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兄妹
“诛国贼，废伪帝”
两道声音交织，昨日傍晚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另一道声音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来自她的兄长，原汉少帝，现弘农王刘辩。
他原本清俊的面庞涨红，手中的酒杯险些摔倒地上，一旁汇报的小厮长生也掩不住喜意。
“董卓那厮，可想过有今天？”
自那日永和殿上，他被强拉下殿，北面称臣之后，他就再未安眠过。他恨，恨不得生啖其肉，但他又惧，惧他会如母后、外祖母舞阳君那般弃尸荒野。
“兄长！”刘晞如一团烈火般冲入王府，“董卓要……”
“我知道，董卓要完了！”刘辩下塌，大步迎向刘晞，眼中闪烁着大仇得报的快感。
“不，”刘晞眉头紧皱，“安插在李儒那边的探子回复，董卓欲杀兄长，以震‘关东联军’。”
刘辩涨红的脸霎时失去血色。
是了，他怎么没有想到，他们不认被董卓拥立的新帝，反而打的是他这个“废帝”的旗号，自己就成了董卓眼中最碍事、最适合用来祭旗的那个人，董卓又怎会放过他？
若他死了，那阿晞……
“阿晞你先离开京城！”刘辩猛地抓住刘晞的手臂，将她推向门外。
“董卓并不一定会动手，朝中那么多大臣，绝不会坐视此事不理，你留在京城也只会成为哥哥的软肋。”刘辩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但面庞上的清泪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
刘晞方欲说不若她先下手为强，将董卓那厮杀死，却在看到他那双充满不安和担心的眸子后，话在口中转了个弯。
“好，我马上备车。”刘晞答应下来，握住刘辩冰冷的双手，强迫自己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你放心，我这条小命金贵着呢，溜得比谁都快。只是哥哥，出城的路恐怕不太平，我记得，你之前从东莱的行商那，买了一张□□？”
“是啊！有了这个，阿晞一定可以出去。长生，快帮我把库房钥匙取来。”
半个时辰后，弘农王府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刘晞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中只剩下一片寒光，拿起剑，戴上面具，独自朝灯火通明的相府走去。
……
是了，是她刺杀了董卓，致使洛阳城中大乱。
但她失败了。
那兄长岂不是……
“我们回京！”刘晞从喉中挤出一句话，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情感。
“殿下！”李肃震惊地抬头，他以为跟了汉阳公主后就天高任鸟飞，直接前往其他地方发展，没想到还要返回董卓老巢？
“李将军，”刘晞笑着，只是那笑不达眼底，“还需要将军先行返京，向李儒汇报。”
“就说汉阳公主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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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南，青马门处。
乌泱泱的黔首堵在城门前，或背着背篓，或牵着孩子，面如菜色，神色惶恐。
“城外就要打仗了，快让我们进城！”一个男子朝里面吼道，身旁的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卫民。高大的城墙本是为守护而铸，尽管墙内的董卓如豺狼般残暴，但在即将到来的战争面前，存活下来的百姓还是本能地向这片“安全”之地涌来。
“咻——啪！”
一道凌厉的鞭影撕裂空气，狠狠抽在领头呼喊的男子背上。粗褐的短衣上，迅速洇开一团暗红。守城的门卒脸上满是不耐，怒骂道：“进什么进！董太师有令，全城戒严，再敢喧哗者，杀无赦！”
人群骚动着，却只能不甘地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五名士兵策马从城郊奔来，为首那人嘴角有一颗硕大的黑痣，神情肃杀。
他们径直冲向城门，却被两支交叉的长枪拦住了去路。
“奉李先生之命出城办事。”李肃从怀中取出令牌，冷冷地晃了一下。
“原来是李肃将军。”一名门卒眼神机敏，立刻收回了长枪，同时用手肘碰了碰身旁依旧举着枪的同伴。
没成想同事根本带不动。
“不去报告伍将军？”浓眉大眼的门卒一本正经，扫了一眼李肃和其身后的士卒，见其中一人眉目清朗，眼角还有一颗小痣，皱了皱眉道，
“李将军身后此人，出城前似并未见过，按伍将军将令，非常之时，凡出入城将校亲兵，还需下马检查。”
他口中的“伍将军”，正是董卓入京后提拔的城门校尉伍琼。此人虽受董卓征辟，却素有忠名。
李肃心中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冷笑道：“怎么？我李肃奉李儒先生之命办事，还要向你一个小小的门候报备不成？耽误了先生的大事，你担待得起？”
浓眉门卒毫不退让：“将军奉谁的命，末将不敢过问。但守城之责，末将不敢懈怠……”
话未说完，便被旁边收回长枪的门卒捅了一下胳膊。
“新来的愣头青不懂事，”门卒赔笑道，“将军息怒，我这兄弟一根筋，认死理。您大人有大量……”
李肃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一夹马腹，率队纵马入城。
刘晞不动声色地回头瞥了一眼，那浓眉大眼的门卒依然站在原地，目光正直直地望着她的背影。
没错，那个“面生”的士兵，正是换上男装的刘晞。在西阴亭收服李肃后，她让医术精湛的知琴用针灸为自己疏通了瘀滞的经脉，又服下几颗急救的药丸，强行压下伤势，恢复了三分气力，便一刻不停地赶回京城。
“殿下，您这伤势最忌奔波劳碌，切莫再逞强，否则落下病根，恐有损寿元。”马车内，知琴收回金针，满脸担忧地将药丸递上。
“放心，我这条命，阎王爷暂时还不敢收。”刘晞已利落地束起长发，接过药丸揣入袖中，声音沉稳，“你和姜七在城外接应我们。”
姜七，便是刘晞顶替的那名李肃的亲兵，也是之前被她撞到车厢里之人，平日最受李肃信任。
入城后，五人策马行至一处僻静的街角，李肃这才刻意放缓马速，落后刘晞半个马头，以示尊敬。
“将军可速去向李儒回复。”刘晞目光看向弘农王府所在，心中急切，面上却未泄露分毫。
“那若是诸公诘难……”李肃目光闪烁，语气迟疑。
“我会令他们闭嘴，毕竟将军现已弃暗投明，是自己人。”刘晞轻声道。
这句“自己人”，让李肃心中微定。他深深地看了刘晞一眼，拱手道：“末将告辞。”说罢，领着其余三名亲卫，调转马头，朝相府的方向奔去。
刘晞转身，朝脸上抹了把黑灰，换下盔甲，不过几瞬，身影便消失在街巷中。
弘农王府本非王府，而是一郡邸改造，位于西市附近。昔日人头攒动，是消息最灵通之处，但随着董卓手下在京城的烧杀抢掠，现在已经萧条许多。
可诡异的是，今日的王府门前，竟反常地聚集了许多人。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里三层外三层，不时有人奋力挤到最前面，随即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或叹息，又满脸复杂地退出来，与身边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刘晞心中不详之感更胜，正欲冲到前方去一探究竟，却被身后的一双手拉住了。
是一个挎着炊饼的盲眼妇人。她脸上像抹了炉灰般一道黑一道白的，头发花白，衣服上沾着些黑色的脏污。她张了张干裂的嘴，结结巴巴地说道：
“公子……俺来给俺儿送炊饼……他就在这王府里当差……可今儿个不知怎的，就是挤不进去……您……您知道……”
还未等刘晞开口，已有好事者摇头晃脑地道“王府门前可有天下难得一见的奇观，这么多人，婆婆你当然挤不过去了……明日，不对，没有明日了。”
那人似乎想起什么，啧啧两声，丢过来一个怜悯的眼神后走开了。
“什么叫没有明日了！”老妇人仿佛被蜇了一下，厉声尖叫起来，浑浊的眼泪更加汹涌地滑落。刘晞定睛细看，这才觉得这老妇人的轮廓有几分面熟。
“你是……长生的母亲？”
长生，刘辩身边最贴心的小厮，几乎是与他形影不离。
刘晞刚回京那会儿，皇宫关不住她这个在外野惯了的公主。今日去旗亭楼和一帮纨绔子弟弹棋，明日在醉仙楼与人六博对弈，樗蒲投壶，呼卢喝雉，各类赌局无一不精。
何皇后是个重规矩的人，自然看不惯女儿的“种种恶行”。
禁足、禁食、跪祠堂轮番上阵，还让还是皇子的刘辩帮忙看管。
但显然，管了个寂寞。
“喏，长生家的炊饼，他娘手巧，做得最好吃，你先垫垫肚子。”刘辩撩起衣摆，毫不在意地蹲在罚跪的刘晞身旁，将一个还温热的炊饼塞到她手里。
已经一日未进食的刘晞两眼放光，抱着炊饼就狼吞虎咽起来。
“阿晞，慢点吃，别噎着。”刘辩无奈道，“你还是别偷偷往出跑了，母后这次还派了伍琼守殿门，他做事最是一板一眼，再被逮到的话哥哥可救不了你了……”
眼看着刘辩有要长篇大论的架势，刘晞连忙捂耳叫道：“下次一定！”
“嗯？”刘辩挑眉。
“下次一定不让母后发现！”刘晞转了转眼珠，瞟到刘辩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长生，顺势将挂在身上的荷包丢向刘辩。
“这是何意？贿赂哥哥也没用。”刘辩把荷包举在眼前细细端详，“绣工好生精致，不是你做的吧？”
刘晞咽下最后一口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是我前日和曹嵩他儿子投壶赢来的赌钱，不义之财，可正好贿赂你用。”
见刘辩还要推辞，她又补了一句：“当然，这里面的钱可不是给你的，是给长生的。”她想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嘴角的油渍，刘辩却抢先一步，用他那干净的广袖轻轻为她拭去。
“哥哥总说长生的娘手巧心细，可我瞧见他袍子下摆都破了个洞，做娘的又怎会没发现？”她当时随口问道，“是他娘生了什么病吗？”
缩在刘辩身后的长生猛然抬起头。
正如现在，这位母亲抓着她的手臂，仿佛抓住了世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认识我儿子？”长生母亲急切之下胡乱抓向刘晞的衣袍，“求求您，帮我把这炊饼送给长生吧！他最爱吃我烙的饼了，还总说……说府里的贵人也爱吃……求求您了！”
她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并不敢独自去面对。
正如此刻的刘晞一般。
刘晞感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深吸一口气，用从未有过的轻柔语气，安抚着这位濒临崩溃的母亲：“您站在这里，别动。我帮您去看，好吗？
“好……好”长生母亲喏喏点头，松开了手。
刘晞力气大，就这样在周边看客的骂声中，一步一步地扒开人墙。
那条路的尽头，王府朱红的大门前，静静地吊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他面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
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被抽离，整个世界都化作了一副无声的、缓慢移动的画卷。刘晞的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时的嗡鸣。
“阿晞，慢点吃，别噎着。”
曾经清俊温润的眉眼间，还凝固着一丝痛苦与不甘。
“阿晞，宫外不安全，再偷跑出去，哥哥可不能给你兜底了。”
她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的青石板却仿佛变成了沼泽，每一步都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想开口喊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她曾经不耐烦的，絮絮叨叨的话再也不会说出口了。
“阿晞，你先离开京城。”
一柄长剑，从他的胸口直贯而入，透背而出。
鲜血早已流尽，只在身下的石阶上，染出一片已经发黑的印记。
是刘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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