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着夏鱼的人有些迟疑,但更多的,是惶恐。
现如今,许多人都在看他,他的任务是将货物搬出船舱,然后守住船只,他被祭酒大人告知要做的事只有这些。眼下发生的事,显然不在‘被告知’的范围内。
怎么办?
小女童小小一团,随便一提就能提起来,轻的仿佛没有重量。她很瘦,脸上只有一点点肉,穿着也普通,明显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孩子。
夏鱼很有眼色,在察觉到抓着自己胳膊的人有‘用力拽’这个动作的瞬间,整个人立刻拧巴了一下,牢牢抱住了对方拽着自己的手臂。边抱,边蹬腿,边嚎,挤不出眼泪,就干嚎。一边嚎,一边断断续续的控诉。
“打人……推人……好多血……”
“船翁阻拦,被打……大木头……好疼啊……好疼……妞妞躲起来……阿娘,阿娘!”
“妞妞害怕,妞妞要爹娘!”
小女童的语言逻辑还没成型,左一句右一句,不成系统的叙述,留足了想象的空间。
‘山匪’原本想将女童扔下船的动作收敛了,他是流民,自青州逃难而来,入兖州山林,快要饿死的时候,遇太平道人给了一口米汤,就跟着他们走了。因为正值壮年,有了吃食,便有了力气,前些日子,被选做‘前锋’。他是粗人,不懂什么前锋后锋,只知道是祭酒看的起自己,每日也能混一口干粮,便死心塌地的做。假扮‘山匪’也好,传教劝说也好,他都做得。
面对官吏氏族,他下得去手,祭酒说过,蝗虫是因为这些人做坏事才招来的,他们吃不上饭,也是因为这些贪官污吏。后来,那些有些薄产的人家,他也能下得去手了,祭酒说过,他们是被裹挟蒙蔽的人,需要令他们清醒。
这些事,他都做得,他是在做正确的事。
可正确的事里,不包括欺负幼女。
小女童软软一团,抱着他的胳膊,小小的手还紧紧握着他的拇指,哭的那样伤心。她才那么小,月前,他自己的孩子,就是被他亲手送出去的,换了半袋粟。她比二狗,看起来还要小上一些。
‘山匪’不停运气。
不能再让她哭了,不能耽误方主的大事——‘山匪’闭闭眼,他不敢去看那位据说是‘人公将军’派来的方主,他怕从对方脸上看到‘失望’,他的活路在太平道,他好不容易重新抓住的活路,不能,决不能就这样丢了。
——我是‘山匪’,山匪可以伤人。
——我是为大局,是为大义。
——我没有错。
‘山匪’举起了手中的木棍。
举起的木棍。
大木头。
打人,好疼。
人群簇拥中的道士微微眯眼——倒是个好机会。
只是不能真让这棍子落实了,否则之后‘悔悟归顺’的戏码,就不好演了。
“住手!”
然而这句并没能阻止木棍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夏鱼忽然松手,身体倾斜,两条腿在地上使劲一蹬,整个人带着抓着自己手臂的胳膊挪动了一小段距离。而,就是这一小段距离,让夏鱼免于被木棍爆头的危机。她猛的抬起头,看向抓着自己的人。
系统立刻拉进镜头,冷静到不该出现在五岁女童脸上的眼神,冷静中,还透出一股威慑。
哭闹声停止,周围有一瞬的安静。挥空的木棍停留在夏鱼细瘦的胳膊前方,她看着抓着自己的人,开口,“你要杀了我吗?”
‘山匪’的手抖了一下。
夏鱼是背对众人的动作,没人看清她脸上的表情,除了眼前的人。
道士的声音再次传来,“住手!莫要伤害稚童!”
‘山匪’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道士的方向,嘴唇蠕动,脸上表情机器复杂。夏鱼读不懂,有一瞬间,她心生不忍。眼前的人,手指粗壮,关节变形,个头不高,大概只有一米六出头。额头间有深深的沟壑,握着自己手臂的手掌上,全是厚厚的老茧。
劳动人民。
很可能,是灾民。
流民。
系统一开始说的,流民。这些人就是流民,他们因对生的渴望背井离乡,变成流民。兖州山林间,官道边,总有许多流民,但太平道,不是什么流民都收。他还是青年,还有一身力气,还值得人图谋。
木棍掉在了地上。
直面方主的呵斥,让这位‘山匪’慌了神,或许还得加上夏鱼之前那一眼。从女童的眼睛里看到那样的目光,让人无端的心慌。‘山匪’紧张的摆手,面对方主的方向,手足无措。
“我……我没有……我以为……”
老道见那人的模样,心道不好,张开嘴想要控场。
女童带着点沙哑的嗓音抢先一步响起。
小孩子的声音总是更具有穿透力,如果想,他们可以做到‘魔音穿耳’的程度。
“船翁说住手你们不听,他说你就听!”
“你们是一家的!”
夏鱼捏着自己的衣摆,紧紧的捏着,她不敢看眼前的人,不敢看人群,只能垂着头。
【统,他会死的】
她在脑海里说,她当然知道这样的对话会被许多人听到,可她还是要说。
【他会死的,因为我】
就算太平道的人在这之后不会明面对他怎么样,但是,冷暴力,边缘化,在这样一个资源有限,吃不饱穿不暖,饥荒频发的年代,对生存而言,同样是致命的。眼前的人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人,流民太多太多,没了他,还会有别人。
夏鱼根本不信太平道口中的‘均贫富’。
换好衣服的戏志才与栾景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船尾夏鱼身上的功夫,已经走了出来,两人侧着身体,低着脑袋,遮掩自己的长相,一边移动到船边。
戏志才看了一眼直挺挺站在那的夏鱼,微微皱眉。
夏鱼其实不必补这两句,他们只需要将还留在船尾的两名山匪推下船去,再撑离岸边,就能够离开。但眼前的人想杀她,那不留余力的一击,对着一个小孩子,真的打到脑袋,就算苟延残喘,也残喘不了多久。
为了自己的生,去夺无辜者的命。
夏鱼捏着衣摆的手放开了,她的指尖依旧在抖,声音也在抖。如果刚刚那一下,她没有躲开,会怎么样?
“你们要杀死我吗,就像你们对阿父阿母做的那样?”
安静。
有人不明所以,有人视线暗暗在山匪与太平道人之间轮转,有人只顾惶恐,连发生了什么都辨不清晰。
老道士脸色有一瞬间扭曲,又很快恢复,这一瞬间的扭曲或许入了谁的眼,又或许没有。他走向夏鱼的方向,边走,边和气的说,“小女郎,莫怕,有老道在,他伤不了你。”
【统,他是谁?】
【无名】
【看,一个无名,却能在官方渡口兴风作浪,一个无名,却能耍的这么多人团团转】
最多只能到这里了。
夏鱼想——最多只能这样。
她拿不出实际的证据,说到底,在船上伤人的是‘山匪’,在岸上伤人的是‘官吏’,太平道干干净净。口头上强行将他们扯上关系,也只能在一小部分人心中留一点怀疑,更多的人,不会认同。利益导向论是一种判断逻辑,由最终谁受益,来倒推过程中的疑点,预测事件的走向。这种东西,一时半会儿根本讲不清楚。
简简单单两句话,已经是极限。
只是,黄口小儿的话,谁会在意?没人在意。
而且……
【真相其实不重要,至少在现阶段,太平道的确给了许多流民一条活路】
【但也只是现阶段】
那名疑似‘山匪’头领的人也在跟着老道士往这边走。
【他们接下来的戏是什么?大贤良师显灵,现场感化山匪?山匪摇身一变,从劫掠的施/暴者变成替天行道的豪/侠?为太平道的神化再添一波砖瓦?】
夏鱼想冷笑,但她忍住了。
【伤人者本不必作恶,罪魁祸首却通过操控他人,披上了神圣的衣袍】
【灾民不过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
【但是,他们又的确为许多人,提供了一条活路,尽管这条活路是短暂的,昙花一现的】
多么讽刺啊。
【有人看到了机会,捡起了朝廷不在意的工具,将工具合拢在一起,做成能为自己挥舞的样子。工具仿佛重新拥有了意义,但它依旧是工具,没人告诉他们——你们是人;没人在意他们的喜怒哀乐,关心他们能不能学会思考,会不会真正长大。】
【就像,‘给我上’,和‘跟我上’的区别。就像‘跪大贤良师’,与‘哔哔万岁’的区别,天壤之别】
夏鱼:……
【好消音,整的我情绪都断档了】
面对夏鱼无语的控诉,系统简短回复。
【很抱歉,涉及重要历史剧透,执行自动屏蔽程序】
【不是,哔哔万岁也算剧透?】
【经检索,■■万岁为重要历史节点象征口号,属于严重剧透范围】
【……】
夏鱼深吸一口气。
老道士与‘山匪’头子已经走到进前,夏鱼拉回自己分散的注意力。
——不行,不能让他们分神看旁边,队友会被发现。
夏鱼低垂下脑袋,开始咔咔耸肩(参考恐怖片女鬼移动时的姿势)。
【装神弄鬼,我也可以】
——————
秦朝。
“……装神弄鬼?”
嬴政眯眼,他斜了一眼不远处的徐市。徐市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之前没把话说满。
比起嬴政的斜睨,扶苏的扫视就要有重量的多,徐市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始皇帝好骗,却也多疑,需求多,却又十分敏锐。徐市知道自己在秦始皇面前的定位是什么,他很聪明,十分懂得拿捏行为的分寸。
嬴政思索——原来符水治疫,是骗术么。
还有万岁……被那新来的系统仙人所‘屏蔽’的词,是什么?嬴政对什么‘跪大贤良师’毫无感觉,不过是尊卑归属的固定礼节,只是跪而已,这才哪到哪。
但万岁?
什么东西,配称万岁?难道……国祚?
蒙恬疑惑,“夏鱼姑娘,如何知晓符水一说乃诈伪之术?”
李斯回答,“许是后世史书有载,又或此等伪作之词,在后世已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自然入耳便知真假。
扶苏点头认同,并再次扫了一眼存在感极低的徐市。
……
近。
“跪大贤良师,我说呢,之前就听着哪里不对,被小鱼妹妹一分析,果然不对!”
“你可得了吧,还哪里不对,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嗐,我那不是听那什么道宣扬‘均贫富’嘛,这乍一听,不跟我们干的事情一样嗦。”
战壕里,几人挤做一团,天气有些冷,挤在一处也好互相取暖。
“说起来,之前那个治痢疾的老方子,我看■■■■上有人刊登,署名就是葛洪嘞。”
“哼,没的便宜了那些个人,手头有点子好东西,就往外露,在我老家,这种人,败家,是要被夫人打滴。”
“话不能这么说,公开了方子,能活许多人,这是利国利民的事。”
“哎哟哎哟,谁啊,还夫人呢,童子鸡一个。”
“干哈子嘛,我没得夫人,还不能想一想?”
几人浑身泥泞,大雨刚刚停止,临时挖出来的战壕里全是淤积的泥汤,他们也不在意,找了个相对还算清爽的地方窝着。那个什么系统,选定的人并不多,他们这个连,几人试探来试探去,才算是碰了头,如今闲下来就凑到一处。
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透明屏幕,仿佛一个无形的认可一样,虽然几人自知不能到处去说,但寻常时候,行动间多少带出点骄傲来。
嘿,我可是被选中的人!
“哎,说起来,小鱼妹妹说的那个什么哔哔,究竟说的是什么?”
“我辣个晓得。”
“我猜是祖国。”
也有人持不同意见,“工农?”
“……好像,也说的通。”
“什么诸天万界,听起来像是给古人祖宗们也直播一样,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们,我们才听不到说的到底是个啥。”
几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有人夸夏鱼机敏身手好,有人夸夏鱼聪慧,有人担忧夏鱼以后的生存,有人说自己将来有了女娃娃也要照着夏鱼那个样子养。
正聊着,一队人走了过来,领头那个看到他们几个人又挤做一堆,好笑道,“都说了不需要待在这里,怎么,你们就喜欢滚满身泥不成?”
几个人瞬间消声。
领头的人见状好奇,“干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能干什么?”有人回答,“我们兄弟几个凑到一处说会儿闲话,瞎打听。”
“嘿,好像谁真稀奇似的,”领头人叉腰,他探头看了一眼战壕外,三天前战火留存的余韵仍在,“行了,你们还吃不吃饭,再不去领,没了可别怪我没通知啊。”
——————
小女童忽然垂下脑袋,四肢不自然的翻折,紧接着,脑袋一偏,脖子仿佛没有支撑力度一样,目光斜斜的看向道士的方向,没有表情的脸在诡异的动作下仿佛带上了一层阴影。
吓人。
道士的脚步迟疑了,‘山匪’头子的脚步同样迟疑了。
之前抓夏鱼胳膊的‘山匪’注意到夏鱼的反常,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露惊恐,倒退两步后扑通一下坐倒在船的边缘,半边身体腾空,很快因为失去平衡,掉下了船。
夏鱼摆出一个扭曲的姿势,抬起手,向前歪歪斜斜的走了一小步。她的腰看起来不自然的偏折,手指痉挛一样机械抽动。
“害人者,终偿命。”
夏鱼不擅口技,但她会压嗓子啊,听起来和之前有差别就可以了。
“疼啊——疼啊——”
道士的眼睛飞快眨动两下,他不自觉的后退半步。没人会想到像夏鱼这样年纪的小童还会有这种装神弄鬼的演技,就算有,在面对这么多人的时候,居然不露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山匪’头子隐晦的看了一眼方主,见对方没有指示,暗自寻思片刻,忽然上前一步。他高声质问,“何方妖孽!太平道当面,也敢作祟?!”
夏鱼:……
差点没绷住。
拍电视剧一眼,对面可太配合了。
还何方妖孽。
就在这时,悄悄接过赵俨从船头取来的船橹的戏志才与栾景终于动了,他们一个将船上还站着的最后一个‘山匪’推下船,一个支起船橹,用力将船撑离岸边。
“阿鱼!”
站在船尾的夏鱼因为船只忽然动起来而不稳的晃悠,差点栽下船,被赵俨一把拉住,护在了怀里。
变故发生的太快,等反应过来,船只已经飘出去了十几丈远。
道士陡然回神——那个小女童,她身上哪里还有神鬼俯身的影子,简直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被骗了!
终日打雁,今日却被一雏鸟啄了眼!
道士一时气血上头,高声喊道,“拦住他们!”
‘山匪’立刻响应,水性好的几人已经跳进河里,向着船的方向游过来。
夏鱼在赵俨怀中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道长爷爷,他们好听您的话啊。”
道长:!
他反应过来——不好,又着了这小妖女的道!
老道士不愧是太平道内的高层,立刻找补,“疫鬼作祟,还请诸位好汉助我太平道捉拿疫鬼!”
【呸,你才是疫鬼!】
夏鱼摇了摇赵俨的袖子,“小哥哥,骂他们,到你了!”
赵俨一愣,看了看夏鱼,又看了看渐渐远离的渡口。
走出船舱的赵母担忧的看着夏鱼,走过来轻轻揉了揉夏鱼被棍子扫到,青了好大一块的胳膊。
戏志才拿着从放倒了两名‘山匪’手中缴获的武器——两根木棍,一手一个,立在船尾,防止真被追来的人登船。他扬声大笑,“既口称疫鬼,耳等就不怕被疫鬼捉住,小命不保?”
老道士手中竹杖一挥,“太平道众有大贤良师庇佑,自然……”他忽然停住了。
戏志才扬起嘴角,“自然什么?自然不惧疫鬼?”他手中木棍狠狠敲在一试图登船的‘山匪’的肩膀上,“这些人,原是你太平道众啊,失敬,真是失敬!”
老道士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如果夏鱼之前的话还能被说为是小儿口不择言,但刚刚自己那一段,已经暴露太多了。虽然还有圆回来的方法,寻常百姓好哄骗,可那些氏族出生的人,他们此行的目的——为氏族效力的人,特别是那运送药物的荀家家丁,恐怕,不会如他们所愿那样,听话。
……这几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坏了地公将军的好事,当真可恨!
赵俨看看戏志才,又看已经颇远的渡口……他忽然将夏鱼送进赵母怀中,自己站起身,几步走到船尾。
戏志才,他听过这个名字,只是此前并未得见。老师常批此人离经叛道,又对其‘奇思’‘机变’赞不绝口,言志才之‘变’非常人能及,今日一见,几句便激那老道露出破绽,确实厉害。
少年人挺拔的身姿立在那里,微微扬起下巴,清脆的少年音响起,“尔等妖言惑众之辈,言符水治病,若真能治病,为何疫病依旧频发?言经说代汉律,却假作山匪劫掠行货,又念的什么经?”
“三碗井水混香灰,私设祭坛僭官祀,悖人伦,逆王法。妄作妖言,僭礼淫祀;假作乱賊,荧惑黔首;执左道以谋私,其罪当诛!”
老道士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的脸色,他阴森森的瞪着渐行渐远的船,知道已经拦不住,扬声,“船上何人口出狂言!?”
赵俨一甩衣袖,眼见就要作答,夏鱼直接一个前扑,将人凹出的造型打乱,两只小手十分迅速且精准的找到赵俨的嘴,熟练的捂住,捂死。赵母紧跟上前,一把将两小只搂住,往船舱里去。别看赵母人娇小,力气还挺大。
船尾,撑船的栾景与戏志才对视一眼,两人均从对方眼中找到了明晃晃的笑意。他们逃脱眼见成功,心里松快不少,连语气,都露出雀跃的尾巴。
戏志才对着老道的方向拱手,碍于手中的木棍阻碍,拱的不伦不类,“不才,乃阁下祖宗尔!”
说罢,好像再也绷不住似的,朗声大笑起来。
赵俨十七岁时就敢闯府衙当面骂太守,后面也骂过黄巾,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路见不平使劲吼的热血小年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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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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