的一切都在短短几天内，王允还没来得及再添上一把火，似乎计划就已经成了！
吕布截走貂蝉，董卓大发雷霆，责令吕布还人。吕布以已备聘礼为由拒不还人，实际放纵貂蝉和董卓两度私下会面。
此刻的貂蝉俨然成为偷的和还没偷到的集合体，在下属家中和美人私会，美人一番身不由己、楚楚动人的哭诉更加勾得董卓三魂不识七魄。
董、吕二人的冲突愈演愈烈，左右应付的王允早就在心里敲锣打鼓好几回，但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没人敢在半途开庆功席。甚至因为荀爽，还引出一点小插曲。
和想要大包大揽、集功劳美名于一身的王允不同，老派的荀爽认为铲除奸臣的功劳并不能算是他们的功绩。如若事成，一切合该归于天子圣明。
臣子间的明争暗斗自古有之，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却少有刀兵，能够名正言顺斩杀臣子的唯有天子，否则就是僭越。
简而言之，荀爽要刘协从中插上一手，至少不能把事情瞒着刘协。
哪怕小皇帝单纯当个吉祥物在旁边喊一句爱卿快上，那未来记于史书，也是天子圣明，天佑大汉铲除国贼。
王允试图用事急从权说服荀爽，但两人辩到最后，反而是王允被荀爽说服，开始反思他是不是真的过于贪功冒进。
忙于应付董卓和吕布的王允累得脑子一团浆糊，实在没有心力再同荀爽争论。反正计划到这一步几乎不可能失败，基于对荀爽能力的信任，他干脆放手，任由荀爽去办。
于是乎……
“什么！吕布要反……！”
刘协差点一嗓子喊出声，反应过来后连忙放低声音，将脑袋凑近荀爽，“吕布要反董卓？！”
天啊，王允还真把事情办成了？！
他拉着荀爽不放手，“爱卿，爱卿！你快和朕再说说！”
空荡的大殿内早已屏退内侍，刘协拉着荀爽窃窃私语，悄摸摸的生怕声音稍大一点，就隔墙有耳把话听了去。
荀攸站在两人旁边，仪态温顺而安静。
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青年的站姿不似往常端肃。半阖的眼睫微微颤动，紧抿的唇带着一丝苍白。
时节已至，长安断断续续地飘过几场小雪，温度与日俱降。
许是晚上吹了风，近几日身体不爽。今早起床时更是头晕脑胀，临走时匆忙，连汤剂都没来得及喝上一碗。
原因是他必须要站在这。
必须听完这场对话，确保迄今为止的全部事件没有出现差错。
荀攸杵在那，无论是荀爽还是刘协都没有避着他的想法。他默默听着，将叔祖口中的一件件和印象中的已知对号入座。
李儒的拒绝在他意料之内，他接近对方本来就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尝试，失败了也无甚影响。
但王允的事不同。
谢然和吕布的关系他了然于心，毕竟上一世同样如此。套壳王允的计划，二人暗中联手，借机一举扫清长安，这才有后面逐步将司隶纳入掌心的如日中天。
荀攸太了解郭嘉了，了解这位友人兼同僚。
既然谢然选择留在长安，那郭嘉的目标必然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直接拿下司隶——或者说，拿下刘协。
手法无非就是借刀杀人，无论董卓还是王允，反正黑锅不会扣在谢然身上。郭嘉会安排好一切，最后时刻再让谢然以英雄的姿态站出来力挽狂澜，接手长安的政治遗产。
荀攸足够了解郭嘉，可显而易见的，此时的郭嘉还不够了解谢然。青年比郭奉孝想象中还要狠辣，缺乏应有的敬畏之心。
如果谢然留在长安，刘协必死无疑。
所以他一定要待在刘协身边。
至今为止每一步都和他知晓的前世无甚差别，唯一的差异在于时间。比上一世，这一世的离间计提前了近乎整整一年。
上一世的谢然重返长安搅动风云，而这一次的谢然从未离开长安。同样因为他的插手，荀爽免于身死，此时也意外卷入王允的计划，算是唯二的变数。
他也算是变数的一环。事不密则不成，多了两人，王允的计划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更大的闹剧。
按照发展，接下来就该是董卓欲加九锡，王允指使吕布干掉董卓，吕布跳反，王允被收押，然后很快……
“——不好了，走水了！！！”
过于快了！
骤然尖锐的惊叫声让大殿内的三人具是一惊。
听到尖叫，荀攸下意识几步冲过去推开大门。不远处，赤红的火光熊熊升起，烧的半片天犹如烙铁，哪怕隔着一道宫墙，难以阻挡的炽热随着焦化的刺鼻味道扑了人一脸。
走水了。
荀攸沉下脸色。
怎么会是今天走水？！
“不好了，陛下，不好了！”
连滚带爬跑过来一个小黄门，哭丧着脸叫道：“陛下，宣政殿走水了！”
今日本是上朝的日子，所以荀爽才有机会进宫见到刘协。他们所在的偏殿和宣政殿仅隔着一道宫墙，若是火势迅猛，很快就会烧过来。
刘协慌慌张张地伸出脚，等着小黄门过来给他穿鞋，“怎么回事，说清楚！好好的怎么会走水？”
为了密谈，偏殿的护卫和内侍一早被他们遣散，如今就剩下眼前的这一个小黄门。
小黄门服侍刘协穿鞋，同时哀哀地道：“奴也不知，只知道宣政殿的火大的很，就近的侍卫们都去灭火了。陛下还是速速移驾到安全的地方吧！”
火势在前，浓烟滚滚而起，曾目睹过洛阳大火的刘协被吓的够呛，片刻不耽误地穿好鞋就要走。小黄门小心地护在他身边，挥袖驱散空气中飘来的烟雾，为刘协引路。
荀爽匆忙地正要跟上，荀攸抬手拦住他，惹来不解的注视：“公达……？”
荀攸并不言语，他几步上前抓住小黄门的胳膊，抬腿一脚踢向对方膝弯，顺势一扭将人扣下，小黄门哎呦叫唤一声。
如此雷霆动作让场面霎时一静。刘协震惊地看向荀攸，下意识退了一步，“你，这，你们……”
不管刘协的惊诧，荀攸压着人，厉色道：“说，谁派你来的！”
“黄门郎说什么话！”小黄门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奴当然是陛下宫里的内侍！何来谁派的一说！火马上就要烧过来了，咱们还是……”
“我记得你。”
荀攸不为所动，冷然道：“上一次，宫道上，我们见过。”
小黄门挣扎的动作顿然一僵。
三天归来的我，其实是在修前文。接下来几天都会为补更新而存在[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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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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