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隆中对策似乎耗尽了茅庐积攒多年的宁静。接下来的几日,访客络绎不绝,马蹄声和陌生人的谈笑声打破了竹林固有的清寂。萌萌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在空气中蔓延,爹爹变得更加忙碌,常常与那位面容仁厚、眼含忧虑的自称刘皇叔的人在书房内长谈至深夜,而娘亲黄月英则更多时候沉默着,开始默默地收拾行装,将爹爹常看的书简、惯用的器物一一打包。
萌萌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那个“下山”的约定似乎正在变成现实。她心里既有对新天地的憧憬,也有对未知的忐忑,更有对娘亲、对这片熟悉山水的不舍。她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娘亲身后,想帮忙,却总是笨手笨脚,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娘亲忙碌的背影,心里酸酸的。
她以为会有足够的时间好好道别,至少能让她扑在娘亲怀里,撒着娇说上一百遍“萌萌会想娘亲的”。然而,离别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清冷彻骨的早晨,天还未亮透,残月与启明星一同悬在灰蓝色的天幕上。霜华覆盖了院落,踩上去咯吱作响。萌萌被爹爹轻轻摇醒,迷迷糊糊地被套上厚厚的、娘亲新做的棉衣。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被爹爹抱在怀里,走出了卧房。
堂屋里,行囊已经收拾停当,放在门边。黄月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眼眶有些微红,但脸上却带着极力维持的平静笑容。她走上前,最后一次为女儿整理了一下衣领,手指带着清晨的寒意,却异常温柔。
“萌萌,要听爹爹的话,知道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萌萌用力点头,伸出小手想抓住娘亲,却被爹爹稳稳地抱着,走向门口。
没有更多的话语,没有预想中缠绵的告别。只是在踏出茅庐门槛的那一刻,萌萌回头,看见娘亲依旧站在原处,晨曦微光从她身后敞开的门洞照进来,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有些模糊,像一幅定格在时光里的剪影。那一刻,萌萌心里猛地一空,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留在了身后那片尚未苏醒的竹林里。
爹爹的怀抱很稳,步伐很快。她伏在爹爹肩上,看着那片熟悉的茅庐、竹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被蜿蜒的山道和层叠的树木彻底吞没。冷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吹散了她最后一点睡意。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长,也更颠簸。他们换乘了马车,轱辘碾过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单调的声响。萌萌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靠在爹爹身边,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陌生的荒凉冬景。隆中的山是秀美的,覆盖着常青的竹木,而这里的山野,却更多是裸露的黄土和枯草,显得辽阔而苍茫。
他们最终抵达的,是一座名为“新野”的城池。城不算很大,土黄色的城墙带着历经风霜的斑驳。他们住进了一处不算宽敞,但颇为整洁的院落。灰墙青瓦,与隆中的茅庐截然不同。院子里没有竹林,没有溪流,只有几棵光秃秃的、叫不出名字的树。
生活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全新的涟漪。
爹爹比在隆中时更加忙碌了,常常天不亮就出门,夜深才归来。但他总会尽量抽出时间陪萌萌用饭,检查她是否按时完成了娘亲留下的、描摹字帖的功课。
在这里,萌萌见到了更多“伯伯”。那位刘皇叔,如今要叫“主公伯伯”,他待她很是和蔼,偶尔会带来一些市集上买的、造型朴拙的泥偶或饴糖。红脸长髯、不怒自威的关云长关伯伯,话很少,但看向她时,目光并不吓人,反而有种长辈的温和。黑脸环眼、声若洪钟的张飞张伯伯,性子最是爽直,有一次竟想教她舞动他那杆吓人的丈八蛇矛,被爹爹哭笑不得地拦下了。
然而,最让萌萌感到新奇和亲近的,是一位自称赵云、字子龙的叔叔。
他看起来比爹爹稍年轻些,身姿挺拔如松,眉目俊朗,眼神清澈而坚定,不像关张二位伯伯那样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反而有一种沉稳内敛的英气。爹爹说,子龙叔叔枪法绝伦,是可托付生死的俊杰。
第一次见到萌萌时,赵云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只是将她当作需要怜爱呵护的稚童。他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抱拳行了一礼,正色道:“末将赵云,见过女公子。”那认真的态度,让萌萌有些手足无措,又隐隐觉得被尊重,心里生出几分好感。
后来,不知是爹爹的嘱托,还是赵云自己的心意,他开始在公务之余,教萌萌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主要是简单的枪棒基础。
“手腕要稳,力发于腰,而非手臂。”赵云的声音平和而清晰,他手持一杆去了枪头的白蜡木杆,为萌萌演示最基础的刺、拨、拦动作。他的动作举重若轻,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这与娘亲在隆中时教她的东西完全不同。娘亲教她辨识草药,教她纺线,教她安静地坐在织机前。而子龙叔叔教的,是动,是力量,是另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属于外面广阔天地的规则。萌萌学得很认真,小脸憋得通红,努力模仿着赵云的动作。那木杆对她来说还是有些沉重,没一会儿手臂就酸了,但她却从中感受到一种奇特的、释放般的快乐。
白日的时光被这些新奇的经历填满,认识新的长辈,学习新的东西,探索新家院落的每一个角落。她表现得乖巧、懂事,甚至带着几分雀跃,仿佛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的生活。
可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爹爹还在前厅与众人议事,独自躺在陌生床榻上的萌萌,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与隆中竹林风声截然不同的北风,那种被白日喧嚣压抑下去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想念娘亲温暖的怀抱,想念娘亲身上淡淡的木屑和草药香,想念隆中茅庐里那盏总是亮到很晚的、温暖的油灯,甚至想念那只总在院子里打盹的花猫。这里的一切都好,主公伯伯、关伯伯、张伯伯,还有子龙叔叔,都待她很好,可这里没有娘亲。
眼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下来,浸湿了枕头。她不敢哭出声,怕被巡夜的兵士听见,更怕被偶尔深夜归来、疲惫不堪的爹爹听见,平添他的烦忧。于是,她学会了悄悄地爬下床,裹紧小被子,溜到院子里那处最隐蔽的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廊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无声地、尽情地流泪,让思念和委屈随着泪水悄悄流淌。
这一夜,月色黯淡,星子却格外明亮。萌萌又如常躲到她的“小角落”,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忽然,一阵极轻却稳定的脚步声靠近。萌萌吓了一跳,慌忙用手背胡乱擦拭脸上的泪痕,抬起头。
月光下,赵云站在那里,一身常穿的白色劲装仿佛染上了一层清辉。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目光落在她湿润的眼角和鼻尖的微红上,立刻明白了什么。
萌萌顿时感到一阵无地自容的羞窘。她最喜欢子龙叔叔教她枪法时那赞许的目光,她希望在他眼中自己是坚强的、快乐的,就像他演示枪法时那样英姿飒爽。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脆弱、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她下意识地想躲,想把脸藏起来,却听到赵云温和的声音响起,没有惊讶,没有疑问,更没有怜悯,只是平静地陈述:“想家了?”
萌萌的动作顿住了,她垂着小脑袋,轻轻地点了点。
赵云走到她身边,并未像大人通常做的那样立刻将她抱起安慰,而是学着她的样子,靠着墙壁,在她身旁席地坐了下来。廊檐下的地面冰凉,他却毫不在意。
“这很正常。”他看着前方沉沉的夜色,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萌萌耳中,“我第一次离开常山家乡,跟随师傅四处学艺的时候,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多少。头几个晚上,躺在陌生的营帐里,听着外面的马嘶和刁斗声,也常常想起家乡的豆饭和村口的那棵大槐树。”
萌萌惊讶地抬起头,忘了遮掩哭红的眼睛:“子龙叔叔……也会想家吗?”在她心里,子龙叔叔是那样厉害、无所不能的英雄。
赵云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星辉下显得格外温暖:“当然会。思念故乡和亲人,是人之常情,并非软弱。更何况,女公子你还这么小。”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敬佩:“你离开熟悉的山水和母亲,来到这陌生的城池,不哭不闹,努力适应,还能坚持练习枪棒。云,很是敬佩。”
“敬佩……我?”萌萌眨了眨还挂着泪珠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敬佩这个词,太重了,她从未想过会用在小小的自己身上。
“嗯。”赵云肯定地点点头,“你比很多大人都要坚强。”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萌萌心中的委屈和羞窘。她看着赵云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坚毅的侧脸,心里被一种巨大的、被理解的感动填满了。她忍不住破涕为笑,虽然笑容里还带着泪花。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在冰冷的廊下,仰头望着星空。寒冷的夜风吹过,萌萌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赵云解下自己肩上的白色披风,仔细地裹在她身上。披风还带着他身体的温热,和一种干净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
“子龙叔叔,”萌萌小声地,带着一丝恳求,“我哭鼻子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告诉爹爹?爹爹他很忙,很累,萌萌不想让他担心。”
赵云看着她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脸,心中软成一片,郑重颔首:“好,这是云与女公子之间的秘密。”
萌萌终于彻底安心了,裹紧带着体温和松林气息的披风,觉得夜空中的星星都仿佛变得亲切了许多。
他们都不知道,就在不远处,书房的那扇窗户后,一道清瘦的身影早已静立许久。
诸葛亮处理完手头的文书,本想透口气,却无意中看到了院子里那小小的一团身影躲进角落,也看到了赵云走过去,坐下,交谈……他听不清具体的话语,却能看见女儿起初耸动的肩膀,看见她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看见赵云坐下后,她渐渐止住哭泣,最终甚至露出了带着泪花的笑容,以及赵云为她披上披风的细致动作。
夜风从敞开的窗缝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心中涌起的复杂热流。他没有走出去,也没有点破。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星光下那一大一小两个依靠着坐在廊下的身影。
他的女儿,在他不曾察觉的深夜里,独自吞咽着离家的愁绪,却又如此懂事地,想要守护他的“不担心”。而赵云,这个他寄予厚望、视为肱骨的年轻将领,竟也有如此细腻温柔的一面,用他的方式,守护了一个孩子脆弱而珍贵的自尊。
诸葛亮轻轻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如海的骄傲,以及一份更加沉甸甸的、混杂着感激与决心的父爱。
他悄悄关上了窗户,将那片星空和星光下的秘密,留给了他们。转身回到书案前,灯光下,他脸上的疲惫似乎并未减少,但那双重新看向舆图和文书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更加坚定。
前路漫漫,风雨如晦,但他所要守护的,远比想象中更多,也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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